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眥在雨行之山逮到第二株靈參,距他離開龍骸城不過是兩日半光陰,而且是比參娃更肥大的一株。這一回,睚眥一掌劈昏靈參,連讓它開口的機會也不給,和食材培養感情是最大失策,他由參娃身上學習到這個甜美的教訓。
紅繩纏三圈,綁緊,完成採參工作便要走人。
他特地避開天山尋參,就是不想再遇見月讀和窮奇,省得他們追問參娃與他之間的私事,解釋起來太費功夫。雨行之山雖多猛獸,但猛獸絕對比凶獸好應付太多了。
情況不如他預料順利。
天山有凶獸窮奇,固定居住在那兒,想避開她很容易。
雨行之山,不巧有另一隻出外覓食的凶獸,她居無定所,哪兒有好吃的便在哪兒出沒,誰也料不到她今日現身雨行之山,明兒個會不會趕到巫山去吃山果。
難怪睚眥覺得眼熟,當日在人類城飯館偶遇,便對此人有一絲絲印象,臨時想不出是誰,他怎麼能忘記呢?他的第四位龍叔叔,可是葬身於她腹中,被一口吞下,連根龍骨都沒吐出來——
凶獸饕餮。
人類姑娘一般的模樣,圓潤可愛,黑髮鑲金,笑起來眼瞇瞇,雙頰還有深凹的酒窩,此時兩眼直盯他手裡靈參,嘴角正在淌唾。
「……我跟你買?」饕餮掏出一堆碎金塊,送到睚眥面前。
「我有急用,無法賣你。」睚眥拒絕。
「上回在城裡看到的,不是這一株,上一株香噴噴的參你吃掉了吧,很補對不對?這株讓給我嘛,我給你錢呀,不然,再多一點點?」她又變出另外一堆金塊,就是想買下睚眥手中的珍貴靈參。
「我真的有急用。」睚眥不想與她起衝突,口氣維持淡然,沒動怒或挑釁。
「嘿,小刀教我要懂禮教,不能動不動就去搶去奪,我好聲好氣拜託你把參賣我,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饕餮最近奉行先行禮後兵的守則,一改以往動手比動口更快的惡霸行徑,然而獸仍是獸,活了太久,恣意慣了,文的不行,武的野蠻念頭隨即冒上來。
「這一株先讓我帶回去,我可以為了謝你今日不搶之恩,再找一株靈參給你。」睚眥採參採出心得,一點都不認為它是難事。
「你以為靈參是說采便能采嗎?!我追靈參追了幾百年,連根須也吃不到,你擺明只想敷衍我,若信你就是我蠢!」饕餮只相信眼前看得到的,先吃進嘴裡才算贏!
難得愛碎碎念的小刀努力賺錢養娘子!一時半刻無法趕來與她會合,她可以放手胡鬧,不搶到靈參絕不罷休。不是她惡霸哦,她有開口說要買了嘛。
「你未免太蠻橫了!」
「嘿嘿。」她就是蠻橫,怎樣?
睚眥沒機會再回嘴反擊,饕餮已展開奇襲,朝他逼近,目標自是他手中美味靈參。
睚眥一時忘了電擊龍刀已留在參娃身邊保護她,他伸手到頸背後只握到一片空虛,實際上無論是否有電擊龍刀在手,都傷不著擁有金剛不壞之身的凶獸饕餮。他很清楚,饕餮為奪美食幹勁十足,大有與他來場生死之戰的豪氣,她帶著一臉垂涎,動手行搶,柔荑朝前抓探,睚眥迅速以臂膀格開她纖纖五爪,她與參須失之交臂,不死心地一腳掃來,輕易被睚眥躲去。
饕餮法術平平,拳腳也普普,能名列四凶之一,是那具得天獨厚的刀槍不入身軀,若扣除此項優勢,睚眥不見得勝不過她。然而她的金剛不壞已是事實,與她搏戰僅是白白浪費時間和體力,讓她拖延了他趕回龍骸城的速度,睚眥立即決定脫身,不陪饕餮在雨行之山玩起你爭我奪的幼稚遊戲。
「別想走!」饕餮見睚眥欲走,拔腿追逐上去,獵捕肥嫩鳳凰給養出的好腳力,沒這般輕鬆讓睚眥擺脫她。
睚眥馳過樹梢,驚起飛雁滿天,饕餮窮追不捨,為美食而身形靈巧俐落,他取下纏發金環,以其為標,射斷饕餮正欲立足的枝椏,饕餮踩空,雙臂一伸,勾住上方樹木,像隻猴般晃蕩,繼續追來。
她對食物的執念很驚人,睚眥算是見識到了,糾纏良久,也不見放棄。
睚眥被追到火大,很想痛痛快快地停下腳步,和她打一場,用實力逼她認輸,而他也確實步伐稍頓,短暫與饕餮互拆數招,硬拳頭對上軟綿綿身軀,打得著卻傷不到,他忽視她是雌性這檔事——雄欺雌是他最不齒及唾棄的行為,前提是,那只雌性很弱小——用盡十成力道出拳攻擊她,饕餮的神情卻像是小蚊在臉上叮咬一口,撓撓臉,還能掛起甜甜笑靨,那笑,是因為她察覺另一項很補很補的「食材」,兩者同時出現於眼前,擺動在一塊,她連分批吃都不用。
「靈參配龍子,滋味應該不錯。」她伸出粉舌,舔舔嘴角,眸子發起亮來。
不好,換他慘遭覬覦!
