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其實我不太相信咱們政府的速度,都喊了十多年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會實施。」一邊嚼著口裡的飯,一邊不以為然地怨道。
「會吧,現在少子化,常常有收托人數不足的問題,而且為了搶生意,聽說滿多同業私下偷收二歲到四歲的,整合後應該可以改善這個問題。」
「這樣講好像不錯,整合後我們都可以多收二歲到四歲的孩子,但是整合有七個版本。拜託!幾千條的條文根本不可能取得共識嘛,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這樣吵下去,不如維持現狀。」
「我是覺得整合並不是不好,是方式不夠完善。」有點無奈的口氣。
「說到不完善,我最不滿的就是那個一○七條的修改。我不明白,這年紀的孩子最容易發生意外,怎麼會這樣改?」瞪大眼看著一桌私交不錯的同業,像在祈求認同。
「那是為了防止有心的成人製造出來的加工意外。」
「嘖。」擺擺手,不怎麼認同的表情。「大部份的家長還是疼愛自己的孩子,有心的加工意外事件只是少數。再說加工意外也不只是成人對孩子,成人對成人的也不少,卻只針對幼兒部份來修改,所以我無法認同。」
「不認同也沒用啊,都改了不是嗎!或許這一改,可以有效防止那些加工意外,對幼兒來說,也是好事。」
「你這樣說,好像討論這些都沒什麼意義了。靜懷,你的看法呢?」目光看向那話最少的男人。
始終對這話題沒有發表任何想法的方靜懷,先是擱下筷子,擦過嘴後,才徐聲道:「我的想法是,大家對孩子有愛的立場都是對的,但每個人看出去的角度不同,就衍生出許多紛爭。一個法案通過,有人開心,有人不滿;不通過的話,也會出現相同的情況。就像你們剛才提的保險法一○七條的修訂,有人認為是在保護幼兒遭受家長的殘害,但也有人認為孩子因此少了保障。我想與其為了這些事爭得面紅耳赤,不如順其自然,畢竟爭到最後,我們還是得依法走;怎麼照顧我們自己的孩子,大家心裡都有一套標準,不是嗎?」
「……呃,確實是這樣。我們在這邊爭,也不能改變什麼。」一旦實施幼托整合了,他們這些人的園所,能不申請改制嗎?
某友人歎口氣,道:「我說靜懷,我真覺得你快得道成仙了,每次約吃飯,我們幾個在這邊爭論有的沒的,就你一個可以那麼淡定地吃飯喝咖啡。」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好像從他們靜新發生過交通意外後,他就是那副好像對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了。每次他們這些人聚在一起討論什麼、八卦什麼,就他一個不吭聲。他那樣究竟是想開了還是想不開?或許真要經歷生離死別才能體會吧。
方靜懷輕輕笑開。「既然是約吃飯,不就是要吃飯嗎?」說罷,還真舉筷繼續吃了起來。
「……」幾道目光楞楞地看著他。
「我會說話呀!」突然有道稍揚高的嗓音傳了開來,許多目光循聲而去。
角落那桌,一對男女相對而坐,戴著黑色貝蕾帽的女孩靠著牆,男人只看得見背影,說話的應該就是那個女孩,她微抬臉,睜著大眼看向對座男人。
