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羅很不想讓窮奇聽見半句關於他的羞窘情事,然而,他找不到第二位可以開導他的人,若現在高傲地轉身走人,他就真的只能回去和開明獸相看兩相厭了!他掙扎。很掙扎。相當掙扎。
最後被胸中那口悶氣打敗,他認輸了,接續窮奇到來之前那句沒說齊的話。
「所以為了她好,我根本不應該去見她……我最好是離她遠遠的,不要再去害她回想起以前的痛苦記憶,我給不起她任何東西,唯一能做的,就是我向她承諾的那一句話!我幫她去向閻王要一個最幸福美滿的來世。」
武羅需要月讀給予認同,告訴他「你本來就該這麼做,這決定,對你與她都是最好」,讓他死心,讓他絕望,讓他徹底放棄。
月讀沒開口,正在喝茶的窮奇,倒是一點也不客氣地噴了武羅那張滿佈猙獰爪疤的臉孔一整杯茶水!她是真的被嗆到,還勞駕月讀溫柔地輕拍她的背,幫她順氣,她重咳幾聲,終於呼吸順暢,馬上開口問武羅,艷眸說有多鄙視就有多鄙視。
「你怎麼還在這裡?」
莫名其妙的問句。他不在這裡,要在哪裡?
「不然我應該在哪裡?」武羅抹抹臉上茶漬,額際有青筋隱隱跳動。
「說出那種鬼話的你應該被踢到巖上,黏在石裡三天三夜拔不下來才對。」窮奇嘴超狠,而月讀非但沒阻止她,還在一旁不客氣地逸出笑聲,頗有「我同意」的意味。
窮奇面對武羅,嗤之以鼻。「你對一個心愛的女人說,你要幫她去向閻王討個幸福美滿的來世,那女人應該很想狠狠刮你兩個巴掌,再抬腿踹斷你的命根子吧?你們神族都這麼渾蛋嗎?到底要踐踏人家的心到什麼地步?難怪你們神族不是童男就是童女!不是對情慾冷感,而是你們根本沒人愛吧!」
說得她都好想冷哼幾聲,要不是顧及月讀的面子,她絕對會說得更惡毒,現在意思意思賞武羅幾個白眼就算了。
「如果那個女人想要的,根本就不是幸福美滿的來世,興許只是你一個擁抱或親吻,即使你幫她求來千千萬萬個來世,那又怎麼樣?她會感謝你嗎?不會,她一定恨死你了。」
我幫你去向閻王要一個最幸福美滿的來世!
他對著秋水允諾,身為天人的他,可以輕易地為她討來一個、甚至無數個教人稱羨的來世。
他看見秋水的笑靨,微微僵住,那笑,像在哭。不用。你別擔心我,我會照顧好自己……真的。她輕輕搖首,拒絕了,卻在離開之前停下腳步,又回首。在他以為她反悔了,希望他幫她去求閻王之際,她開口說話。
有件事,可以求你幫忙嗎?
那塊龍玉珮 ……你還記得嗎?
可以幫我將它恢復原狀嗎?
謝謝你。這樣,兩塊玉珮就能並在一塊充了。
她央求的事好微小,無關乎她的幸福與否,而是身外之物的完好無缺- 一塊價值沒幾兩銀的玉珮。
為什麼?
她不在意下一世的自己,生活不富裕嗎?
她不害怕下一世的自己,得汲汲營營於工作,付出的勞力卻得不到同等回皚,一輩子都要辛苦奔波?
她不害怕下一世的自己,又遇見不能給她安穩幸福的男人?
她應該知道,只要她願意開口,他無論如何也會為她去做!
她卻半樣也不多求,只想讓碎掉的龍玉珮恢復原狀。這樣,兩塊玉珮就能並在一塊充了。她幽幽說道,唇畔雖笑,眼眶卻濛濛一片,全是淚光。使得他想起好遙遠以前,她與他,也討論過有關於玉珮之事。好可惜……龍玉珮破掉了………
沒了龍玉珮,有我還不滿足嗎?