此時此刻真是完全體會參娃日前處境,神人視為食物而品頭論足的目光真是不舒服到了頂點!
饕餮擺出一副想一口解決他的嘴臉,睚眥不會蠢到乖乖站定位,等她恢復凶獸原形來吃,這種時候,除了窩囊的逃之外,沒有第二條路。
他不想用身體去驗證饕餮腹中別有洞天,更不想和早逝數百年的四叔在饕餮胃中喜相逢!
毫無用武之地的睚眥掉頭便逃,當龍當了一輩子,就屬今日最破格!
睚眥低咒自己無能,一方面暗罵老天爺不長眼,竟讓如此為非作歹的凶獸沒有弱點,難以制伏!
睚眥跑,饕餮追,兩人都不見疲態,沒有終點的冗長追逐卻很耗精神。明顯地,睚眥腳程遜色於她,全因他不曾如此狼狽逃走過,他習慣了正面迎戰,從不選擇不戰而逃,他是那個讓別人嚇得想逃命的惡煞神獸,而非淪落敗戰之兵。
他被饕餮追上,不過稍稍閃神,手裡靈參落入瞬間展現凶獸原樣的饕餮口中,他只差半寸,手臂險遭饕餮吞噬。
覷望掌中僅存參須半根,其他部分,已在饕餮大嘴中。
「饕餮——」遠遠地,傳來男人的尋喚聲。
饕餮馬上恢復嬌俏姑娘模樣,嘴裡使勁嚼爛靈參,一錠澄亮碎金由她指縫彈來,落到睚眥掌心,與半截參須躺在一塊……
「喏,我付錢囉……」她含糊咀嚼,睚眥花費兩日採到的靈參,隨饕餮咕嚕幾聲,輕鬆簡單地消失無蹤。她以袖抹抹嘴,燦笑如花盛綻,軟軟地喊著:「小刀,我在這裡唷!」
不一會兒,她口中的小刀出現,看著她,同時也瞟向睚眥,當日飯館裡偶遇的記憶猶自深刻,他清楚睚眥的身份,可睚眥一臉突兀鐵青,再聞見她一嘴靈參清香,小刀神色認真嚴肅地問:「你又做了什麼?」
「我跟他買了一株靈參吃哦。」她指向睚眥,笑得好可愛好諂媚。
你還有臉說是買?!
你根本就是土匪!一隻包著凶獸外衣的土匪!
若非這個叫小刀的傢伙來得即時,你會捨得放掉我這條龍不吃嗎?!
睚眥滿腹粗話想吼,明明很火很火很火,那把火卻無處可發,好想活活劈死她……
「買?」小刀挑起濃眉,似乎對她的話存有懷疑。
「你瞧嘛,金子在他手上呢。」
金子亮晃晃,反射她的明麗笑容和睚眥的眸光怒焰。
「多謝兄台割愛,讓我娘子一償宿願。」錯信讒言的小刀向睚眥抱拳致謝。
割愛?!破你個王八海龜蛋!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割了!自己的女人不管好,放任她四處胡作非為!搶米搶糧搶靈參,教養哩?!教養是晾到竹竿上去曬成干了嗎?!睚眥很想吠。
搶完再丟錠碎金就不叫搶了嗎?!我點頭說要賣了嗎?!她有先問過我一株靈參值多少嗎?!我嚴詞拒絕了她,你來得太慢,沒看見她的嘴臉!她差點連我一起生嚇下去!睚眥非常想抓住小刀雙肩使勁搖晃,要他給個公道,要他唾棄自己的女人,看清她惡劣的行徑!