晚餐時刻,餐廳坐滿了八成,輕柔的音樂聲中,有杯盤碰撞的聲音,還交雜著談話聲,不能說安靜,不過大部份用餐的還是會記得禮儀,盡可能輕聲說話,也因此女孩微揚的嗓音便顯得突兀。
「你可不可以小聲一點?用寫的好嗎?」男人側眸看了看週遭,流露出有些難堪的表情。
「為什麼要用寫的?」女孩的聲音仍是那麼明顯。
「因為你太大聲了!」男人像是發覺自己的音量也因為氣憤而增大,遂壓低聲音說了句話。
「啊?你說什麼?」女孩像沒聽清,大聲地詢問。
「我說你小聲一點。」感覺男人還是壓抑著聲音,但也許是因為他們的爭執聲過大,讓所有用餐的客人紛紛將注意力落在他們那桌,因此男人即便壓低聲音了,還是讓人聽得清清楚楚。
方靜懷這一桌,與那桌是四十五度角,可以清楚看見並聽見那一桌的情況。
「情侶吵架?」友人問。
「大概。現在的人都這樣,在公共場合想接吻就接吻,想吵架就吵架。」
「好像是相親的。」另一人說。
「你怎麼知道?」
「我先來的啊。你們那時都還沒到,我就看本來有另外兩個年紀比較大,應該是介紹人的男女陪著那兩個來的,還互相介紹過才坐下的,然後那兩個陪同的就先走啦。」
「相親相到吵架?真是——」砰一聲,話都來不及說完。
這一聲響,連方靜懷也抬起面龐看向那桌。只見男人倏然站起,而方纔那一聲像是拍桌的聲音,對座女孩睜圓了眼,很是意外的表情。
「真是莫名其妙!根本就是騙子!」男人像是豁出去般,扔下兩句話便拂袖而去。
女孩呆了幾秒,盯著桌面上的帳單幾秒鐘,就見她起身穿上外套,慢條斯理地從外套口袋拿出口罩戴上後,又將帽緣往下拉,覆住耳朵,整張臉只瞧得見那雙烏溜溜的大眼。
女孩隨即拎起背包,拿了帳單離開。她像不在意那些好奇探究的目光,走得直挺挺的。
「你確定是相親?相親會這樣翻臉的嗎?」
「看起來是相親沒錯啊。」
「如果是相親,因為不喜歡就這樣罵人,那男的也太沒風度。」
「我看女生不錯啊,反而是那男的,老又肥,是在不滿意什麼?」友人們八卦起來了。
方靜懷只是低下臉,繼續吃飯。
*
「枇杷膏,你是認真的啊?」咖啡廳一隅,兩名年輕女子對坐著。
翁念慈點點頭。「當然是認真的,我都和Benoit老師學了快兩個月了呀。Benoit老師就是陳教授那位法國朋友。陳教授說Benoit老師是因為來台灣旅遊,我才有這個機會可以跟他學習的,他最近也差不多要回法國了。」
「他要回法國?那你學成了嗎?」林妙宣吸了口冰咖啡。
她看著對座的好友,不知該佩服她的耐熱程度還是該心疼她沒辦法像自己這樣可以享受清涼;這種五月天氣,還是午後太陽正艷時,居然還得戴帽子、口罩才能出門,面前那壺水果茶還是溫的,換作是她,早喝得滿身汗了啊。
「這個問題我也問過,陳教授幫我問了Benoit老師,老師說靠的還是自己的練習和摸索。」冷氣有點強,翁念慈稍調整了下帽子。
「摸索?靠自己摸索就能做得出來?」
念慈笑了笑。「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呀。我相信我努力一點,一定可以做出讓自己滿意、也讓顧客滿意的成品的。」
「很費時吧?而且成本應該很高的。」她光想到「純手工」三字,就覺得麻煩。
「是真的挺花時間的,成本確實也滿高的。」但真材實料呀。
「你想清楚了沒?花時間成本又高,主要是大家薪水都沒漲,有人願意下單買嗎?」不是要澆冷水,實在是時機歹歹,誰不是能省則省?