也對……能像現在這樣,我說滿足了……雖然這樣鳳玉珮很可憐,永遠再也拼湊不成完整的一個圓………
龍玉珮和鳳玉珮是為了你和我而存在,它們的最終目的就是讓我們兩人在一塊兒,現在責任已了。
龍玉珮和鳳玉珮,是為了她與他而存在,它們牽繫起兩人的姻緣,讓他可以擁有溫婉善良的連秋水,那夜,他懷中抱緊她,一點也不替破碎的玉珮感到可借。
沒了龍玉珮,有我還不滿足嗎?
這句話,他曾經說得如此自負。
現在,她沒有他了,只能討回龍玉珮,即便她與他無法圓滿,至少,也讓龍鳳玉珮雙雙成圓。
是嗎?秋水,是嗎?所以你才會在那一刻,露出絕望又絕美的表情?所以你才會在怔仲之後,笑得蒼涼而戚傷?你真正想求的,不曾開口,是因為你知道,說了,我定會為難,而你,並不樂見,是嗎?
抑或你試圖說了,我卻遲鈍地沒聽懂半個字?
就如同當初,你明明那麼害怕我在匪寨裡,沾染滿身血腥罪惡,卻又顧及虎標哥對我的救命大恩,你開不了口請求我脫離他們,成為忘恩負義的背信之徒,於是,獨自一人在擔憂、在恐懼,戰戰兢兢地度過每一日,生怕我每回出寨,會帶著一道道嚇人的傷口回來………
是嗎 …
武羅憶起曾有無數回,秋水總是落坐在床邊,為他治療傷口,是他害她拈起繡針時,不再是做些姑娘家喜愛的刺繡女紅,而是縫合迸裂的血腥膚肉。前幾回,她會在包紮完他的傷勢之後掩嘴作嘔,到後來,除了臉色蒼白些之外,她不再虛弱想吐,完全像是麻木了一般。
他那時年輕氣盛,不過二十出頭的歲數,行事衝動,讀的聖賢道理少之又少,加上在連府受到管事的對待也幾乎全是暴力責打,養成他習慣以蠻力來保護自己,他更不認為成為虎標他們匪寨一分子,何錯之有,他只想用最快的途徑賺取最多餘錢,累積讓秋水跟著他一輩子也不會吃到半點苦的足夠財富。他確確實實得到豐美的成果,虎標是個慷慨的人,到手的金銀珠寶,他會按照兄弟人數均分,不佔任何一位便宜。短短幾年內,武羅積蓄的錢財已小具規模,他將所有錢財都交給秋水保管,她每回接過,眉宇都苦苦的。
他們寨裡搶普通百姓的次數不比搶犬戎寨來得多,一方面守在山麓搶到的百姓,往往身上不會帶有太多家當,但搶同為土匪寨的犬戎寨可不同,他們劫官銀、搶城內數一數二的大富商,據說就連皇親國戚的官邸也照闖不誤,入手的財寶數以萬計,不搶他們搶誰呀?
於是,偷襲犬戎寨成為他們幾個月裡便會去做的大事一件。
犬戎寨也不是省油的燈,每回演變到最後便是刀劍相向,他們與犬戎寨的勝負約為六四,他們勝六負四,比例上來算是贏家,只是付出的代價便是渾身刀傷。
粗心的他,一直沒看出秋水的鬱鬱寡歡。
粗心的他,一直以為,秋水在他身邊是快樂幸福的。
粗心的他,一直沒問過她,這樣的生活是她想要的嗎?而她,卻看出了他需要她,於是,她靜靜留在他身邊,不多話、不埋怨、不離棄,全心與他相伴。當他窩在劍癡哥自行搭建的鐵鋪裡敲敲打打著火紅色鋼材粗胚,她不怕煨熱,陪他一塊兒被煨出滿身大汗,在他渴時,貼心靈巧地實時端上涼茶為他解渴;在他額際汗水即將滑落眼裡時,輕拈帕子為他拭汗。
他怕她受不住鐵鋪裡的高溫,時常趕她出去,她一張小臉蛋烘得透紅,雙鬢被薄汗濕濡,好似快要熱暈過去,卻總是固執。
「我沒關係……小武哥,你這回鑄的刀,好費工哪,你已經連續一個月都只鑄著它。」連秋水頻頻拭汗,絹子早已濕透又烘乾,再濕透,再烘乾。
「差不多快完成了。之前的每把刀都被劍癡哥最自豪的『刀魂』 給輕易劈斷,這回除了一種母鋼之外,我還用其餘十種鋼材熔混,迭打次數從十六次增加到三十二次,記取燉鋼失敗的教訓,一鑄再鑄,這次的粗胚,我很有自信。」
「……打造出這麼鋒利又堅固的刀,是好事嗎?」她嗓音細碎,被淹沒在磨刀霍霍的聲響中,她知道,武羅沒有聽見。
「你願意幫我替它取名嗎?」果然,武羅的下一句,很明顯不是在回答她的疑問,他將刀身抵近面前審視,咧笑的白牙,在汗水淋漓的臉龐上更是醒目,她嚥回方纔的呢喃,不願破壞他的好心情。
「我?我不會取刀的名字 --……」
「你可以慢慢想。而且,不是一把,是兩把,一雄一雌。」
「一雄一雌?可你明明……」她只看見他打著同一把刀胚呀!
