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足足下了兩天,第三天清晨,陽光終於穿透厚厚的雲層投向大地。
揉揉酸澀的眼睛,自宮中回轉的淳於千海被人攙下華轎。
足才踏地,一陣寒風襲來,一位身著樸素灰襖的男子忽地出現在侍衛的身邊。
「王爺。」他微微啟唇,倨傲地叫住儀王。
「大膽刁民,見了王爺為何不跪?」侍衛橫眉怒喝,其實心下駭然。此人悄無聲息地出現,他們竟無一人察覺到,不過他們畢竟是訓練有素的侍衛,再驚愕,面上仍是一派的鎮靜穆。
益壽一見他,連忙向儀王耳語了幾句。
淳於千海瞭然地點點頭。「你就是風長瀾。」這個人很冷,冷淡是他對他的第一印象。
「正是在下。」冷眼微抬,異於常人的銀髮在風中如同飄揚的雪沙。
「請入內說話。」無事不登三寶殿,他很好奇這個長安第一大藥商找上門所為何事。
強打起精神,他領著風長瀾來到百花樓內。
「請用茶。」他吩咐人送上暖茶。等茶水送上,他遣走下人。
「風某是來為王爺完成一件很重要的事。」
長指敲著瓷杯,淳於千海緩緩抬眼,「本王有什麼重要的事需要勞煩閣下出手嗎?」他不動聲色的問。
「有,王爺你的記憶。」
敲打的指停止了動作,淳於千海瞇起眼,「你有這個能耐?」
「王爺,凡人怎會無故失去重要的記憶?而且是,只忘記某個特別的人?」他絕非信口開河,所說的狀況與儀王的情形相符。
「說說你的見解。」沒有太過熱切的追問,他態度顯得無所謂。
風長瀾輕笑一聲,開始有些欣賞起這位王爺。不疾不徐,除了孤霜這個弱點,可以說滴水不漏。
「擁有千年修行的狐狸,製作出一道符咒,與一個人的髮絲同燒成灰,給人服下,即刻抹去記憶。在下不才,正好養了這樣一隻狐狸,也知他曾做過的好事。」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越聽,他心頭越清楚,此事與他有很大關係。
「他是孤霜的好友,所以仗義出手。這還叫狐狸嗎?真是讓人喟歎啊。」
「如何解這道符咒?」也許恢復以前的記憶,他就能明白孤霜決絕的原因。
「在下今日,就是來替你解開這道符咒。」銀髮在屋中光耀如錦緞。
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遷風長瀾,「為什麼幫我?」
一道難言的憤怒和倦意籠罩灰襖人。
「此舉並非是想幫你,實為報復孤霜之不義。我想王爺也清楚,孤霜有多害怕你找回那段被塵封的記憶。」
「她對你做了什麼?」
「她教唆在下妻子逃家,讓在下痛心泣血。」他的心好難過,恨孤霜至極。自從來到長安,他從未跟心愛的女人分開過,如今不但要夜夜孤眠,還得追著哄小白開心……偏偏他好像很不擅長哄妻這種事。
要不是自己仍在掙扎的邊緣,淳於千海覺得自己一定會笑出來。孤霜啊,這朵荊棘之花,熱烈、奔放又愛橫衝直撞。
「聽起來很像孤霜的傑作。」他無力地搖頭。
「王爺,在下要動手了。」
「請。」他挺直身,閉上坐好。一個愛妻至深的男人,絕對不會讓自己輕易出岔,牽連到心愛之人。這個道理他懂,他也懂。他可以信任這個銀髮男子。
「王爺,請好好想想孤霜的臉。我要開始了。」風長瀾冷幽的聲音夾帶著徐徐風聲,頓時給人一種身在曠野中的感覺。
黑暗之中,他竟不知置身何處,也許是在天宇的盡頭,也許是在黃泉的邊界,除了風長瀾的氣息,一切都變得虛無。
心驟然疼痛起來,隨著跳動的痛意,淳於千海失去知覺。
慢慢地,在黑暗裡有了聲音。
失去的記憶回籠,前塵往事,清晰如昨。
他們在紫籐花下相遇,他從信陽王府將她這顆星子偷出來,歷時三年之久的拉鋸,在他一無所有時,她毅然陪他前往昭陵,他奪回大權,卻讓深愛的女人不幸小產。一切的一切都已明朗,他知道她為什麼逃避,她不是不愛他,而是她不能為他產下子嗣,又不願見他娶別的女人。他們的難題,她卻一個人承擔。這個女人好傻。
一絲腥甜竄入喉中。
「王爺,醒來。」遙遠卻又很近的男聲喚他,「快,醒來,別沉溺其中。」
眼睛猛然大睜,淳於千海清醒過來,一口血噴濺而出。
「前因後果,不用我再細說了吧。」風長瀾拭去額上細汗,氣喘地道。
自愛恨癡纏中清醒過來,他握緊了雙拳。
「王爺,這個你收好。孤霜跟那隻狐狸交情匪淺,她若要是動用符咒逃走,你可以用此物鎮住她。」風長瀾拿出一串桃木珠鏈,交到他的掌心上。
緊握桃木珠鏈,淳於千海霍然而起,忘了風長瀾的存在。他要去找那個口口聲聲說愛他,與他共患難,又互許白頭之誓,卻狠心封存他記憶的女人。
「我想,在長安你是找不到她了。」風長瀾從容不迫地跟在他身後道。
「什麼?」淳於千海反身,緊握的雙手垂落在身體兩側。該死!他該知道那個女人有多想逃離他身邊!