你清醒一點清醒一點呀!她說你就信,她撒個嬌你就暈,這樣是不行的!她人前一套人後又是另一套,你看清楚她的真面目呀!睚眥直覺認為小刀慘遭蒙騙,眼睛被名為愛情的粉薔薇給摀住了!
像饕餮這種野蠻貪吃的凶獸,應該把她五花大綁拴在柱子上,或是纏死在你腰上,半刻都不能放她單獨離開你視線,你知不知道她背對著你做出多無恥的小人為?!睚眥好想告狀……
「半截參須我拿回去泡茶給小刀喝。」饕餮不知羞恥地噠噠跑近,取走睚眥手中參屍半根,又快快樂樂地跑回小刀身旁,讓小刀誇獎她越來越乖、越來越不再任性妄為。
「……」有口難言、有話難罵、有架難打、有鳥氣難發呀呀呀呀!
氣有何用,靈參能再吐出來嗎?
罵得再狠,吼得再凶,既成的事實如何扭轉?
睚眥抹了把臉,抹不掉無奈,帶不走喪志,他連開口向小刀抱怨饕餮惡形惡狀的力氣都省下來,落寞轉身,繼續去找第三株靈參更實際些。
這就是……人參呀……
拜貪吃饕餮之賜,睚眥遲了兩日才回到龍骸城,這次的第三株靈參終於平安被帶回海中,用以取代參娃位置——入鍋的位置。
睚眥心想,雖然比預定時日慢了些,回去免不了又被父王數落一頓手腳太慢、能力不足之類的廢話,但他當然不放在心上,左耳進、右耳馬上出。倒是參娃,等他等了好幾天,不知有沒有稍稍想念他?會不會一見到他立即撲抱過來,用酥嫩嫩的嗓埋怨他好慢,嗔泣數日不見他,相思難耐?
嗯,應該不會,那株小參,還沒有養成撒嬌的本領,雖覺可惜了些,但何妨?她不抱他,他抱她總行了吧?她不說思念,他說也可以呀。
幾日不見,倒真挺想念她呢。
想念她笑起來,眉眼彎彎的開朗模樣。
想念她先是投來目光,凝聚在他身上,然後,嬌軟軟地喊他的名字。
想念她有些倔強和任性的參脾氣。
也想念她迷人香味。
踏入城裡,率先回房,卻不見參娃。這傢伙,明明吩咐她別四處亂跑……罷了,他也從不抱希冀,以為她乖順聽話,八成是要鮭兒帶她在城裡玩吧。
睚眥找了幾處龍骸城較有可能吸引參娃的地方,未能如他所料地發現她蹤影,鮭兒是將人帶到哪裡去了?
睚眥一路找,一邊打算順路晃到魟醫的藥居交付靈參供其熬藥,來到藥居,魟醫背對他,正忙碌地切切磨磨,沒察覺睚眥到來。
睚眥走近,正欲出聲喚他,視線先教紅珊瑚桌上一盤盤凌亂胡擺的物品給佔領。
桌上東西包在薄泡中,避免海水浸濡而損失藥性,這並非太獨特的景象,可是其中一盤所盛之物,太眼熟了,但它們壓根不該在那兒。
它們應該綴在烏亮發間,紅的鮮明,綠的翠碧,映襯她毫不遜色的燦笑,即便不以人形出現,沒有黑髮,那些圓圓小巧的可愛紅果及青翠綠葉也會長在蘆頭上方,隨她笑顫生姿,招搖著,勾引著,活潑彈動著……
不該裝盛在石盤之中,孤孤單單,失去活力和光澤。
它們的主人呢?
「魟醫!」
魟醫驚跳起來,被睚眥的吼聲嚇到,石磨險些脫手掉落。
「二、二龍子,您……回來啦?」
廢話!他不就站在他面前,還問?!
