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回頭看我一眼了嗎?」
慍惱的悶聲從她頭頂傳出。
「你就將我看得那麼扁?我是狗呀?見了美女就撲!」用力摟緊那個讓人惱的人,聶箸文甚是不滿,「人家也是有格調的:那種心思邪惡的蛇蠍美人我還是看到會很噁心的,我對你表明過多少次,這一輩子只要你一個!從此眼裡只剩你一個女人,再也不會將其他女人看入眼的:我或許有時會故意偷看美麗的女子,可那只是想逗你、討你開心!你那麼聰明,我不信你會不明白!」
伍自行微微垂下了頭,不語。
「還不肯回頭呀?」咬咬牙,聶箸文氣惱地瞇起了烏眸,「是因為剛才那對兄妹的言語?就算五年前有一個金十三曾設計想搞垮我聶氏布莊又怎樣?那是五年前!那只不過是一個未施行的計劃而已!去年我布莊是被惡擊排擠過,我也是遇襲受傷過,可那是別人的所為,他們不過是又恰巧想起了一個同樣的計劃,與那個金十三沒有一點關係!」
微微歎了一口氣,他眷戀地將唇貼上那發頂,輕輕廝摩,「就算那真與金十三有關,那也只是商戰中的小手段,當初我為擴大聶氏布莊,所使手段比起僅排擠他家布莊的小把戲來,那更是無所不用其極,你在商場這麼多年,又豈會不知商場上的殘酷?那真的沒什麼美好可言。
「所以,我才不會在意何人策劃了那種小把戲。我在意的,只有一個自行。」緊緊擁住他的自行,聶箸文寵溺地一笑,「我只知道有一個名叫自行的人,在我危難之際幫了我,在我需要的時候出現在我的身邊,她教會了我該如何去看人,該如伺去待人;她更教會了我——該如何去愛人,去愛上個自己可以付出生命的摯愛伴侶。你明白了嗎?」
炙熱的唇重重吻上那耳垂,「我愛的是伍自行!愛的是在我失明之時伴在我左右的那個自行,愛的是此時此刻我抱在懷裡的自行,愛的是將與我牽手一輩子的自行。你明白了嗎?我才不管她以前是誰,是做什麼的!」長長的內心一絲一絲地明白顯露出來,聶箸文啞啞低語,「我愛的是伍自行啊——」
無盡的憐惜、眷戀,借由緊緊貼合的身軀,緩緩傳遞過去。
一顆大頭貼在頸窩摩呀摩,屏氣靜息等待他的自行給他回應,輕輕說一句「我愛你」。
快快回頭看著他,輕輕告訴他呀!
只等得頭髮也白了,身前的身子還是一動不動,不發一語地,只垂首沉默。
明白告訴他一句愛語,就這麼難嗎?
不由心中一酸,再也無力去擁緊他的自行,將手一鬆,他慢慢倒退著跨出廳門,低歎一聲,再無他的聲息。
背後的溫暖支撐一旦失去,才知自己再也無力獨自站立,眨一眨模糊的雙眸,才驚覺自己早已淚水盈眶——她,再怎樣遭人背叛,再怎樣傷心欲絕,卻從來沒流過一滴淚!
可如今,串串淚滴如珠般從眼中滑落下來。
她不穩地一個趔趄,幾要倒下去,低低的啜泣猛從胸中延上來,快速地一轉身,想也不想地追出門去——「箸文.不要丟下我!」
頭也不抬地向前衝,不分東南西北,直到投入到一個敞開雙臂的懷抱裡,才停下急衝的步子,雙手緊緊摟住那溫暖的身軀,放聲大哭,「箸文!不要丟下我一個!求你不要丟下我一個!」
「我不丟,我從來都不會想丟下你一人過呀!」心中亂成一團,自行從沒哭過哪!
