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星 第二章
    梁熒惑想到自己在陌生人家過了一夜,心裡真的很不是滋味,甚至覺得露宿野地都不比此刻有種讓人遺棄的沮喪。她很早就起床了,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可以聽到港口船艇的汽笛聲。那當然不可能是皇泰清的船,他的船艇早在午夜離港,拋下她這個麻煩,逍遙航行去。

    昨晚十點,皇廉兮帶她從碼頭酒館繞著蚌形廣場,散步般地走著。她發現港口裡,停了很多船隻,大大小小,五顏六色,像葉子,像花瓣,擠在一起。這座島上的每個人似乎都有獨屬的船,隨時可以出海遠航,自由得很。

    「我也想要一艘自己的船。」她對皇廉兮說。

    皇廉兮跟她做了條件交換,只要她在島上這段期間,乖乖養傷,不惹麻煩,她傷癒後,他會幫她弄艘船,讓她演出「奧德賽」。

    她說自己從不惹麻煩。皇廉兮馬上復議,說那是因為她惹麻煩,遭殃的是旁人──他們得承受來自皇泰清的壓力。

    梁熒惑怒嗤這點,她不認為皇泰清有那麼重視她。

    反正她只要安心住在別人家就行!

    皇廉兮送她到小番茄家。這戶人家姓虎,屋子座落碼頭商店區,離海邊不遠,是一幢白色磚牆、藍色屋頂的三層樓房,兩座種滿綠色植物的露天陽台恍若巨人的階梯懸在二、三樓,很伊亞式風格。男主人虎洋長得相當高大粗獷,據說是一位藝術家,梁熒惑覺得他比較像打叢林戰的游擊兵或摔角選手;女主人費沁藍相貌艷麗出塵,說漂亮當然是漂亮,但也沒什麼特別,實在是因為這座島上的女人皆如此。

    清晨的花香溢進窗扉,梁熒惑推開窗子,才知道這間房室可能有這幢屋子眺望港口的最佳地點。那一艘艘的大小船隻,盡收眼底,果然沒有皇泰清的船艇在列。

    皇泰清的船很好認,桅燈桿上端插了一面與眾不同的花布長尾旗,旗面正中鏤空一個圖形看起來像草寫體的L,被繁花圍繞著,很鮮明,但沒人知道它代表什麼意思,只覺得不倫不類。

    梁熒惑私下認為那是浪蕩的意思。皇泰清的靈魂裡住著一個浪蕩子,他甚至自豪過自己是皇氏家族的敗家子,生來揮霍家產。

    皇泰清、皇廉兮和他們共同的長輩皇蓮邦,是她父親的學生,她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他們了。每每,他們到她家拜訪她父親,如果她當時不在家,父親一定會叫皇泰清去接她,不管她正在做什麼,也許她在參加學校社團,或者她在圖書館看書、做些虛度時間的無聊事,皇泰清總會等她完成,才把她帶回家。他在某些方面特別有耐心,尤其是看她在處理無益於人生的事時──有一次,她和一個從小叫她「禍星」的班上男同學在路上大打出手,皇泰清就在一旁看她打架,悠閒地抽著煙。等她打完架,他熄了煙蒂,攤手微笑,叫她一聲「禍星」,然後才帶她回家。他有著令人費解的耐心,也許他覺得看她陷入窘境很有趣吧,既然如此,他何須為她受傷的事生氣……

    喔,不,她想太多了,他不是在為她受傷的事生氣,他只是年紀一大把了,需要和女人談情說愛!