「這是什麼東西?!」他指著石盤裡數顆參果和些許參葉,目光冷得像冰。
「呃……」魟醫怯怯地往後挪了一大步,海波浸濡的臉上很是慘白。「那、那是……靈參的果和葉呀……」最末的聲音,只敢用蠕唇含混帶過。
「你動了她?!」睚眥當然知道那是靈參果和靈參葉!它們應該好好長在參娃頭頂才對,出現在藥居石盤上就只有這一個教他火大的理由!
「不不不……是、是龍、龍主命令要試……不不,龍主說,您、您三三三三天未歸就、就煮了她——」魟醫渾身顫抖,短短幾句回話說得七零八落。
三天!
今天已是……超過了。
睚眥胸中震撼,衝上前拍翻石鼎鼎蓋,裡頭混雜數十種藥材,他探手抓撈,握了滿掌,再緩緩收回面前,攤開手指。
幾截稀疏參須映入眼中,可憐兮兮地糾纏在其他不知名藥材中,失去它往常隨著嗓音抑揚頓挫而舞蹈揮動的活力十足,軟綿綿的,死氣沉沉的,泡得蒼白而浮脹,再也不會揪住他衣袖上,拉著要他往這邊走往那邊走……
睚眥瞳仁痛得緊縮,墨黑轉為螢綠,變為細長,鱗片猛烈暴生,不過瞬間,已然滿佈全臉,魟醫自知苗頭不對,立即要尋找蔽藏之處,腳步挪不到半寸,方纔還離他有五六步的睚眥卻擋在他面前,猙獰……不,用猙獰兩字太含蓄了!那根本就是一隻失去控制的暴龍呀呀呀——
魟醫逃不掉,被睚眥恢復為銳利龍爪的手扣住咽喉,利爪如刃,深插膚肉之間,腥濃的血湧出,讓海潮稀釋,只是血味揮之不去,更加刺激睚眥的野性和怒氣——
他們殺了她!他們竟然敢殺了她?!
她臨死前掙扎、痛苦、求救、害怕,無助哭喊他的名字,卻盼不到他及時歸來,遭人扭斷須,摘除葉果,甚至是丟入鍋中……
睚眥救我……她是不是這般哇哇大哭,涕淚縱橫,手中無措,怕得不知如何是好?!
不要殺我……嗚嗚……睚眥睚眥……
淒厲哭聲,好似正在耳邊迴盪,睚眥的拳,握得更緊,魟醫距離死期也更近一步,想開口求饒,聲音全捏進睚眥手中,他快厥過去了,要死了……脖子快被二龍子給硬生生擰斷了——
魟醫勉強抓住斷氣前的最後一絲求生希望,變回薄紙般魚形,由睚眥龍爪下飄飄掉落……
逃出了龍掌,不代表逃出生天,睚眥只消一腳踩下,他這條魟魚精只是換一種死法罷了……
等待許久,暴怒的龍足始終沒有跺下將他踩成魟魚泥,魟醫魚腮用力開閣,努力補充方才沒進入體內的活命氣息,沒有眼瞼的魚眼,瞧見二龍子化回一道龍形青光,咻地變走了,徒留滿藥居的白沫細泡,逐步消失不見。
二龍子……沒有打算解決他的性命?還是……
他很不孝的要去質問他家那位龍王老爹?!
沒錯,睚眥直奔龍骸城至高之樓,以破門毀牆碎柱之姿,無人能擋,亦無人敢擋,直接轟掉整面琉璃牆及石雕門,裂石碎瓦的煙硝迷漫,染灰半屋子海水,睚眥站在飛砂走石正中央,面目猙獰,人形模樣已不復見,怒揚的龍鱗流溢一身冷光,龍鬚因憤怒噴息而顫動,龍角由額際上方突竄,血盆大口,努牙突嘴,窮兇惡極。
出聲之前,就是一聲震動海洋的咆哮——
「我已經叫你不要動她!你為何還讓魟醫對她動手?!」若沒有海中之王下令,諒魟醫是沒有這種膽識!