「她去了咸陽樓府。」風長瀾相當好心地提醒。
淳於千海無力地笑看他一眼,「你真的很恨孤霜。」
「祝王爺咸陽一行順利。告辭。」他要回去追妻了。
「也祝你早日得到夫人的原諒。」
兩個男人,初次相見,卻惺惺相惜。
愛妻!好難,不折腰不行啊。
當日,淳於千海領了百位部眾,前往陸上商道之主樓定業在咸陽城內的府邸。
這位樓定業,可謂惡名昭彰,把持著陸上商道,在黑白兩道上呼風喚雨,甚至連「西域都護府」、「安西都護府」這樣的宮衙都得看他的臉色行事。
這樣的男人,不是一個好對付的角色。
果然,在咸陽城內,眼見就要抓到孤霜,半路卻殺出她的好友諸葛悠仁,她跟她的惡霸夫君拖延時間,孤霜再次從他眼皮下溜掉。
千里迢迢撲了一個空。
他不禁握拳咬牙。當年他來不及趕回去救雨兒,才連累她代他受過,他憐她、惜她,哪怕終生無子也不願背叛她,為什麼她就是不懂,這一生沒有她,他也不再是一個完整的人。
上窮碧落下黃泉,他是不會再放開她的。
又到一年花開時。河東西岸的一座小鎮裡,樸實而寧靜,身罩朱紅色孺裙的美貌婦人,到一家餅店,買了幾個燒餅。
抱著燒餅,她看看手裡的碎銀,這是她僅剩的盤纏,從這裡繞道到臨安,可能會不夠。
「唉,這鎮上哪裡能替人說媒呢?也好賺點銀子跑路啊。」自言自語著,她輕提裙角,走回自己租下的一個小院。
推門入院,她覺得背脊有些毛毛的。
偏頭,左右看了看,並無什麼異樣。
舒了口氣,她邁步進屋,近來真有點疑神疑鬼。
院中的陽光和殘雪十分耀眼,讓她入屋後,好半晌才能看清楚眼前景象。
「雨兒,住在這種地方很開心嗎?」
她大大地後退了一步。他怎麼會……
穿淡色圓領服的淳於千海,長指托著木桌上的茶杯,氣定神閒的看著她。
聽他喊出「雨兒」,孤霜大叫不好。他似乎……想起來什麼了?難道又用了泣血草?
呆愣只維持很短的時間,她扔下燒餅,迅速往外退。
「你哪裡都別想去。」他不知何時已來到她身邊,重生地關上房門,拉過她的肩膀,死死把她按在門板上。
「你竟敢找一隻妖怪來抹去我的記憶。」
一束陽光從屋頂上的破瓦處斜射下來,正落在淳於千海的身上,令他的消瘦、疲憊清晰可見。
「你瘦了。」孤霜欲哭,冷冷的小手撫上他的臉頰。
四個月來,他茶不思飯不想,馬不停蹄的尋找她,期間數次病倒。
「為了找你,我差點死在路上。」
孤霜倒抽一口氣,淚盈於睫。這不是她的本意,不是。
「如此為難,你為何不放手?」
「你我那麼多過去、那麼多誓約,說放能就能放?我不像你,那麼冷血無情。告訴我,為什麼要封存我的記憶?」他面目掙擰,吐息混亂。
她目光落到別處,木然地道:「你都想起一切,還用我給你答案嗎?」
「我要你說出來。」
「我無法生子,也無法看著你跟別的女人產子,我必須離開。」
「那你有沒有想過,我許下的誓言,你有沒有想過,抹去記憶的我會如何?為什麼兩個人的苦,你要一個人扛著?我是個男人,你將我置於何處?」
她垂頭默然。
「我知道你不能再為我生下子嗣,我知道你無法跟別的女人分享我。所以我才跟你說,我不要子嗣,淳於家以後會如何,我不想管,撇開王爺的身份,我只是個男人,想自私這一回,為你徹底自私一回,你為什麼要逼我?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嗎?」
「就因為你愛我,動手抹去你的記憶之前,我痛苦無助,每次想到要與你分開,獨自過活,都幾乎崩潰,可我不能讓你自私啊!我的爺兒、我的千海,你是淳於家的大家長,你的子嗣關係著爵位、封地、俸祿。我怎能讓你背上千古罵名?我愛你,我比天下任何人都愛你,才會狠下手斷了這份情。若非愛你,若非想你幸福,我何須吃那麼多苦?」
「離開你之後,我天天以淚洗面,如果不是笑兒出去找吃的,我會活活餓死,你知道嗎?因為我根本沒有辦法忘記你。」
「那就回來我身邊!」他雙目標赤紅,死死地鎖著她。