    梁熒惑拉上窗板,低低吁了口氣。

    一陣腳步聲啪噠啪噠傳來。

    「Mars姊姊,妳起床了嗎?要吃早餐了喔。」虎千風在外頭拍著門板。

    梁熒惑抓抓凌亂的頭髮,看看身上的睡衣褲。這是昨晚虎千風的母親費沁藍協助她換上的,現在要脫下來,還真有點困難。扯了扯睡衣鈕扣,她決定先脫掉睡褲,左手摸著褲頭,往下拉,蹭著兩腿,慢慢褪到腳踝,提腳時,一個重心不穩,砰地一聲摔趴在長毛地毯上,額頭還撞到床尾凳邊角。

    「好痛……」虛弱地叫了聲。

    「Mars姊姊,妳在做什麼?」虎千風持續拍著門板。

    「好了,小風,別亂吵。」費沁藍溫柔的聲音跟著傳入房裡。

    梁熒惑聽見虎千風對費沁藍說:「媽媽,剛剛有怪聲,Mars姊姊不知道在做什麼……」

    費沁藍說:「怪聲是嗎……那可不好!」

    房門一下被推開來,費沁藍和兒子虎千風頓了一下。

    「別看我……」梁熒惑悶聲喊道。她的樣子好糗,只穿件底褲和睡衣,像只被車子輾過的笨青蛙一樣貼在地上。如果可以,她很想融進地毯,成為那一片雪白中的一根細微長毛。梁熒惑又痛又羞愧。

    費沁藍趕緊走向梁熒惑,將她扶上床尾凳坐著。「妳沒事吧?」

    梁熒惑搖搖頭。骨折的右手依舊是骨折,沒因這一摔更嚴重或奇跡復原,這算沒事吧……

    虎千風跟在母親身邊,一雙黝黑的眼睛直勾勾盯著梁熒惑。

    梁熒惑以為他應該會爆出大笑,畢竟他是個孩子,而她剛剛在他眼前演出笨青蛙的醜姿勢,一定讓他這個不知大人心酸的孩子覺得好笑又有趣。

    不過,虎千風並不如她所想那樣,甚至一臉沈靜地幫忙把地毯上的睡褲撿上床。

    「妳想換衣服是嗎?」費沁藍檢視梁熒惑額上的傷,幸好沒破皮,只是腫一個包。

    梁熒惑盯著蓋住大腿的睡衣下襬,幽幽低語:「我好糗。」

    「Mars姊姊,我昨天有問爸爸『Mars』是什麼意思喔──」虎千風開口。「爸爸說Mars就是火星,是神話裡的戰神。姊姊叫做Mars,一定很強、很厲害!」小手拍拍梁熒惑肩膀。

    嗯,這孩子有點不一樣,不知道他是貼心,還是把該爆聲大笑的反應轉成暗諷,嘀嘀咕咕地又說:「我叫小番茄,摔倒一定變成番茄糊……一點都不厲害。」

    梁熒惑皺眉不語。

    「小風,你先下去。媽媽要幫姊姊換衣服。」費沁藍對兒子說道。

    「喔。」虎千風頷首,聽話地往門口走出去。

    透過費沁藍的幫忙,梁熒惑很快地換好一件質料輕柔飄逸的紫色繫帶繞頸裙裝,梳了一個清爽的髮髻,下樓用餐。

    虎家父子穿著相同的白T恤、牛仔褲,坐在二樓露天陽台的長桌前,等兩位女士入座,才開動。費沁藍做了三明治讓手受傷不方便使用餐具的梁熒惑取食,虎千風和父親坐在梁熒惑對面,拿著小湯匙挖起一口熱奶酪,要喂梁熒惑。虎洋搔搔兒子的頭,攤開桌上的圖紙,邊看邊用餐。

