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伊人 第四章
    汪!汪!汪!狗吠聲,拉回武羅飄遠到百年前的思緒,他才發覺自己站在西京七巷的童府裡,童家豢養的雪白色球狀小狗正偏著腦袋,對於他這名闖入者戚到好奇,叫聲軟嫩嫩的,與他記憶中蒼猊犬大東的雄壯威武全然不同。

    他怎麼……會到這裡來?

    這裡是秋水此世轉生的童家,他來到此地,為何?

    想見她嗎?

    不,不見才好,不見才能無視,若見了,就會想起更多以前的回憶 …

    小白狗看得見神光護體的他,用力地吠著,藏在他右臂戰甲底下的開明獸雕青一溜煙化為實體,飛竄出來保護主子,朝小不隆咚的傢伙一吼,圓滾滾的小狗縮縮尾巴,哀嗚嗚地翻過肚,猛吐粉紅色小舌,努力求和,用力示好。

    「別嚇它。」武羅要開明獸乖乖回到他右臂刺青裡去。沒瞧見那隻小白狗抖得快散掉全身骨頭嗎?開明獸又對小白狗亮亮兩排撩牙,小白狗狗腿地用軟毛磨贈它的粗腿,開明獸一噴息,就將小白狗吹得老遠,滾了好幾圈還停不下來。不知是敬畏或是愛玩,小白狗不怕死地又挨回來,好似把開明獸當成狗兒同類。

    「雪花!雪花!吃飯囉!小雪花,你跑哪兒去啦?雪花小乖乖!」

    遠遠地,有姑娘喊著小白狗的名字。

    小白狗興奮地跑了幾步,不一會兒又跑回來,繞著開明獸打轉,彷彿在邀請它一塊兒過來吃狗食。

    武羅定晴看著為尋找小白狗而越走越近的纖纖身影,屏息。

    是她嗎?

    會是她嗎………

    也許應該立刻轉身就走才是對的,武羅,快走呀!意識清楚地叫囂著想逃,但他的身軀卻悖逆腦海中的命令,他無法挪動雙腳,無法移開視線,無法欺騙自己,他………想見她。

    一面也好。

    一眼也好。

    揚聲叫著「雪花」的女孩,出現在他眼前,十八、九歲的年紀,臉蛋小巧,模樣清秀!但,不是她。他憑借的不是長相,而是感覺,她並非他的秋水。

    「壞雪花,原來你躲在這兒。」女孩抱起小白狗,愛憐地揉揉它的頭。「汪汪汪!」

    「潔心,你替伊人小姐送午膳過去了嗎?」另一名女孩在長廊邊扯嗓問。

    「雨柔姊說她要先侍候小姐沐浴,你也知道,小姐每回拭身都要好久,所以我才先來餵飽雪花。」抱著小白狗的潔心回道。

    「雪花交給我來喂,你還是快去廚房端伊人小姐的午膳,遲了又要挨罵呢。」

    「伊人小姐又不會罵人。」潔心唇兒鱖鱖。

    「伊人小姐不會,但是雨柔姊會,去。」女孩接過潔心懷中的小狗,催促道。

    「好嘛。小雪花,等我忙完再回來陪你玩哦!」潔心又撫摸小白狗好幾回才甘願去忙正事。

    武羅知道只要跟著這位名叫潔心的姑娘,就可以見到「伊人小姐」,於是他讓開明獸留在小白狗身邊一塊兒玩樂,自己維持著數步距離尾隨潔心走往廚房。看見她端出的食物,他微微一怔,心裡閃過不解,而她已經轉身,繼續前往下一處寧靜庭園。園子一隅好靜,只有潔心腳下絲履輕快地踩在石階上的覓音,間或夾雜風兒撩動樹叢響起的沙沙聲,除此之外,這裡只有兩字形容!沉寂。潔心停駐於門扉前,問道:「雨柔姊,我可以進來嗎?」

    「可以,我替伊人小姐拭淨身子了,剛穿好衣裳。」屋裡傳來回應。

    潔心以手肘頂開兩扇門扉,進入房裡,武羅站在門外,沒跨過門坎,畢竟是姑娘家的閨房,雖然秋水與他曾經如此貼近彼此,他分享過她的芬芳,她進佔過他的胸膛,但那已經是往事,此世的她,不屬於他。

