空蕩了百年的胸坎裡,霎時充實圓滿,炙熱得教他眼眶泛紅。
「秋水……」
她聽見有人在耳邊呼喚她,聲音好含糊,潮浪的悶流聲混雜其間,可那呢喃裡存在的感情和激動,她沒有漏聽。
她與腦內吞噬思緒的昏沉戚對抗,告訴自己要睜開雙眼,一定要睜開雙眼看仔細,是誰那樣呼喚著她,呼喚著那個她痛下決心要割捨掉的姓名………
視線裡,她先看見一身墨綠戰袍,再緩緩上挪,是佈滿傷疤的麥色肌膚,她睜大眼,不敢置信此時映在眼中的身影!
小-- ……小武哥?
她訥訥想開口,更想親手確認他的真假,無奈她的雙手都無法動彈,身子被鉗制在有力的臂膀間,任由他將她帶往忘川的水面上。他看見纏在她腕上的絲線拉扯著她,要把她拖往下一世。武羅粗魯地扯斷它,再無阻礙地浮出忘川。
「上來了!上來了- 」圍在忘川左右的鬼差吆喝。
「真是麻煩事一件接一件來,一會兒是檮杌,一會兒是饕餮,現在連天人都來製造困擾,怎麼不直接從忘川掉到人間去?在人間的話,就不歸地府管轄了嘛!」
文判官在抱怨,音量不大不小,好似想意思意思地咕噥幾句,更像是故意要說給某人聽。他帶著皮笑肉不笑的迷人笑靨,飄走在忘川水面上,拉了武羅一把,將麻煩 ……呀不,是武羅天尊與連秋水帶回川畔。
「秋水!秋水- 」武羅拍著連秋水的臉頗,她雙眸雖然是睜開的,專注地凝視他,卻又彷彿空洞迷茫,不應聲,不回他,整個人癱軟在他懷裡。
武羅焦急地問向文判官:「她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一副失去生命力的模樣」」
「這是飲下孟婆湯的正常反應,天尊毋須擔心。〕 文判官說得一派輕鬆,好比在說明吃下麻沸藥會昏睡、吃下巴豆會鬧肚疼那般。
「飲下孟婆湯的反應- 她會變成怎麼樣」」
「嗯?孟婆湯當然是幫魂魄消除所有記憶的東西,飲下它,不傷身,只會助秋水帶著空白如紙的靈體去投胎轉世。」這可是地府的上等名產,別處喝不到呢。他真是急糊塗了,喝下孟婆湯的後果只有一種,他何必多此一舉發問呢? 武羅手掌放在她腹間,一施力,她胃裡劇烈翻騰,一股作嘔感衝上,她突地清醒,素手捂嘴,強忍住嘔意,他卻不放過她,掌心一震,硬是逼她嘔出方才嚥下肚裡的湯湯水水,半滴也不剩。
「不 ……」好難受………
「吐出來,秋水,將孟婆湯全部吐出來,不要忘掉我,不要拋下我!」
嘔吐過後,意識反而清明起來,連秋水黑眸裡的迷濛逐漸褪去,猶如覆在臉上的薄紗被人揭開,她看清楚了,近在咫尺的他渾身水濕,言猶在耳的央求,沒有一項被她遺漏掉。
她完全沒有眨眼,看傻了。
為什麼他會在這裡?
為什麼她還在這裡?
他不是不發一語地任由她轉身離開?
她不是已經喝下忘情忘愛的孟婆湯,決心放下囚困著兩人的過往圄圄?
為什麼………
「你還認得我是誰嗎」秋水!秋水!」武羅追問她,好擔心她開口的第一句話會是:你是誰?
「小武哥……」當武羅聽見這三字時,眼眶被熱辣液體深深刺痛著,幾乎要模糊他的視線。
她記得他!
她記得他!