    好一會兒,虎洋發出渾厚的嗓音,說:「妳第一次來海島──」

    「嗯。」梁熒惑直覺應聲。

    「我認識妳哥哥梁望月。」虎洋放下圖紙,說了句。梁熒惑眸光一亮,盯著虎洋。她已經好久沒見過哥哥了,雖然知道哥哥這幾年是住在這島上,可是一直沒機會跟他見面……

    「妳哥哥在這裡住得很愉快,談了場美妙的戀愛,也許妳可以跟他一樣──」

    「我知道。」梁熒惑截斷虎洋的聲音。「大家都說這裡很美好,但是我不會跟哥哥一樣,我怎麼可能在這兒談戀愛。」語氣有些涼淡、悻悻然,她垂首吃自己的三明治。

    虎洋挑眉,覺得這大女孩有點憤世。「我想妳是不同。」轉個話題,他問:「妳在皇泰清的團隊裡做什麼?」

    一提到皇泰清,梁熒惑生起氣來,說:「我是個打雜的,他現在不需要我,就把我像丟垃圾一樣,丟在這島上。真可惜,人們口中的仙境世外桃源,是他用來丟垃圾的地方。」

    虎洋哈哈大笑。「我真搞不懂……」他搖搖頭,喝完咖啡,站起身,走向妻子,吻吻妻子的臉頰,低語:「明明是個美人胚子,怎麼會自比垃圾……」

    費沁藍拍拍丈夫的臉。虎洋旋即又對梁熒惑說:「妳可知道皇泰清的船還沒起錨?」

    「什麼?!」梁熒惑抬眸。

    「高原上的祭老太爺幫皇泰清安排了相親,他的『為愛走天涯』可能得暫停一陣子。」虎洋拿起掛在胸前的單片眼鏡擦了擦,在妻子耳畔低語要下去工作了,便離開露天陽台。

    費沁藍倒了一杯無花果汁給梁熒惑,詢問她是否還要餐點。

    梁熒惑很不專心,失神地點頭喃言:「嗯,我知道,他年紀一大把了,需要跟女人談戀愛……」

    為愛走天涯,這是皇泰清的航海之名。因為他到處做好事,散播愛心,因為他是浪蕩子,船艇裡載有眾多美女,雲遊四海,怎能不說為愛走天涯。

    皇泰清預計昨晚開航離島,因故延遲,一早又有高原來的直升機,請他與長輩約會。

    皇泰清穿著最常穿的卡其獵衣,輕裝便捷地赴約。

    約會地點是一間樓中樓飯廳,古典優雅的裝潢與傢俱,洋溢著濃厚的舊日溫情。豐盛的午餐,擺放在奧勒岡松木雕制的圓桌上,挖空的綠番茄像只翠玉盅,裡頭填滿紅酒醋海鮮沙拉和特殊醃製的火雞肉,盛放在精美的白瓷餐盤上,那是他喜歡的義大利菜之一,還有牛尾拌芝麻菜、小龍蝦肉、乳酪拼盤、蘆筍醬燒旗魚排、覆盆子甜點……很好──

    皇泰清拉開餐椅落坐前,露出一抹深意笑容,他招來一旁的女僕傭,交給她一個東西,低語幾句話。女僕傭領命離去。

    「你這小子也太不懂得客氣,當主人的面命令人替你做事──」桌邊主座那位相貌威嚴強悍的老人家,今天修了一個新潮的山羊鬍,原本就不老的臉容,這下顯得更年輕了,一雙精明的眼睛先打量皇泰清,然後看向正離去的女僕傭。「說說看,這回在我島上白吃白喝多久了,才來打招呼?」

    「丈公可別給我扣帽子,我從來沒在島上白吃白喝多久。」皇泰清一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高原上的祭家主宅,住著海島的擁有者。也許,他是該懂點禮貌,但,這是一頓專為他準備的餐食,不是嗎?他看著桌上的菜餚,說:「我本來打算昨天晚上要走的,是您和姑婆說有事找我談。」眸光移往餐桌另一側的祭老太夫人。

    祭老太夫人看一眼他的裝扮──的確是一副隨時要走的樣子。她啜飲一口薄酒,放下杯子,高雅地吃起開胃菜,半晌,才又抬眸,沈吟地凝視著他。「這一年,你又花掉多少皇家的錢?」