剛被轟然破牆聲震醒的龍主,從好夢正甜中彈跳起來,馬上便聽到兒子如此指控。龍主忍住拍拍胸口壓驚的懦弱舉動,整肅面目,端起身為父親及君王的氣勢,從臥龍床,哼哼冷笑。
「你可終於回來了?讓人等得不耐煩,說好的三日呢?遲歸的是你,你還敢來我這裡大呼小叫,頂撞我?!」
「我中途遇見凶獸饕——」
龍主衣袖一揚,擋下他的話。
「無論是什麼藉口,全掩蓋不了你誇下海口三日回來卻做不到的無能,那株靈參殺都殺了,剁也剁了,哭著求魟醫放過她也已枉然,你就接受這個事實吧。」龍主稍頓,好似覺得睚眥不夠火大,兜頭再添一桶油。「這次眾龍子那回各種藥材,成功熬成『鮮鮻靈參鳳涎麒角雲水湯』後,我會論功行賞,讓每隻龍兒都能嘗一碗補補身,你雖然是最末一隻完成工作,念在靈參難覓,分你小小一盅,給你嘗嘗鮮味,再怎麼說,你帶回一株滋味甘美無比的靈參,沒有功勞亦有苦勞。」
果然如願激怒睚眥,火燒得旺盛失控!
「我不是帶她回來讓你吃下肚補身!她不是食材!她這株靈參是我的!只屬於我一人所有!」睚眥當著龍主之面,無禮摔擲他採回代替參娃的第三株參。「你愛吃多少參我全都能替你摘來,獨獨她不行!她不單單是株參——」
「我怎麼看都覺得她單單就是株參。」龍主插嘴插得很即時。
「她是我要一輩子擁有的參!她是我絕對不甘心拱手讓人的參!她是只要有一點點小傷小痛我就會很心疼的參!」睚眥掄拳嘯吼,巨大卻嘶啞的音量,勝過了好鳴好吼的四龍子,撼動整座龍骸城隨之輕震,那聲音,又怒又氣又悲哀。
怒他說得太遲。
氣他回得太慢。
悲哀這等心意,在此時才脫口也已無用,他要的那株參,要留在身邊的那株參,輕易牽動他喜怒哀樂的那株參……不在了。
睚眥自懲般的扯喉狂咆,龍嘯聲吼到肺葉及胸臆都發出抗議疼痛——不,讓他感到這麼痛的,並非發狂傾洩的吼叫,是她,是他沒能保護好的她。
為何放她獨留於此?
為何要過度自信三日歸期?
為何不早一些向父王說得更清楚明白?不要有一絲絲模稜兩可,讓父王知道她在他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為何不告訴眾人,參娃是他決定共度一生的伴侶?她雖非龍骸城民,不屬於這片海,更甚至於連性別都沒有,即便如此,他仍想要她。
為何不曾將他的真實心意傳達給她?她那麼駑鈍,興許至今還沒察覺他對她的感情,只當他對她做的一切只因她是奇藥一株,親吻她,被視為貪汲她口中營養參汁;保護她,她狼心狗肺地控訴他是為了完成他父王下達的尋藥任務……
她一定不知道,他有多喜愛她,一顆鋼鐵之心,受她軟化,不再只容下冰冷鋒利的刀刀劍劍、打打殺殺。雖是他領著她去見識人類城,實則是她教導他如何去享受各種微波卻唾手可得的快樂。往返人類城數百次的他,沒有哪回動過玩玩套竹圈的蠢念,騙騙小孩的把戲,壓根吸引不了他佇足,她竟可以為了套中一個廉價且無用的小銅鈴,開心到彷彿獲得天底下最貴重的寶物,炫耀笑容可愛無比,他是從她的笑顏中,跟著感覺到樂趣。
他透過她的眼,去看他未曾注意的景物,一株牆角綻放的小黃花,一碗甜膩膩的糖水,一塊嫩乎乎的燉肉,一串醃梅子,一床溫暖的枕衾,甚至是一朵形狀似犬的白雲,皆能換來她大驚小怪飛奔回來,吆喝「睚眥睚眥你快過來看,這個好好玩哦」的嚷嚷。
她的大驚小怪,雖總讓他忍不住賤嘴酸酸她沒見識,然而看在他眼底,有多麼欣羨的開懷大笑。
取悅她,受益最多的人,卻是他。
她一笑,日暖天晴的艷陽,也為之失溫,璀璨的星光,全落入她彎瞇的眸裡,發著亮,銀鈴笑聲飛揚,連綿不絕,她就用著這般甜美清脆的嗓音,交雜輕喊他的名,原來他繞口而冷硬的名字,亦能如此柔軟活潑,像一首曲兒婉轉好聽。
有她在身邊的日子不長,卻是他有生以來發乎真心爽朗大筆,次數最多之時。
他什麼都來不及說,她卻已——