「太好了……太好了……」武羅此時才感覺雙手在發顫,他深埋在她柔美纖細的肩頸上,重複呢喃著。
「好疼……」她被他緊緊揉抱,好似要將她揉進胸坎,他不懂收斂力道,抱痛了她。
武羅一震,想起方才在忘川之中,他一心只想拉住下沉的她,用足了十成手勁扯緊她的手臂,是否那時誤傷了她,她才會喊著好疼」
他稍稍拉開兩人距離,又看不出什麼端倪,幸好眼角餘光掃到了一旁戴著銀面具的「補魂師阿連」,他抱起她,飛奔向「補魂師」,開口:
「阿連,你幫我看看秋水傷到哪裡了?!」武羅太過心慌,所以沒有發覺在他面前的「補魂師阿連」,除了銀面具是他眼熟的那一副之外,「補魂師阿連」的嬌小身形、「補魂師阿連」的氣質,以及「補魂師阿連」替他縫補傷勢千萬次的熟稔感,在此刻這一位身上,完全沒有。有才真的見鬼了,他是魘魅,不是補魂師阿連,八尺身形當然無法嬌小,氣質當然不贏弱溫柔,熟稔感- 這三字更是不曾存在於他與武羅這兩位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神鬼身上。
「天尊,抱歉,我不是阿連……」魘魅萬般抱歉地解下銀面具,底下的男性容貌雖沒有驚人的俊俏,卻也生得極為端正順眼。
「對,你不是補魂師阿連。」在他印象中的阿連,由身形判斷應該是女性,她身材小巧,雙手柔萸白誓纖細,不屬於男人所有。然而他此時最在意之事,不是這個戴著他熟悉的銀面具的男人是誰,而是- 「阿連在哪裡」請她快些過來幫秋水看看我是不是扯斷了她的臂膀」」他太習慣砍妖殺魔,已經忘掉應該要如何細細呵
護嬌嫩的女孩,他不懂得拿捏分寸、不懂得收斂力道。
「不會吧 ……秋水沒告訴你嗎?」魘魅指指武羅懷中正巧就姓「連」的秋水,給了他一個雷極似的驚駭答案。「你嘴裡那位補魂師阿連……就是她呀。」
從你剛死,到你受盡地獄業火百年折磨,每一道傷,全是她為你治療,劍山刺穿的洞、很,是她細心地一針一針縫妥;血麼輾碎的雙腿,是她仔細地敷藥包紮。那是她甘頹做的。不是別人,是她。在他最痛苦的時候,陪在他身邊的,仍是她!
他怎麼會沒認出來?
那具嬌小娉婷的柔軀,他明明擁抱過那麼多回,怎麼會沒有在第一時間發覺?
是被油鍋炸到連腦漿都熟透了嗎」
那時牆上幽青色的磷火,陰涼的風將之吹拂得搖曳不止,拈針的她與傷痕纍纍的他,近在咫尺,他卻不識得她!
好幾回,他聽見銀面具下傳來極度強忍的哽咽;好幾回,他看見從銀面具下緣滴落的水珠;好幾回,他感覺到她身軀微微顫抖………
你為什麼還待在這袒」你為什麼沒有去投胎?!你到底在幹什麼?!你的來世都已經出生了,你還在這袒悠悠哉哉追著狗玩?!你的魂魄再不快點進到肉身去,那具肉身就會廢掉了!他竟然還對她大呼小叫,吼著她,逼問她數個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他呀!
她因為他,放棄了轉世投胎的機會;她因為他,甘願待在不見天日的黃泉之中;她因為他,犧牲掉也許會很幸福的來生;她因為他,一回又一回面對令人作嘔的模糊血肉,縫著,補著,上藥著,包紮著,就為他這個總是惹她落淚、總是教她擔心的渾蛋傢伙!
而他還給了她什麼?
一句狼心狗肺的「我幫你去向閻王要一個最幸福美滿的來世」,聽在她耳裡,擺明就是要與她劃清界限,以後她走她的陽關道,他過他的獨木橋- 即便他的本意並非如此,但連旁聽者窮奇都誤解了,更何況是身為當事人的秋水?
他真是……天字第一號的大渾帳!