「可我好怕!好怕你不要我了!」伍自行似聽不到他急切的保證,逕自哭泣,「從小我就獨自一個人,孤孤單單。我娘從不對我笑,只是白日黑夜地逼我用功讀書,逼我去學那經營之道,逼我去面對商界的爾虞我詐,逼我去面對那從來就不該我去背負的一切!」憶起灰色黯淡的童年,伍自行忍不住輕顫。
「雖然如此,我卻咬牙忍受了下來,因為至少還有我娘親可以依賴,可我十二歲那年,我娘死啦!那時我好似一朵飄萍,不知該何去何從,但當時我雖失了世上惟一的親人,卻竟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解脫、有一點點心喜!」抬起淚眼朦朧的臉,她望向一直凝視著她的聶箸文,「我怎會那樣?我不知、我不知啊!」
忍不住啜泣。她從沒在人前哭過,就在失去惟一的親娘時,也沒掉過一淌淚!今日,她怎麼啦?淚,依舊潸潸而落,悄悄浸沒了他的衣襟。
「可我並沒真的擺脫重負啊!娘死了,又開始換成他——那個我血緣上的父親!」她憤恨低泣,「他看中了我的才能,在暗中評估我許久之後,他明白我比他那一群兒女能力都強,於是,他控制了我,利用親情控制我去替他辛苦賣命、去替他打江山!我能怎樣?我小時便是那樣迫切期望他能看我一眼,因為我也是他的親生骨肉啊!」
忍不住咬牙,「於是,我天真地以為他喜歡我,他的慈愛、他的溫情也分給了我一些!我娘那樣殘酷地訓練我,為的不就是取得他的注意?不就是為了讓他承認我?」那些慘淡的少年往事,是她心中的一根刺,一根永不能拔出的尖刺,稍一碰觸,便會痛徹心扉。
「於是,我因為他的關注,什麼都甘願拋棄了!我的女兒嗓音,我的女兒夢想,我的一切一切!那幾年,為了讓他更加注重,我什麼都拋了!我的良心不再有,我變得心狠,我變得冷血,我變得市儈!我曾為了區區十兩銀子,逼債到有一家人三死兩瘋!可我在那人瘋狂的咒罵聲中一樣輕鬆地離去,眼也不曾眨過!我——」她放聲大哭,「我一切只為了他能誇我一句!為了他能多看我一眼而已!」
聶箸文不語,只輕輕拍撫著那顫抖不已的背,輕輕抬起那張淚痕斑斑的臉龐,俯首輕輕吮去那金子似的珠淚,靜靜聽自行嗚咽地傾訴那不堪的過去。
一切言語此時都是多餘的,沒有親身經歷過痛苦的人,永遠都瞭解不了那心傷有多苦,有多重。
他所能做的,便是給自行一處溫暖的避風港,靜靜聽她傾述。
「嗚——可到最後,一切都成功之後,他——他卻『狡兔死、走狗烹』!卻一把火要將一手撐起運一切的人燒死!一把火,那把大火,『她』死了,我卻從地獄中爬了出來!」
憶起那泣血的一刻,她嗚咽得幾不成語。
「整整一年,我到處流浪,生怕被他得知金十三尚在人世、我還沒被燒死的消息!我這裡躲,那邊藏,猶如驚弓之鳥,惶惶不可終日,甚至晚上連眼也不敢稍合一刻。累到極點,強迫自己睡去,合上眼卻又是他,又是他在笑!又是所有的人在笑!笑看著年紀輕輕的金十三在火中痛泣悲號,笑看著『她』與火融成一體!嗚——『她』死得好慘!」渾身劇烈地抖成一團,好似又回到了那可怕的一刻,「她」死得——好慘!
「不哭了,不哭了。」不忍自行再自我折磨下去,聶箸文終於開口,依舊輕輕吮去那不斷湧出的淚珠,輕輕撫慰。自行,過去竟是這般不堪,他卻只誓言旦旦只要她的現在將來!一個人,無論怎樣浴火重生,前世的記憶,依舊會刻烙在今世的基石上,無法磨掉一分。最多,只能是逃避的遺忘而已。
他,太自私了!