睚眥發瘋似地嘯吼,頸際青筋迸暴,逆鱗挺豎如匕,龍骸城數處琉璃玉瓦應聲碎裂,塊塊剝落飛震出去。
無法控制的力量,過度釋放,因為太疼太疼,從呼吸、從血管、從筋脈、從每寸肌肉叫囂著強大痛楚想宣洩,來不及離口的愛意,如今無話可說、無人可訴,想說的千方百計變成了千針萬刃,剮過咽喉,太多話都太遲了,本該是情慾呢喃輕訴的溫柔愛語,只剩一聲更勝一聲沉重的悶雷巨吼。
「喂!你——你快停下來!你會把城給搞崩的!」龍主此時也不得不自省玩笑開太大,他付出了激怒兒子的慘痛代價,寢室中的擺飾首當其衝,天帝御賜的古瓷花瓶「砰」地裂為粉末,被海水沖去,仙母娘娘特請織仙為他繡制的水絲畫屏,受睚眥迸發的殺氣給劃破長長一道痕,圖中翻江倒浪的威武巨龍——也就是依他法相所繡的超細膩美圖——攔腰斬成兩截,真是好不舒服的大凶兆呀呀呀!
「兒、兒子!你先冷靜下來——睚眥!誆你的!父王誆你的!是我夥同魟醫想考驗考驗你對那株參的重視程度——」龍主準備全盤說出自己的詭計,誰知道睚眥狂吼之後會不會做出啥逆天弒夫的萬惡之舉。
睚眥沒聽進半字,耳裡滿滿充塞參娃的聲音,嗔懟的、嬌蠻的、哭泣的……
睚眥才不會使詐!他是憑實力!她和武乘鳳對吠聲響亮有力。
那……我算不算漂亮?
如果我是女的……你覺得,好看嗎?
她沒發現天真問出這些話的她,有多嬌艷俏美。
我膩了,可以了啦,我不想待在人類城,這裡好無趣……睚眥,我們回海底城去,好不好?她是雙眼含淚,催促要他加快回家的腳步,不惜撒起謊來。無趣?明明早晨還躺在榻上,咕噥著她沒生病,埋怨他不讓她下床,白白浪費好多逛街玩樂的時間。
我是要拜託你,別處罰睚眥!他真的很早就抓到我,這點我可以替他作證,他絕不是偷懶或無能……我要說的,便是這個。自己的死活都不重要了,是嗎?替他求情,幫他脫罪,為他說話,才是她趕他回城的唯一大事,是嗎?她的心思那麼好猜,可當他真的聽見她笨到為他說出這些話,他就知道完蛋了他,這輩子,注定栽在她手上了,她如果不如此扞衛他,興許他還能控制氾濫的情感。
趁我還有辦法擠,就順手幫你收集一些,不多,泡茶泡酒都可以,你要省點喝,不然以後就沒有囉……好想罵她蠢!好想戳她的腦袋!好想搖晃她的肩,要她別這麼可愛行不行?!
再也沒有了。
這樣的她,再也沒有了。
睚眥目眥盡裂,切齒咬牙,為此怒火沸騰。
「是睚眥嗎?」
淹沒在男性咆哮聲中,突來的問句顯得弱小無力,宛若一陣微風,入不了誰人之耳,不敵龍骸城天搖地動所發出的轟隆隆震響。
「你是睚眥嗎?」
一切,突地靜寂下來。
城仍重重搖晃,瓦柱仍崩裂傾斜,海潮聲兀自流溢,睚眥卻停止了龍嘯。
方纔,鑽進耳裡的遲疑輕問,軟柔綿細,熟悉得難以置信。
當他緩而慢的回首間,又聽嫩嗓困惑在問:「我好像聽見睚眥的聲音……」
那株他以為慘死鍋鼎內,被碎屍萬段的參,正眨動圓滾滾燦眸,一臉好無辜好遲疑又好惶惑地虛掩雙耳,以抵擋睚眥巨大的吼嘯威力。
明明聽見睚眥與誰正忿忿吵架,她興匆匆奔來,那熟悉的聲音,帶著她陌生的悲憤,爆發驚天動地的吼叫,沒有夾帶任何威言惡語,就只是單純放聲喊叫,那麼疼痛、那麼奮力、那麼無所適從……
她是連滾帶爬才能從震盪的龍骸城一路上來,踏進半毀的龍主寢居,一個她未曾謀面的「男人」,站在那裡,瘋了般的吼著。
身高、背影及壯碩體形,全是她認識的睚眥,那頭囂狂長髮和飛須,渾身漂亮龍鱗顏色,她不會錯認,可「男人」又擁有她沒瞧過的沉鐵長角,龍鱗蔓延的範圍也不一樣,五官不是她見慣的睚眥,那是介於人形與龍形的混亂交雜,雙眼瞠著淡淡青綠,獠牙外露,雪白嚇人,偏偏由他喉間傾力滾出的嘯音屬於睚眥沒錯,她才有此懷疑一問。
然而,當她被壯實雙臂惡霸地攫進他懷中,她便肯定了他的身份——
是睚眥。只是不懂他怎麼會是龍顏人形的怪模樣?