「我想過這問題。雖然成本高,定價就會比市面上的高,但我想還是有很多人願意買的,因為這幾年大家愈來愈有養生觀念,什麼都要天然的。就拿鳳梨酥來說好了,以前都是冬瓜醬餡料,但現在每家糕餅店都推出土鳳梨酥,價錢雖高了一點,還是賣得很好,畢竟是要吃到肚子裡的。」
如果可以,她也想找份穩定的工作,但她這副動不動就鬧脾氣的身體,除了自己創業還有哪個老闆願意用她?就算願意聘用她也是不出三個月就請她回家吃自己。所以她必須自己創業,並且努力做好,然後想辦法把商品推銷出去。
抿了口水果茶,念慈又說:「我打算成品上市後,開個部落格或是FB,把每個過程都拍照放上去,還加上說明什麼的,讓大家看得見每個製作過程,讓大家相信我賣的絕對是天然純手工的。」
林妙宣歪著頭想,她這樣說好像也挺有道理。這幾年養生觀念的確很風行,打著純天然、純手工的似乎都賣得不錯,如中部那個很有名的、有點熱的山丘所出產的土鳳梨酥就是號稱純手工削皮、切塊,熬煮成鳳梨醬的;還有南部那個有福氣又有義氣的手工蛋卷,嚇死人,賣到都有蛋卷黃牛了。
「你要在家裡做?你那個繼父肯嗎?」既然要做,總要有個地方可以工作可以擺放工具和成品吧。
念慈垂下眼簾,盯著杯裡那個奇異果丁,默思片刻,她緩緩開口:「我打算搬出去,先找找看有沒有比較便宜的屋子。」
「便宜的屋子?台北房子能多便宜啊!就算真讓你找到了,你手邊有存款可以付房租嗎?新簽約都還要兩個月押金。」
想了想,她抬臉看著好友,神色堅定。「其實我打算搬去中南部的鄉下,除了那邊的房租比較便宜之外,空氣也比較好,生活步調不像台北這麼快,或許我去到那邊生活,還可以調養一下身體。」
「中南部?你在那有親人嗎?」
「沒有。所以……」翁念慈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印象中,我記得你提過你表姨還是誰的,住在南投?」
「我姨婆啦,表姨也是,還有表舅都在那邊。我姨婆和表姨住竹山,我表舅在南投市區。你是想問問他們有沒有地方租給你住嗎?」
「不是。」念慈擺擺手。「我是想能不能請你幫我向他們打聽看看那邊房子租金大概多少。如果我覺得還可以負擔得起,就找時間下去找房子。」
「那有什麼問題,我姨婆最熱心了,搞不好她還會幫你把房子找好。」
「這樣就太不好意思了,我只要知道租金行情就好。」
「不用不好意思,我姨婆很熱情的,加上她現在在一家賣手工枝仔冰的工廠工作……」林妙宣想到了什麼,驚喜地說:「對!我怎麼現在才想到!我姨婆工作的工廠就是賣純手工的枝仔冰的,聽說老闆都會親自開著發財車去載水果,當地現採回來喔,如果真能在那邊租到房子,也許你以後的來源就能請那個老闆幫忙。」
「手工枝仔冰?」翁念慈稍揚聲,像被勾出興趣。
「對呀!我在我姨婆家吃過,還真好吃,就是比一般枝仔冰貴了一點,一枝都要三十元以上,所以……」林妙宣頓了頓,開心地說:「我決定支持你了,因為我突然想到人家賣手工枝仔冰都能賣到出名,你一定也可以啦!」
翁念慈閃動的眼神藏了點不確定。「我沒想那麼遠呢,只要有一份穩定的收入,可以養活自己,別再是家人的負擔,我就心滿意足了。」
林妙宣笑不出來了。斟酌後,她小心探問:「是你繼父和你媽要你搬走的?」