心,被那浸入的淚水,消蝕成腐骨之痛。
「嗚——我飄蕩了好久,不敢在一個地方稍作長時間的停留,生怕他們會發現我的蹤跡。直到我偶爾被王幼統掌櫃撿回布莊去,我才一點點放鬆下來。王掌櫃像一位真正的父親那樣待我,一個我從來不敢奢望能擁有的父親!他將我留下來,什麼也不問,只耐心地教我重新認識世人,教我端正心態看人,告訴我世人還是好人多。」憶起王掌櫃慈父般的教導,伍自行微微止了啜泣。
「可我怕啊!我不敢相信他,若他也是面善心惡的魔鬼呢?我怕,我早巳不再相信人!但王掌櫃卻從不將我的疏離和猜疑放進心裡,還是那樣親人般地對我。直到去年冬季,聶氏布莊遭攻擊——其實我早就知道這一天會到來,可我卻不敢告訴王掌櫃,因為我怕他問我,怕他懷疑我!嗚——」後悔地又哭起來。
「別哭,誰都不怪你,是不是?」如抱著一個嬰孩般,聶箸文憐惜地輕撫著懷中的人兒。
「後、後來,我的良心再也看不下去,我不是、是『她』啊,我不能冷、冷血如『她』一般!我想了又想,終於鼓起勇氣,向王掌櫃坦誠了這一陰謀。他那麼好,一點也不探詢我為何知曉此事,只放手讓我全權代理南京聶氏布莊掌櫃一職.在我帶領布莊撐過危機之後,又小心翼翼地詢問我,願不願到京城聶府,去幫所有聶氏布莊渡過難關?我猶豫不決,他一絲也不迫我,只等我耐心想通。後來我想,既然這一切全是由『她』而起,沒有『她』也不會有這樣的錯誤發生!那麼我有責任替『她』去贖罪。於是我來了京城,入主了聶府。」吸吸鼻,伍自行繼續訴說。
「雖然府中所有人對我一樣的好,如同王掌櫃待我一般,但我一直安不了心神,總在猜疑你們會不會也『狡兔死,走狗烹』我一回?可出乎我意料,你們用真心待我,從不過問我所管之事,放心地將整個聶氏布莊交到我這麼一個陌生人手裡!我這才驚覺你們真的與他們不同!我的防備之心才一點一點地慢慢撤去。」抬首仰望一直憐惜地凝視著她的聶箸文,羞澀且感激地一笑。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喜歡上我,以赫赫有名的二少身份喜歡上一個一無是處的小人物,可我的心卻在悸跳,在渴盼,它迫我去試一下,要我證明——我比『她』幸運!可是,可是我卻一直安不下心,因為我不懂我能吸引你多久,我會不會讓你厭炳?我心慌啊,我看不清你的真情啊!然後,他們又追了來!」當得知金府兄妹上門找她的那一刻,她以為她的末日到了,她不管怎樣努力,依舊逃不出『她』——金十三的命運軌跡!
「我心慌啊!就算明知你平日為逗我開心,故意去尋什麼美女來評頭論足——也怕萬一、萬一你真被金十一迷住了怎麼辦?」
「你還敢說!」他的真心自行真的不懂嗎?
「別氣、別氣!」忙忙又解釋,「就算、就算你不會對金十一感興趣,那他們為逼我回蘇州金府,一定會軟的不行,便用最致命的一擊要挾我!我不敢冒險,若你、你們得知了我的本來面目、明白了我的往日作為——我、我沒理由相信你還會待我如昔啊!」
所以,她在臨進廳門之前,才會主動親吻他,為的,是想給自己留下一個美好的回憶!