    不,應該說……她永遠都不再屬於他。他已從七情六慾的輪迴中,完全超脫,再也無法刻骨銘心去獨愛誰。

    「小姐,用膳。」

    武羅沒聽到第三個女孩應話的聲音,只有潔心和雨柔彼此交談,他的視線被屏風擋住。

    「米湯要記得吹涼些。」雨柔交代潔心。

    「潔心知道。」潔心大口大口地吹氣,「小姐,來。」

    「小姐的發又變長了,晚一些雨柔替小姐修齊,好嗎?」雨柔嗓音輕軟。

    「小姐,好吃嗎?」潔心又朝著調羹猛吹涼。

    「當心,別讓米湯弄髒小姐的衣領。」

    「好。」斷斷續續傳來的,始終是潔心和雨柔的交談,她們好似在自言自語,無論她們問了什麼,「伊人小姐」都不曾應對半句,連最基本的「嗯」、「哦」、「好」也沒有。

    武羅心裡生疑,一方面也是想見她的念頭未曾消減,他終於默默踏進童伊人的閨房,穿越繡有寒梅的絲屏,來到閨房深隅。

    雨柔正在替人拭發,木梳輕柔小心地穿梭在失去亮澤的黑色長髮間。

    潔心正一小匙一小匙舀起煮至糊爛濃稠的肉末米湯,耐心地將調羹抵至毫無血色的唇間,再緩緩灌進微啟小嘴中,米湯沿著唇角溢出,潔心動作熟練地以絹子按住,擦去米湯殘汁。

    床上,躺著一個女孩。

    面黃肌瘦,了無生氣,猶如一朵離水的花,正在凋零死去。

    武羅箭步向前,衝至床邊,將「童伊人」看得更仔細。

    這一世,她姓童,閨名伊人,目前芳齡十九,時時讓人侍候著,親喂茶水,全然不用自己動手,連沐浴這回事也都由侍女在做,西京七巷富商人家的千金哪……時時讓人侍候」親喂茶水,全然不用自己動手?  連沐浴這回事也都由侍女在做?  文判官所言的情況,就是這樣嗎?

    受盡侍候呵護,富商人家的千金,就是這樣嗎?

    一具枯骨似的細瘦身軀,雙眸合緊,連進食也得靠人哺喂,一碗糊爛米湯,就是她的一頓膳食,無法自己咀嚼食物,無法自行起身,無法自己更衣梳發!

    她身上根本嗅不到生氣!

    躺在那裡的,只是一具肉體,沒有魂魄!

    怎會如此?

    怎會如此!

    武羅憤然轉身就走,一聲長哨,開明獸如風般疾速奔來,他跨上坐騎,直搗黃泉地府,找文判官問清楚!

    「再忍忍,馬上就好。」連秋水細聲安撫著哭泣的小男孩,他的手腕與手掌僅連著一層薄薄皮膚,近乎分離,他是因盜賊闖進住家見人便砍,令他一家四口全數罹難,致命傷是桶在心窩的那一刀,她已替他補好,此時正在縫合他的手腕,讓他小小的魂體恢復完整。「你好勇敢。」連秋水剪斷線頭,一道整齊漂亮的縫線蜿蜓在小男孩手腕上,

    她撫摸他的額心,誇獎他,雖然豆大的淚珠不斷從他稚氣的眼眸落下,可他一聲疼都沒喊過。

    「謝謝姊姊。」

    「不客氣。跟著鬼差大哥一塊兒去吧。」

    「我不知道他們要帶我去哪裡……而且他們都長得好可怕……」縫合過程始終沒哭出聲的孩子,卻被面目猙獰的鬼差嚇得哽咽。

    「不怕不怕,鬼差大哥面惡心善,雖然外貌嚇人,一個個全有柔軟心腸,你放心,他們不會傷害你,他們會陪著你,往你該去的地方。」連秋水對這小男孩有股親切感,因為他與她記憶中的四弟年紀相仿。