「不是。」念慈搖搖頭,緩緩地說:「我自己要搬的。我叔叔他……他和我媽這幾個月常為了我工作不穩定的事吵架。上個月要我去相親,我去了,但對方不滿意;叔叔為了這件事不大高興,我也不想他們為了我壞了感情,我自己收入不穩定是事實,都這年紀了也不能還讓他們養我。」
「你也不是故意的,誰喜歡這樣嘛。再說你也不是不工作,是那些老闆都沒同情心,不肯用你,怎麼你繼父就不能體諒一點呢?好歹你也叫他一聲叔叔。還有,你才幾歲,要你相什麼親?腦袋到底裝什麼啊。」
「他對我很好了,供我念到大學畢業,還是私立大學,所以我的確應該趕快想辦法賺錢,回報他什麼,至少別讓自己成為他的負擔,畢竟還有弟弟妹妹要養。」她想,如果她有收入,就不會成為家裡的負擔,叔叔或許就不會再要她去相親結婚了。
「你就是太乖、太好說話,心地太善良啦!賺錢也要考慮身體因素,總不能錢賺到了卻沒命花吧?」林妙宣不以為然地哼了幾聲。
翁念慈只是苦笑一聲。
林妙宣也知道這樣的家務事不是她能插手的,遂轉開話題。「你一個人住外面沒問題嗎?雖然我覺得你搬出去也好,至少不必每天都因為你媽和你繼父吵架而有壓力,或是被逼著去相親,這樣你心情應該會好一點,對身體健康也有幫助。可是萬一你發病了,誰照顧你啊?還有,你的耳朵……」
「我不可能依賴家人一輩子,自己要想辦法照顧自己,要真是不舒服了,我會打電話叫救護車的,你放心啦。」她笑著說完,又指指左耳。「這邊很正常,夠應付了。」
林妙宣睨她一眼。「打電話叫救護車?上次不知道誰突然昏倒在教室哦?」
念慈傻笑。她知道妙宣說的是大四上學期上《餐飲實習》課時,她正在做實習心得報告,卻突然在教室昏倒的事,聽說當時嚇壞了所有的同學。
「那次是意外啦,那種情況也只發生一次而已。」她很輕鬆的口氣。
「一次而已?」林妙宣揚聲。「一次就嚇死人了好不好!」
其實兩人聲音有些大,早引來不少注目,也有做出不以為然神情的,不過她才不管,因為她必須這麼大聲說話,念慈才聽得清楚啊。
「反正不管啦,你要把我的電話號碼設在快速撥號的第一位啦,要是真有什麼情況一定要先通知我,就算你真的搬到南投也沒關係,我可以找我姨婆去看看你,聽到沒?」
翁念慈咯咯笑,神情愉快。「又不一定真的會搬到南投,也許最後我會跑去南部……欸,突然想到東部好像也很不錯。」
「不管你搬到中部還南部、東部,有事一定要先找我,你不答應我就不幫你問南投的房子!」
「好啦。」她皮皮地笑。
「哼。」林妙宣突然起身,道:「去一下廁所,等等回來再聊細節。」
細節……念慈將目光從好友背影收回,低眸攪著杯裡的果茶,心思轉了又轉。其實她根本沒有把握,但是如果不跨出那一步,怎麼知道不會成功?
自己的身體情況是不可能有哪家公司願意用她的。畢業至今將近一年,她做過太多工作,連餐廳洗碗工都做過,可怎曉得上班第五天身體就不適,請了半天假老闆不開心,以她不適用辭退她;所以現在除了自己創業別無辦法。她該慶幸自己當初選了餐飲管理系,至少現在還能靠四年所學下來的技術做點小生意。
將杯裡已涼的果茶喝光,目光不經意看見桌角的帳單,想著今天找妙宣出來也算是有求於她,怎麼說自己都該請客才是……拉上口罩,起身拿起帳單,腳步才一挪動,和後方走來的人影撞在一塊。