「你回來囉,好慢哦。」
區區一句話,怒挺的獠牙、龍角和逆鱗,一項項被拂平按捺,乖順藏回膚下,緊抱她的手臂,已不再是駭人的銳利龍爪,恢復為長而帶繭的十指,扣纏在她纖軟腰後,逼她整個人送入他胸坎間,每分每寸必須與他貼合,他藉此來確定懷中的她,不是幻影。
手,順沿她身軀凹凸曲線向上,檢查她哪兒缺了瘦了。很好,手腳安在,也沒有挨餓饑餒的慘樣……他一路來到她粉色雙頰上,然後——
惡狠狠收擰,左右拉開,斥吼送上:「叫你不要四處亂跑!害我一回來找不到你!」
「痛痛痛痛——我——」來不及辯駁半字,小嘴就給蠻橫堵上。
他這個吻,真是不溫柔,太過猛烈粗暴,啃咬她的唇,強吮她的舌,貪她的香甜,需索她的撫慰,更須由她逐漸泛紅髮燙的體溫及特有的濃郁參香,來證明她的安然無恙。
此刻他無暇也無須去思考為何父王說已殺害她,而她卻還在他面前完好無缺這種蠢問題,太簡單了,他被耍了,被他那位總抱怨九子不肖的爹親給耍玩一番。
他真是急瘋了,連最容易識破的一點亦忽略掉,他留電擊在她身邊保護她,又怎可能她慘遭魟醫切片下鍋而他毫無所覺呢?要傷她,得先毀去電擊才有可能呀,電擊若毀,他定能馬上感應到,電擊可是他一截龍骨所幻化吶。
他連餘光瞄去都不用,便能感覺老爹促狹暗笑——笑中帶苦,為他毀損的諸多稀罕寶物。
這株參娃,該不會是共犯吧?
思及此,他懲罰性地咬了她的軟舌,力道拿捏恰好,讓她覺得痛,卻不見傷,輕輕一咬,又撫慰地舐著他造成的微紅。
不會的,這傢伙,沒那種心眼,玩弄人心的試探,不是單純如她所會做的缺德事,她若參與,定是被蒙在鼓裡,遭人當成無辜棋子在使。
「睚眥……」參娃不再處於完全被動,她軟軟雙掌扶在他臂上,邊撫摸結實肌理上的鱗片,順沿而上,直到輕捧他的臉龐,細膩指腹試圖平緩他面容間的緊繃,龍鱗浮現後只剩下些許蛛絲馬跡可尋,淡淡紅痕,正在消褪中,他像只被馴乖的獸,臣服於她柔荑之下,他閉起眼,貪婪享受。
參娃手勢擺好,兩指學蟹螯猛然發動攻擊!
向左拉,向右拉,如法炮製!
「你幹嘛一回來就陰陽怪氣,鬼吼鬼叫?!好似誰招惹了你一樣?!」
她擰起他也毫不客氣,誰教他剛剛同樣很惡劣地對待她!
她等他回來等了這麼多天,想過無數重逢的可能性,有感動的相擁,有睚眥爽朗的笑臉相對……可沒期待他一回城就欺負她!
「回房再告訴你。」他不想留在這裡,大飽他父王的眼福,他父王想看的笑話已經看得足夠了,就讓他父王邊笑邊收拾一屋狼籍吧,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