    「……真的?」小男孩還是有些擔心。

    「真的。」

    得到她的保證,小男孩用力點頭,乖乖隨著旁側的青臉鬼差去了。「阿連姑娘,謝謝你。」另一名紅臉鬼差因為天生的膚色而教人看不出他臉頰被誇得漲紅。

    「謝我什麼?」她不明白。

    「謝謝你說我們有柔軟心腸,我當鬼這麼久,從沒聽人說過。」害他好感動,都快哭了………

    「我只是就我所見的事實陳述罷了,你們是我遇過心腸最軟、最好的人 ……的鬼,你們總是看著生與死,領著魂魄來,送著魂魄走,上回我不小心瞧見青臉哥是含著眼淚送魂魄去投胎,而你,紅臉哥,剛才送那孩子來我這兒時,不也是心急如焚嗎?」連秋水在地府待了相當漫長的歲月,與眾鬼差相處的時日也不只短短幾年,知道他們平時待魂魄總是惡顏相向,為的無非是讓所有魂魄都能乖乖聽話,按照地府的規矩接受獎懲,每一條魂魄皆是依其業障或因果而決定接下來的去處,鬼差們不能擁有私心,不能偷懶,更不能犯錯,否則極可能造成人世混亂。

    像她,就是人世混亂的一種例子。

    早該轉世成為「童伊人」的她,仍不願拋下「連秋水」的一切,堅持待在幽冥森冷的黃泉裡徘徊。她不知道自己的來世會變成怎生的情況,在「童伊人」之前的那兩世,她同樣沒有進入她們體內,任由rou體默默死去。這在陰間是不可能容許之事,但她為何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抗拒輪迴?那便是鬼差們對她的通融與慈悲。

    「也只有你這條怪魂魄會認為我們所做的一切是善事。」紅臉鬼差這聲怪魂魄喊得理所當然。

    關於她的故事,在地府裡眾所皆知。明明就是個極有福報的女孩,進入輪迥只會去享受榮華富貴,偏偏她不願入世,寧可待在這裡,成天面對著斷頭斷腿的亡靈,為其補魂縫魄,說她怪,還真是名副其實。

    「不打擾你了,我還得趕著去拘魂,耽誤時辰就不好了。」

    紅臉鬼差說完,立即變成煙霧,消失於她面前,連讓她叮囑路上小心的機會也沒給。

    鬼差的工作量真大,半點時辰也不能拖延。

    「秋水。」

    今兒個她也頗忙,每隻鬼差都來找她,不過會喚她「秋水」的鬼差沒幾位。

    「魘魅大哥。」她淺笑回首。

    「咯,幫我補吧。」魘魅拋給她一團小白球,她雙手一沉,仔細看竟是一隻可愛的小狗,吐舌搖尾的模樣好生討喜,可惜它的身軀從中央斷成兩截,魂體破損。

    「怎麼這般嚴重……」她驚呼,替它心疼。

    「傻呼呼地追著某樣東西跑出府,被疾駛而來的馬車輾過。但也不用替它可借啦,命嘛。」魘魅摘下臉上戴的銀面具,往桌上隨手擱,自己斟些地泉水來喝。魘魅是當初拘提她魂魄至黃泉的鬼差,算算兩人也稱得上老友,魘魅平時不會在人前解下銀面具,卻願意大方地將面具出借給她!或許是曾經有一回,魘魅捧著一隻白兔狀的魂體,臉上堆滿焦急來找她,那白兔應是遇上野獸,被撕裂得體無完膚,魘魅拜託她替白兔縫合,又請求她把白兔縫美一點,再央求她放輕力道,別讓白兔覺得疼……從那一回之後,她與魘魅就真正成為朋友。

    「是在追什麼重要的東西呢?害自己連命都丟了……」她揉著雪白的狗毛輕聲問,白綿綿的小犬伸舌舔她臉頰,她呵呵輕笑,從繡台上取來針線,準備替它縫補魂體。

    「我老覺得你縫補魂魄的樣子好像在繡花,看起來賞心悅目。」魘魅誇她。

    「我本來也只會繡花……」若不是為了武羅,她永遠不會以為自己會有拈著針線、縫緊膚肉的一天。從第一次的反胃作嘔、雙手發顫,甚至連眼睛也不敢直視血淋淋的傷口,到現在她已能把血肉當成繡布,穩穩當當地下針,如同此時縫著小白狗的身軀,她的手,不會再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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