「現在你明白了嗎?」聶箸文柔柔一笑,帶著無盡的寵溺及憐惜。
「嗯,」用力地點一點頭,笑,淚卻流得更凶更急,「剛才你不僅不屑於他們,還一如往昔地憐惜我,為我驅逐那些討厭的人!還,還——還講了那麼一大堆的愛語,我呆住了,不敢置信,以為那是我的瘋狂幻想,是我的黃粱一夢!所以我才遲遲不肯給你回應,不是不肯,是不敢,因為我怕夢醒了,我會再也承受不起又一次的傷痛!」直到背後的溫暖支撐猛地失了蹤影,她才恍若夢醒!才會失聲而泣!才會再也不顧一切地跑來尋他!
「不會是夢,這是真的,我愛自行,一生一世愛的女人是伍自行。」徐緩地說完,忍不住一聲歎息,終於吻上了那顫抖的唇瓣,給她心的承諾。
落山的夕陽,滿天的彩霞,映著一樹春梅,籠著一雙癡情的兒女。
此時——
無聲勝有聲。
***************
幸福的時刻,偏總被造化捉弄。
成親後不久,伍自行由射月陪同,前往南京探訪南京聶府布莊掌櫃王幼統,因事,聶箸文並沒陪妻同去。
數日後,聶氏侍從在京城北門外發現昏迷不醒的射月,伍自行不知所蹤。
「只留有這些東西?」聶箸文俊逸的臉龐上平靜無波,似只是在聽屬下們稟明公事。掩在袖下的手卻緊握成拳,青筋凸暴。
「是,伍先生和秦護衛的坐騎已不在。」屬下垂手輕稟,「屬下們在秦護衛昏迷之地方圓十丈內仔細查尋過,共發現五匹馬的痕跡,分屬不同方向而走。但因地臨官道,痕跡已被全然掩去,無法追查蹤跡。」
依現場看,並無打鬥痕跡,伍先生被劫走可能性不大,而是——毫無反抗地被帶走的。
「射月所中何毒?」
「據徐大夫講,是十日睡。此藥產於西南邊陲,產量極少,江湖上並不易買到。藥無味無形,只要吸上兩口,便足以讓一個壯年男子沉睡上十日。」
稍吁一口氣,至少,從小貼身長大的好兄弟沒有受到傷害——但,表面平靜無波,內心卻早巳亂成了一團。
自行,他的自行,現在哪裡?可否受了苦?可否安然無恙?
直直瞪著桌上之物,一枚金扣,截斷掉的木釵。
金扣是自行衣襟的飾物,木釵則是……他親手做成送給自行的簪發之物,而今,只剩短短的一截,那所雕的「比翼齊飛」已斷成了兩段,一段在他這裡,另一段在哪裡?
是不是自行——
嘔!熱血上湧,哇地一口噴了出來!
「箸文!」一旁的聶修煒一下子衝了過來,雙手撐住親弟搖搖欲墜的身子,驚喊:「冷靜!冷靜下來!」
自行不知所蹤,府中已是亂成一團,若親弟再因此病倒——他不敢想像後果!
「冷靜?」毫不在意地隨手抹一抹唇,對拭在袖上的刺目艷紅視而不見,「大哥,你叫我冷靜?我怎會冷靜?」狂炙的眸子死死盯住大哥的雙眼,努力想從那安慰的視線裡尋出一點主意,「自行不見了!我心亂如麻,我沒辦法冷靜啊!大哥,你說,你說自行會不會——會不會——」語帶絕望的哽咽。
若沒了自行,他還活著幹什麼!
「不要瞎想!」用力地握緊親弟那緊繃的雙肩,聶修煒嚴肅鄭重地回視他,「目前最重要的是想方設法找出自行的下落!你好好想想,這金扣與木釵是不是自行所留?」金扣與半截木釵是從射月身下尋得的,好似是偷偷被塞進去的。
可射月依舊在昏睡中,在十日未滿之時,絕對不會醒來。
一切,只能靠這小小一枚金扣子及半截木釵!