「抱歉!」「抱歉!」兩人都因為這一碰撞,各退幾步。
「有沒有撞到哪?」「有沒有撞到哪?」抬眼互望時,又說出一樣的話。
四目交會,因連著兩句同樣的話而笑了出來。男人此刻才看清女子五官中唯一能讓人瞧見的大眼,稍稍想了幾秒,微笑問:「真的沒怎樣吧?」
方靜懷見過這個女孩。上個月和幾個同業友人聚餐時,她也在同餐廳。那天他們說她是去相親還什麼的,他不確定了,但肯定她是那晚被她同桌男人斥罵的女孩,因為她的帽子和口罩——她戴著純黑色的毛織貝蕾帽,口罩也是純黑的。
以一般人來說,不大有人會在室內還戴著口罩和帽子,還都是不招搖的純黑色,那讓他想起妹妹的男朋友,一個幼兒頻道的藝人,出門也總是戴著帽子,還有太陽眼鏡和口罩,就怕被認出藝人身份。
上回在餐廳見她如此打扮,對她已有一點印象,見她這次仍是如此,要認出是同一人並不難。
念慈愣了半秒,疑惑地「啊」一聲,臉蛋微微傾前。
「你有沒有撞傷哪裡?」他說話的語調很沉穩,不緊不慢。
她搖搖頭,一手習慣性地調整了下帽子。「沒事。你呢?」
女孩說話聲音稍大,他微愣了下,才擺擺手,微笑道:「沒有。」隨即彎身撿起地面上散落的幾份資料。
「我幫你吧。」念慈矮下身子,在他鞋子旁拾起一張A4大小的資料。
起身時,她交給對方,帶著歉意地開口:「不好意思。」
「謝謝,不要緊的。」方靜懷接過後,微笑頷首,隨即越過她朝門口方向走去。
不就是個小擦撞,念慈本不以為意,但目光收回時,不經意見著男人走路的姿態……她略怔,然後將視線落在男人移動的腿上。
「發什麼呆呀?」林妙宣一回來就見好友傻怔怔立著,拍了下她肩膀。
念慈嚇了一大跳,回首時直拍胸口。「你嚇到我了。」
「是你不知道在看什麼看到呆掉啊。」林妙宣朝她方才目光停留的方向望去……沒啥呀。
「沒有啦,就是剛才不小心撞了人。」念慈再次看向門口,哪還有那個男人的身影。
「是喔……啊,對了,」林妙宣坐回位子上。「你有沒有打算什麼時候搬呀?是找到了就馬上搬嗎?你手邊有多少錢?我想你除了押金和房租外,也要完整的工具吧?我剛剛邊上廁所邊幫你想了一下,單就房租和押金來說,至少要先準備個五萬現金才比較保險。」
「五萬……」念慈記得存款簿裡只有兩萬多。雖然陸續在幾家公司工作,但扣除她請假的薪資,實領的並不多;加上平時家裡做飯的花費都是她支出,畢業後其實沒存到錢,那兩萬多的存款還是大學四年每個早上在早餐店打工賺來的。
先跟媽媽借嗎?這樣叔叔知道了又會跟她吵架吧?但不跟媽媽借,她這個創業的夢想就無法實現……坐下來時,感覺踩著了什麼,她頭一低,看見桌下躺著一個像是公文的牛皮紙袋,彎身拾起一看,收件欄貼了張自粘性標籤,上頭列著地址和收件者——靜新幼稚園。
「那什麼?」林妙宣好奇地伸長了脖子。
「應該是什麼公文的……怎麼會掉在這裡?」而且她直到現在才發現。
「大概是上一桌客人掉的吧,送櫃檯看看晚點會不會有人來認領。」
上一桌客人?印象中方才與她碰撞的男人手裡是拿著一疊資料的……「啊,應該是他掉的。」念慈起身,道:「可能沒走遠,我去外面看看。」
*
剛過五點,放學的、下班的,全在這時間相聚在車道上。翁念慈看著對街的幼稚園,門口前停了許多機車,大門兩側圍牆前亦停了幾部轎車,都是來接孩子的吧,所以這時候過去打擾,好像只是添亂?