「呵,不成的。在興慶宮裡與你重逢,就那一眼,讓我覺得我們好像又回到從前。你是那個深受著雨兒的你,我是那個被你百般寵愛的雨兒。我多想倒在你懷裡跟你說這些年我受的委屈,多想你笑著對我說『小傻瓜』。可再一眨眼,你身邊所有人陌生的眼光都在提醒我,那是不可能的。我不能再回到你身邊,不能啊。」
鬆開嵌住她雙肩的手,淳於千海閉目,穩定心緒。他到底該如何扭轉她的死腦筋?明明她就還愛著他。
「千海,我已經發過毒誓,今生不再與你相認,你、放、手、吧!」
「你明明還愛我,如果我放手?你將如何?」
握緊他的手,她用盡所有力氣說:「我將小心仔細收藏著我們的過去、我們的愛、我們的誓言,讓它們陪著我面對人生未來的路,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們的愛就還在,還仍然燦爛著。」
她的小手摸上他髮際線處的傷痕,「我永遠都記得這道傷痕是怎麼來的,記得你教我的『宜言飲酒,與子偕老』。收藏這些愛,會好痛好痛,再痛,我也要留住這一切。今生我都會是你的。」她忍住淚勸著他。
「如果沒有我,你將獨自一人走完這一生。我不能讓你不快樂,不能讓你這麼辛苦,我是你的男人。」他眉峰低垂,痛心地低語。被一個女人如此地愛著,他深深感動,可也滿身傷痕。
「你把我從信陽王府救出來,也許就已注定是這樣的結局。」
「我跋山涉水,風塵僕僕,我不想一個人回去。不想,一路上太冷、太孤單。記憶裡沒有你時,我就常覺得身邊該有一個人,更別提如今恢復記憶。」
「那些婚書你已經接下,那些好姑娘還等著你。」
「婚書我是接了,但我拿進宮,讓聖上收下。」那日他故意用話激她,其實他拿了婚書直接丟給皇上,宮裡三千粉黛也不嫌多,而他卻是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
「你!」又被他誆了。她還以為他終於妥協,為此五味雜陳好久。
「言而無信的人,不是我,是你!你在龍湖邊說大友是你夫君,混帳,大友哥本來就是我。你不是說,你生是大友的人,死是大友的鬼嗎?我要你履行諾言。」
「我會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不會變的。」她咬唇。笑兒給她的符咒她都用完了,如今只剩在她手上留下的這個術法。
思緒百轉間,她舉起左手晃動,然什麼也沒發生。笑兒的妖力又出了問題?孤霜心頭一愣,閃過淳於千海,拉開門就往外跑。
「你哪裡都別想去,除了跟我回長安成親,沒有別的路可走。」長臂將她拉回來,再次壓在門板上。這次他沒有輕易放開她,而是狠狠地吻住她。
四唇相貼,她猶想拒絕,卻很快迷失在這個逐漸深入的吻裡。不論經過多久,她都容易在他身上遺失自己的心。
不可以啊,這樣下去,他們將走入死路。她心底一陣垂危的掙扎。
「嫁給我,我們把去年未完成的婚禮補起來。乖乖成為我的王妃,讓我們共度餘生。」挑逗的唇輕輕點著她的唇心。
「不……」
「我不但要月月年年,死也要同你在一起。如果我是你今生最美的相遇,就別讓我成為最不捨的離別。你發了毒誓又如何?自私的我也不會有好下場,我們一起下地獄。有你陪伴的地獄,也不算太糟,雨兒,我不會再讓你凍成霜,你永遠都是我的雨兒。」他在她的唇上輕聲呢喃。
她的心軟如雲絮,眼裡心裡,連嗅到的氣息都是他,好想就這樣留在他懷裡。
「別再逃了,再逃,我就請風長瀾殺了君莫笑。」一絲寒光從堆滿柔情的眸子裡迸發出來。
孤霜手指絞著他衣袖,瞪大眼睛,看著這個為她瘋狂的男人。
她逃不掉了。
「王爺,孤霜逃不了了,會乖乖跟你回去,但請你,可不可以派人將我喜鋪裡的夥計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緊緊抓住他的衣袖,她又目含淚的哭求。
「好!好!只要你肯回來就好。」眸底閃過一抹冷光,面上不動聲色的意識到她受人威脅,他忙點頭答應。該死!一旦讓他找出是誰在背後為難他的女人,他絕不輕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