「金扣子,木釵?」炙狂的眸又射向所言之物,猛地一亮,「是金府!」
「你是說是自行的——」
「錯不了!擄走自行的人,一定是蘇州金府所派的!」自那日金八兄妹在聶府受辱離去後,竟再無金府的一點消息,金氏布行已臨倒閉關口,若不能帶回自行去重整,金府只有死路一條!
一定是他們!為了布行,不惜使出卑鄙手段,以帶回自行!
「朝陽,你即刻調派人手,全力追查蘇州金府的一切人事來往,必要時,調動中原聶府所有消息網,嚴密監視金氏所有布行!」
腦中一清,立刻思路清晰,思緒全力運作,快速地下達一條條指令.力求最快地尋出自行下落!
聶修煒在一旁暗中吁口氣,知親弟已恢復冷靜,可以放心了。
真會是蘇州金府所派之人帶走了自行嗎?他皺眉沉思,若是,那半截折斷的木釵又做何解釋?它所隱含的,又是什麼秘密?
百思不得其解。
眼下,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抬首望向高高在上的天,烏沉沉的,令人鬱悶,似是一場暴風雪即將來臨的前兆。
今年的春,來得甚是緩慢,艱難。
她……受了多少苦,才終於有了開心的一日,上天,竟連一個苦命女兒得來不易的幸福,也不肯輕易施捨麼?
歎。天卻淤得更陰更沉,不給他任何的暗示。
***************
調動了所能調動的一切力量,一切,卻依舊白忙了一場,自行,還是音信全無。
金府中,並無她的蹤跡。
所有的金氏布行,繼續沒落下去,毫無起死回生的跡象。
***************
種種的跡象表明,自行並非被蘇州金府劫走。
那,又會是誰?是誰知曉自行的人,知曉自行的影蹤?
射月終於醒了過來,卻對昏迷前所發生之事毫無所知。他是在睡眠中被人迷昏的。可是他身為練武之人,即使在睡夢中,警覺性依舊很高,一有風吹草動便會醒來才對!
「那日已晚了,我本想先在小鎮上找個旅店住上一晚,第二天再奔回京城。」他細細回想與伍自行回京路上所發生之事。
「可伍先生說——」
「我想聶府的所有人,想阿濤,想大公子——想箸文。射月,難道你不想他們,想你的妻子嗎?」伍自行策馬前行,執意不肯尋休息之所。
「想啊,怎會不想?」射月哈哈大笑。以前在府中從不知自己也有軟弱的一面,也會想家、想朋友,想妻子。
「你看,快十五啦!月亮多圓!我好想早一刻趕回去同大家團聚!」就是這股強烈的思念,催她婉拒了王幼統掌櫃的再三挽留,不顧春寒刺骨,馬不停蹄地朝——家的方向飛奔。
家,她有家了啊——
「可——」也不能一刻不歇地連夜趕路呀!「伍先生,你會太累的!」一個女子,再怎樣有活力,比起他一個大男人來,還是體力上差了許多。連他,也有一些倦了。
「不會、不會!」急急地搖頭,「反正離京城也就幾十里路了,今天月光又亮,咱們趕一趕,等天亮就能到城門了,人了城,再休息不遲!」入城,即入了聶府。
只有在聶府,只有在美人塢,只有在箸文懷裡,她才睡得安穩哪!
於是,他們便趁夜趕路。
「等到了城門,天還尚不到四更,城門未開,我和伍先生便在路旁尋了個避風之地,準備稍稍休息一下,等五更天城門一開,便立刻進城回府。」
誰知,兩人太累,沒閒聊上幾句,便全不支地昏昏睡去。
等他醒來,早已物是人非。
自行,在哪裡?