她看了看手中那封公文,決定稍等一下。
公文是教育局發出的,想來很重要。跑出咖啡店時早不見那男人身影,她看看上頭地址,離咖啡店並不遠,於是在和妙宣分開後,先繞過來這裡。
「軍亞、軍亞,章軍亞,你阿嬤來接你回家了,請你趕快下樓。」麥克風透出的聲響,讓念慈將目光挪了過去。
幼稚園的外型像城堡,小朋友們一定很喜歡。門口站著兩位老師,手裡分別握著麥克風,有誰的家長來了,老師便開口請孩子出來。她看見有個打扮時髦的媽媽牽著穿著也很時髦的小女孩上車,畫面真好看。
可以在幼稚園上班,應該是很不錯的吧?她也試過把履歷投給幼稚園,不過石沉大海。她想應該是因為自己並非幼保科系畢業的,也無幼教教師資格,所以幼稚園根本不敢用她。
但其實也沒什麼好羨慕的,她看人好,可身在其中的未必覺得好。一枝草一點露,她深信她這樣因健康因素而在求職路上老是碰壁的人,也可以找出另一片天空。她不也是找到目標,並且開始行動了嗎?那就該定下心,別去羨慕他人。
收回漫飛的思緒,翁念慈抬眼望向對街;門口家長少了許多,她看看兩側來車,越過馬路。
「你……請問要接哪位小朋友?」門口老師微低頭看向帽緣下和口罩以上那張臉——只瞧得見一雙清亮的眼睛,接個孩子需要包得像是明星藝人嗎?還是說……當真是藝人?不是不可能的,因為方主任的男朋友就是藝人呀。
見對方微低下臉,念慈才抬手推高壓低的帽緣,又拉下口罩,讓對方可以清楚看見自己的五官。她臉還微微傾前。「你好,我不是來接小朋友的。」
「那你……」不是藝人,有點失望。
「我是來送信的。」翁念慈把手中的信件示出。「是這樣的,我下午在一家咖啡廳和一位先生撞上,他離開後我在桌下看到這封信件,我猜應該是他掉的。」想了想,又補充:「他的腿……好像是受傷,因為他走路有點跛。」
老師恍悟的表情。「那應該是我們園長啦。」湊臉看向信封,又說:「是我們園所沒錯,我……咦?」被另一老師扯了下手臂,那老師指著她們身後的建築物大門,念慈也跟著看過去。
這園所佔地算是不小,建築物兩側和前頭都有大面積空地,從她這角度望過去,一側是庭園,一側是戶外遊戲區,前頭的空地則是擺放鞋櫃,建築物大門到門口間還加蓋了鍛造遮雨棚,許是為了讓孩子在進出校園和穿脫鞋子時,在雨天可以避雨淋。
有個男人剛從裡頭走出來,他上身一件淺藍色襯衫,袖子挽起,衣下擺拉出褲腰外,下半身是件深黑西褲。
「那就是我們園長。」老師望著出現在門邊的男人側影,回首對念慈說:「你說的那位先生是他對吧?」
念慈點點頭,說:「嗯嗯,是他。我就——」還想說些什麼,男人正好偏過面龐,目光對上她的。
是下午在咖啡廳見到的女孩。方靜懷望向庭院門口時,一眼便認出來。
他走了過去,步履稍慢。「你好。」
念慈笑了一下,眼眸彎彎。「你好,我來送這個的,應該是你掉的。」
他看了下那信封,眉微挑,眸底有些笑意。「原來長腳跑到你那邊去了。」
「啊?」她睜圓了大眼,一臉沒聽清楚的表情。