「小武哥,你抱疼我了……」方才因他的大力道而嚷疼,沒料到他交迭在她腰後的粗臂非但沒有放鬆,反倒鉗得更緊更緊。
「秋水,是我對不起你……秋水、秋水、秋水……」許多的話,他一時之間無法道盡,他想告訴她,那時來不及說出口的歉意。對不起他傷了她,對不起他錯殺了她,所以失去她是他應得的報應,但請她原諒他的無恥,在如此傷害她之後,竟然仍舊渴望她能原諒他,渴望她像以前那樣縱容他,渴望她願意展開纖細又無比堅韌的臂膀,將他擁進懷裡,像兩人還在人世時,她以她的肩頸為枕,讓他偎著,用好聽的嗓音為他哼曲兒,陪他說話-- -……他想說的太多太多了,此時只能化為一聲聲的低喚呢喃。
「……有這麼嚴重嗎?你只要別抱這麼牢就好呀:-……」她以為他是在為抱疼她致歉。
「你為何突然決定要飲孟婆湯?決定要去轉世投胎?」武羅只鬆開了雙手一些些,以不抱痛她的力道,仍堅持要抱緊她。他的唇,貼在她髮鬢邊問著,聲音中含有一絲的痛苦和瞭然。
「我……」連秋水唇瓣開合,欲言又止。
「因為我讓你絕望、讓你難過,所以你要忘掉記憶、忘掉過去、忘掉我。」他用的,不是問句。
她靜默,不否認,眼淚撲簌簌落下,停頓良久,唇兒才緩緩蠕動。「-……『秋水』 已經沒有存在的意義,她早就在上一世死去,她在這裡沒有任何親人,還不斷讓文判大人與各位鬼差兄弟為難。與其如此,也許下一世她能遇見願意疼愛她的人……」明明是在說自己,她卻不以「我」來陳述,反倒以「她」的旁觀者立場娓娓說道:「太久了,她一個人 ……孤孤單單太久了 ……她找不到需要她的人……找不到留下來的理由……」
「若是我央求『秋水』 為我留下,她會答應嗎?」
武羅的輕問,引來她困惑揚眸,一顆豆大淚珠正巧滑落臉頰,被他承接住。
「若是我告訴『秋水』 ,我不知道她一直陪在我身邊,我以為她早就去投胎,成為孫玉華、成為童伊人、成為哪一個我記不起名字的女人。我以為我已經不在她的生命之中,我不敢去打擾她,我怕看見她身邊站著另一個男人,怕從她眼中看見以前給我的眷愛落在另一個男人身上。當我在黃泉裡看到『秋水』 ,我不敢置信,我用了多大的力量才逼自己忘卻與她共度的點點滴滴,洗心咒我熟悉到倒著念也沒問題,事實上我好高興她沒有忘記我,卻不知道自己應該有怎樣的反應,抱住她嗎?她冰冰冷冷躺在我懷裡的恐怖記憶,我沒有一天忘掉……」
武羅提及往昔那幕,濃眉攏緊,深深幾個吐納之後,才有辦法再說:
「結果,在小溪畔,我眼睜睜看著『秋水』 從我面前黯然離開,我不要她因為我再度嘗到那世的痛苦,如果沒有我的介入,她也許會有更快樂的未來,可是我還是放不下,我沒有辦法,再多的洗心咒都不能讓我冷靜,我想要追上她,我想要不顧一切地抱著她不讓她走,我想要……跟你在一起。」連秋水早已淚流滿腮。
原來,他與她,一直還在相愛,誰也沒有先離開,誰也沒有先放棄,即便失去生命,彼此都仍是對方心頭上放不下的甜蜜負擔。
她放不下他,因而甘願守在黃泉陪伴他,熬過煉獄處罰。
他放不下她,因而拋下所有顧忌和後果,也要與她再續情緣。
她嗚咽一聲,投入他懷裡。
「小武哥……那一世,我一點都不痛苦,它在我記憶裡 ……全都好快樂,好快樂……」她泣喃,感覺到他深深回擁她。她等待這一個擁抱,等了好幾百年 ……所有的眼淚,所有的希冀,所有的思念,所有的縈繞,都在他的懷抱裡得到了釋然及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