聶箸文幾乎整日整夜不眠不休,只坐在美人塢花廳的軟榻上,倚在自行最愛倚坐的窗台前,不言不語,靜等各處消息傳來。
日日夜夜地靜等,讓他幾乎耗盡了所有精力,人消瘦了很明顯的一圈,雙頰已要陷進骨裡,只剩一雙炙狂的烏眸,一眨不眨地從窗口盯著美人塢的院門,眸裡隱藏著熊熊的思念,期待他的自行會猛然間出現在院中,出現在他的眼前。
期待卻一次又一次地落空了。
自行沒有出現,她的消息也沒有一絲一點。
自行,在哪裡!
在哪裡——
為什麼當初他會答應自行一人前往南京?為什麼他不陪她前去?
為什麼?
他恨死了自己!
手猛地一握,任那一直緊握在手中的半截木釵的斷面狠狠扎進手心,刺進肉裡。他癡癡看那血絲順著刺口緩緩冒出,愈流愈多,愈流愈猛,漸漸浸了木釵,將釵染成紅色。
他一點也不覺得痛。
肉體的疼痛,比不上他心痛的萬分之一,而心痛——早已痛到麻木,痛到無有知覺。
他的靈魂好似脫離了他的軀體,一半在空中狂奔翱翔,尋找自行的氣息;一半站在一旁,冷眼旁觀他掌中的鮮血一點一點滲入那木釵裡。
那木釵,是他親手做的。
記得那是剛擁有了自行的時候。
人,一旦食髓有味,便會如吸食煙草一般,越吸越上癮,而一旦上癮,便再也戒不掉。
他要了自行,愛人身子和心靈全歸自己所有的感覺是那般美好,他再也離不開。他強迫自行搬入自己的美人塢,強行拉自行和自己同榻共擁而眠,強行要自行和自己陷入無盡的熱情纏綿裡——
他愛自行,愛自行的笑,愛自行的羞澀,愛自行的熱情,愛極了自行依賴在他懷中沉睡的模樣。然,他最愛的,卻是每日清晨時,自行散著一頭烏黑的長髮,唇畔含著笑,慵懶地斜倚在這軟榻之上,從窗口看他練武時,開心的表情。
那是男裝的自行惟一顯出女子嫵媚的時刻。
就為了那一刻,他風雨不間,每日清晨即起,將沉睡的自行抱來軟榻上,逗她、鬧她、迫她清醒,要她努力睜著睡眼瞧他練拳、習劍、射箭……
記得那一日,他又逼她倚臥窗前,看他在院中習劍。大概前晚鬧得她太晚,她一副睡不飽的可憐樣子,好想再撲回床上去睡上一覺。可他死也不允,一定要她看他習完劍,再去補一覺。
自行好惱,斜頭看他拿著劍舞來舞去,便笑他:「將劍舞成一團花又有什麼用?能當飯吃呀?能當衣穿呀?」
他好勝心起,便隨手從一旁的石榴樹上削下一枝老枝來,笑道:「是不能當飯吃,當衣穿,可它——」揚揚手中的劍,「能當刀用喲!」。
「哈,刀和劍還不是一樣?」她皺鼻不以為然。
「哪,讓你看看一樣不一樣!」刷刷幾劍,便將手中的堅硬石榴枝削成了簪子模樣,再幾劍細雕,一支木釵便做成了。
「送你!」伸長臂一探,便將木釵塞到她手裡。
他雖不精雕刻,但自幼在府中見慣了玉雕師父手持刻刀的樣子,小小的幾手雕技,久了,自然也有一些。
削一隻釵子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怎麼樣?喜不喜歡?」見自行拿在手裡,細細端詳,他一笑。
木釵一端平滑,可用來簪住束髮,一端稍寬,雕了一雙交頸相棲的鴛鴦。
「這可是比翼齊飛哦!」他將自行的欣喜看入眼裡,不由洋洋得意,盼能誇獎他幾句。
「哪裡齊飛了?」伍自行偏不顧他意,「我只看到了兩隻呆鳥頭,翅膀在哪裡呀?沒翅膀怎麼齊飛呀?」
「你找死!」忍不住從敞開的窗口撲進去,將巧笑倩兮的小女人狠狠撲壓進軟榻裡,「我親手做的,是我的一番情意耶!你不感動也就罷了,還敢笑它名字不好聽?皮又癢了是不是?」咧唇歹毒一笑,放任自己順情合理地吻上他的自行——
木釵,由此戴在了自行的發上,片刻不離。
愣愣瞪著掌中的半截木釵,只剩平滑的那一端。那兩隻交頸而棲的鴛鴦現在哪裡?是丟在了找尋不到的隱蔽之地,還是仍在自行身上?!