「這個,」他指指她手裡的信,道:「長了腳,跑到你那邊了。」
「哦,我就是在桌下看到它……」有家長走了進來,她發現自己擋了路,先挪步到一旁,見他跟了過來,接著說:「我想起你手裡拿著東西,猜應該是不小心撞到你時,把它撞掉了;我有追出咖啡店,但沒看見你了,所以依著上面的地址,把它物歸原主。」
方靜懷接過信件。他常和較有交情的園長們吃吃飯,中午赴約時,順手帶了桌面上的一些文件,想著可以邊吃飯邊看,回園所後也沒留意掉了手上這一封。
「謝謝你。」他瞧了瞧她,兩腮微微紅著,鼻頭上冒著汗珠呢,他想她應該很熱,遂微笑邀請:「進來喝一杯冰茶好嗎?」
「啊?」她臉稍傾,眼底微有困惑。
他淡淡笑著,好脾氣地重複:「天氣很熱,請進來喝一杯冰茶好嗎?」
「不用了。」念慈說得大聲,搖頭又擺手,招來一旁老師注目,她像不以為意,又說:「我不能喝冰的。」說完自覺這說法不恰當,她能不能喝冰的根本不關他事呀,想開口解釋時,男人卻接了話。
「那喝溫的。我們園所裡也有溫茶、熱茶。」他眼眸閃著笑意。
「那個……我不是這意思。」
「我知道你意思。你認為你只是舉手之勞,不是為了貪這杯茶。」
念慈眼神亮亮的。「嗯嗯,就是這樣。」
「但是……」他搖了搖手中信件,徐聲說:「如果不是你送來,我真的沒發現它掉了,所以很誠心地請你喝杯茶。」
他眼神帶著溫煦的笑意,態度甚是誠懇,讓她感覺好像她要是再拒絕,就顯得她不夠大方了。
翁念慈點了下頭。「就讓你請喝茶。」
他笑了下,做了個請的手勢。「請往這邊走。」
「我是真的不能喝冰的。」她突然補充一句,音色響亮。
方靜懷愣了半秒,薄唇揚開。「我們園所裡有溫茶和熱茶也是真的。」
*
「小姐怎麼稱呼?」方靜懷拿出櫃裡的果茶包,在杯裡注入半杯熱開水。
「啊?」
方靜懷側首看她一眼,見她瞧著自己,他又問:「小姐怎麼稱呼?」
「我姓翁,不倒翁的翁。」念慈摘下帽子,拿下口罩,汗濕的半長劉海黏在額面上,她稍撥了撥,將髮絲塞到耳後。
他看杯裡的開水漸有茶色,加了些冷開水,轉身時,正好捕捉到她摘下帽子的畫面,他目光在她微濕的劉海上停留幾秒,才端著杯子走向她。
「我姓方,方向的方。」他把杯子端到她面前。「試試看會不會太燙?」
「謝謝。」她抬首看了他一眼,接過杯子,抿了一小口,笑應:「剛剛好的溫度。」
「看你好像很熱,我開個冷氣。」
「不用不用!」見他轉身,翁念慈忙起身喊住他。「方園長,真的不用。」
他偏首看她,以為她客氣時,卻又聽她開口:「我不能吹到冷空氣。」
有些意外她這麼坦白,他沒深究原因,只在她對面坐了下來。「不好意思,我是看你好像流汗了。」
她彎著眼睛笑。「沒關係,我習慣這樣了。我一年四季都要把鼻子和耳朵蓋起來,不能讓風還是冷空氣鑽入。」
所以這是她在這種天氣還戴著帽子和口罩的原因?
「茶的濃淡還可以嗎?」他對她必須戴帽子和口罩的理由未多問。不過萍水相逢,她送回他一封公文,他回請一杯茶,如此而已。
她眨眨眼,盯著他瞧,眼神像在問:你說什麼?