「對,一雄一雌,一把你的,一把我的。」
連秋水猛搖柔萸和蠔首,額上的汗珠隨之滴落。
「我、我不會用刀-- ……」不會吧?他、他要她也開始學起耍刀弄劍嗎?
「你放心,不會是像我手中這把,這種大刀,你連提都提不起來,還想揮呀?」他打趣調侃她。況且,他送她大刀幹嘛?要她學虎嬌拿兵器追殺虎標的那一股潑辣勁嗎?他的秋水,溫柔甜美才可愛,抆腰扯喉的形象不適合她。
「不要啦-……你把鑄刀的時間留下來休息,我不需要刀的……」她情願他早些熄滅爐火,上床好好睡場覺,讓身體得到休憩。
「不行,它們是夫妻刀,用同一塊粗胚打造出來,你一把,我一把。」他很堅持,她拗不過他,只能點頭答應替他好好想一想兩把刀的名字。
她坐在鐵鋪旁的小椅,看著他,被爐火照亮一身的赤紅與汗光,錘子落在刀胚,點點火光四散,鏘鏘聲規律響亮。他赤裸著上身,胸口背後都有許多條疤痕,是她親手縫合的,每回親熱過後,她都會輕輕撫摸它們,每一條都令她心疼,她會低聲道歉,說著「我縫得不好,好像一條歪歪斜斜的蟲子」,他卻揉揉她的發,朗笑回應「明明就是龍呀,每一條都是」
「龍飛鳳舞。」她突然開口,引來他回首,她小臉清亮,掀唇重複:「龍飛刀,鳳舞刀!那兩把夫妻刀的名字。」
那四字,閃進她腦海。
龍,鳳,原本便是夫妻的代替詞,她與他也因一雙龍鳳玉珮而訂下終身,現在既然他要打造夫妻刀,她很自然地便想起了龍與鳳。
「龍飛、鳳舞……」他只不過淡淡咀嚼,就很肯定自己喜愛這兩個名字!
「好,就叫龍飛刀,鳳舞刀!」
「你有喜歡嗎?」她取的刀名。
「有!我喜歡,很喜歡!」他點頭如搗浪,想趕快將這兩個名字烙在刀身上。
鳳舞刀是他要送給秋水的驚喜,他通常是利用她不在鐵鋪裡才會加緊趕工,不想破壞這份驚奇。
連秋水淺笑,很開心他覺得滿意,她自己也覺得不錯呢。「好了好了,你快回房去睡,鐵鋪裡這麼熱,別再待了。乖,聽話。」他趕她回去,才好繼續進行私底下的工作。「你呢?」「我等會兒就回去。」他輕輕扳正她的肩,領著她往鐵鋪門外走。「你渾身都是汗,去淨個身,累了就先睡,別等我。」
「你別又熬夜呀……」她擔心他的身體。
「好好好。」
他揮手向她道晚安,趕緊閂上門扉,再從暗處取出一柄精緻小刀,約莫一個姑娘家纖細手掌能牢牢握緊的大小和重量。他笑著,認真專注地在小刀刀身上深深刻下「鳳舞」兩字,這把小刀,要趕在她十九歲生辰時當成禮物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