它在哪裡?
自行又在何方?
再也忍不住想念相思的煎熬,流血的掌再用力一握,那染紅的木釵頓時又往掌中陷了幾分,幾要穿透掌背!
血,讓它盡情流吧!或許等它流乾了,他便再也不會有萬蟻嚙心的感受。
他靜靜坐著,垂眸靜望那從掌心不斷湧出的紅液,浸沒了掌中的釵子,浸濕了他的衣衫,悄悄流到了軟榻之上。
他竟微微笑了起來。
「你瘋啦!」
本想同妻子一起來陪陪親弟,孰料一進花廳,聶修煒便見著了他不要命的舉動。
「阿濤,快拿布巾來!」急步搶上去,緊緊攥住兄弟流血的手掌,將深扎進掌心的斷釵拔出,「你不想要命了嗎?你以為你這樣自殘,自行知道了會開心地笑嗎?」用布巾將傷口裹起紮緊,他歎了一口氣。
「這便是那支木釵?」不敢去摸那染滿了紅血的釵子,阿濤只仔細地瞧,「那兩隻呆鳥頭呢?」她見自行整日插在束髮上,所以知道木釵的形狀。
聶箸文任他大哥與他包紮手掌,只盯著木釵,搖搖頭。
「它叫比翼齊飛是不是?自行說,沒有翅膀怎麼飛呀?還齊飛呢!」粗心的人忘了給鳥雕上翅膀啦!
「阿濤,你少講兩句,成嗎?」親弟已是這般瘋狂模樣,自己的妻子卻還少根筋地在取笑!
「本來嘛!箸文是忘了雕鳥的翅膀啊,那兩隻鳥只好呆呆齊坐嘍,根本齊——飛不了嘛!」
「阿濤——」剛要再阻妻子胡言亂語,卻瞥見親弟的眸一下子亮了起來。
「怎麼了,箸文?」
「齊、齊、齊飛!」聶箸文結結巴巴,抖抖地用手指著釵子,「齊飛!自行的意思是『齊』!」
「齊?」
「韓齊彥!」天哪,他怎會忘了這一號人物!
雖只見過韓齊彥兩次,他卻明白那位雲南韓氏藥堂的少主對自行有一種不亞於他的熾烈情感!
「韓齊彥?」聶修煒皺眉,這半截斷掉的釵子是如此意思嗎?「那枚金扣子你又做何解釋?」
聶箸文聞言從懷中立刻掏出金扣,不經意看到扣子上的「非」形雕紋——「非金?不是蘇州金府!」
他以前只以為金扣意即指金府,可卻從未仔細看過扣上的花紋!
他們全想錯了!
若這金扣與斷釵確為自行所留,那她隱含的消息是——
非金府,乃韓齊彥!
是韓齊彥擄走了自行!
迷昏射月的十日睡,來自西南邊陲——韓齊彥正是雲南大理人氏!對於其他人講,尋取一些十日睡確是很難,但對於韓氏藥堂的少主,則易如反掌!
「來人——」
一掃先前的心懸寂落,聶箸文立刻揚聲高喚,抖擻的精神重又回了來。
「立刻從河運著手,在京城至雲南的所有水中運道上細細搜探!」
他們遍尋陸上通道,卻找不出自行的任何蹤跡——是因為韓齊彥走的是水路!
由京城乘船順運河南下,取道山東入誨,再循梅路往南入雲南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