他笑一聲。「茶的濃淡還可以嗎?」
「可以。茶很香,很好喝。」像是要證明她的話不假,捧起杯子咕嚕嚕一口氣喝光。
她這舉止讓他莞爾,他道:「這是一個家長送的,我也覺得挺不錯,我拿一盒給你帶回去。」
「嗯?帶什麼?」她喝得專注,沒能來得及專心捕捉他的聲音,見他望向她的眼神帶了點探究,她不大好意思地放下杯子,抱歉的口吻:「對不起,我右耳聽力不大好,人家跟我說話,聲音如果不夠大,我聽不大清楚。」
這就是她說話較一般人稍顯大聲的原因吧?他微訝地看著她,稍提高音量。「那我現在這樣的音量可以嗎?」
「可以可以,好清楚。」她點點頭,笑彎了眼。「可以請你重複一遍剛才的話嗎?你說要帶什麼?」
「茶包。你喝的那個果茶是一個家長送的,你要是喜歡,我想拿一盒讓你帶回去。」
「不用不用!」念慈擺擺手,語氣稍急,好像真的很怕他拿出來送她似的。
他微一挑眉,道:「不要客氣。你特地跑這一趟,送你一盒家長送我的茶包,我還嫌自己太沒誠意。」
「不是我客氣,是方園長客氣。我從咖啡店過來這邊也不遠,再說是因為我撞了你才讓你的東西掉了。還有啊,我看那信是教育局發的,應該很重要,我把它送來給你是應該的,萬一信真丟了讓你錯失什麼重要訊息,那可就糟糕了。」
他看著她,胸口微暖。「是我撞到你,我比較抱歉。」
「不是啦,明明是我——」對上他眼神時,不知怎地,兩人同時笑了出來。
「好吧,應該是我們都沒注意到彼此,才會撞上。」方靜懷帶著笑意地看著她,溫嗓又起:「但你終究還是特地跑這一趟,所以你喜歡喝的話,我送你一盒,你千萬別因為不好意思收下而跟我客氣,我心裡會過意不去。」
他當真覺得太麻煩她。其實她可以裝作沒看見信件,或是放在咖啡店櫃檯等人認領,不需跑這一趟的;但她卻因為她認為這公文很重要,而非要親自走這一趟。好心的女孩,他理該好好答謝。
「我沒跟你客氣呀,真的。」抿抿唇,念慈才帶著不好意思的表情說:「其實我不大能喝茶,就是含咖啡因的都不能喝的。」
他微微瞠眸,指著她面前的杯子。「那你……」
「偶爾喝沒關係啦。」她笑說,不甚在意的神色。
方靜懷還想說些什麼,手機響了起來。「抱歉,我接個電話。」他拿起手機接聽,微微側過面龐。
她看著他,目光不經意落在他腿上;他微跛的姿態,讓人很難不去留意他的腿。天生的嗎?還是受傷造成的?
「……晚餐啊……你沒買菜?那我等等去買個便菜好了。你有特別想……」
念慈聽見他不快不慢地說話,態度很溫和,感覺得出來對方好像是他很重要還是很親密的人,應該是他太太吧,因為對方好像沒買菜,所以他要……等等!晚餐?買菜?
她看了下時間,都近五點半了。看看他的側影,也不知他會聊多久,她又看看辦公室門,決定先離開。她靠近他,在他側眸看她時,對他指了指門板,然後兩根手指做出走路的動作。
快步閃出他的辦公室,有些懊惱自己竟忘了時間。家裡晚餐固定七點吃飯,她這時間居然還在外面……伸手要將口罩拉上,才想起自己在他辦公室時把口罩拿掉了,轉身往他辦公室走,正要敲門板,門開了。
方靜懷有些意外看見她站在門口,愣了半秒才微微笑開。「我以為你已經走了。」她溜得很快。他看見她用手指做出走路的動作時,根本還未反應過來,她人就跑掉了;掛了電話才看見沙發上有她的帽子和口罩,他想她是忘了帶,拿了就想追出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是走了啊,但是忘了我的帽子和口罩。」
「我想也是。」他輕笑一聲,把手中物品遞出。「在這。」
「謝謝。」念慈接過,把帽子先戴上,還將帽緣拉低掩住耳朵,戴上口罩,轉身要走,想起什麼,她突然回首看著那表情淡淡的男人,彎著眼笑。
「方園長,我撿了你的信,你撿了我的帽子和口罩,這樣好像不相欠了;不過我喝了你那杯很有誠意的果茶,似乎又變成我欠你一次了。」
念慈歪頭想了想,又說:「不然這樣好了,等我出師時,送你我的作品,很有誠意的手工作品哦。」說完擺擺手,笑著離開。
方靜懷看著她的背影,才發現她發長竟及腰,黑亮柔軟,想著她轉身前那段話,他也只是笑了笑,不甚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