    「很多。」皇泰清喝了口酒,沒什麼大不了地回道。

    「口氣倒是輕輕鬆鬆,不知懺悔。」祭老太爺瞇細眼眸,訓斥地道:「皇家多幾個你這種不肖子,遲早被敗光。」

    皇泰清大笑起來。他最喜歡聽人家這樣說他。「我也希望能敗光皇家,讓大家都來投靠丈公,不用住在那寒冷的地方,多好!呵……」

    「渾小子,就會耍嘴皮!」祭老太爺罵了句。

    皇泰清得意地撇撇唇,噓了幾聲。空氣裡傳開一串怪異音樂。祭老太爺眼神一閃,回頭望向固定在樑柱上的音響揚聲器。

    「這什麼亂七八糟東西?!」揚聲器播放的搖滾曲調配上頹廢萎靡的男人唱腔,讓祭老太爺嫌惡極了。

    皇泰清倒是神情愉悅地說:「不錯吧,丈公,我的朋友──Britpop詩人,他們最近舉辦慈善義賣,找我共襄盛舉,我買了一些他們近年的作品,您如果有興趣,我叫人送來,佐餐聽賞,很棒──」

    「聽這種東西,我會吃得下飯?」祭老太爺用力地放下餐具,瞪一眼皇泰清,喊著僕傭關掉音響。

    「我以為丈公跟我們年輕人一樣。」皇泰清消遣似的說:「抱歉,顯然我被您的新造型給誤導了。」

    祭老太爺沒好氣地啐了句:「我跟你這渾小子一樣,你姑婆今天都去喝西北風了。」待會兒,他非得罵罵今早幫他修鬍子的傢伙。

    祭老太夫人淡淡一笑,問:「泰清,你一直在做這些事嗎?」

    「嗯,善事。」皇泰清馬上答道。

    祭老太爺不以為意地嗤了聲,但沒說什麼。

    「你有沒有想過做個事業?」祭老太夫人又問。

    「姑婆,」皇泰清抬眸,眼神堅定。「這就是我的事業。」

    「什麼事業──淨花錢,沒賺錢。」祭老太爺訕訕說道。

    「也許我說『志業』好了──」皇泰清改個說辭。

    「你打算一輩子這樣嗎?」祭老太夫人憂愁地看著他。

    皇泰清挑眉,爽朗的俊臉正對著長輩。「姑婆,您怎麼了?您今天是找我來談工作?還是皇家真的要被我搞垮了?」這些問題,他從沒擔心過,可他也不希望長輩為他煩惱。

    「泰清,你跟蓮邦同年吧?」祭老太夫人垂下眼睫,拿起水杯,喝著水。

    「我是跟蓮叔同年,這有什麼嗎?」皇泰清切食著旗魚排,啜飲紅酒。

    「蓮邦前一陣子成家了,他把家族交給他的事業經營得很好,你難道不想跟他一樣?」祭老太夫人開導般地說著,等他回應。

    皇泰清自顧自地吃東西,久久沒答話。

    「本來我是不管你們皇家的事的,不過,這次,你姑婆要我給個主意,所以,我安排了幾個不錯的對象──你這幾天就留下來看看吧。」祭老太爺開口說道:「我看你這個性,得成了家,才會改。」浪子結婚後,總該知道什麼叫責任。

    「我沒想過要結婚。」皇泰清吃完盤裡的食物,喝完酒,冷靜地發出嗓音。「姑婆,您別理會我父母跟您說的話──」人家說,姑婆疼侄孫。他想,一定是他那對管不了他的父母,向海島搬救兵。

    祭老太夫人一臉困惑又吃驚。「你不想結婚?!」

    皇泰清扯扯唇。「我對這些事情沒興趣。我船上有好些個美女,我要結婚甚至可結上八次十次。」說這些話,腦海突然閃過梁熒惑,皇泰清頓了一下,站起身,繼續道:「謝謝你們的關心,相親就不必了。蓮叔比我長一個輩分,他大可早我三十年結婚,我想我不需要過跟他一樣的人生。」他是浪蕩子,對他而言,有一艘船艇比有一棟豪宅重要,他不適合穩定的生活、穩定的人生,如果他注定出生在穩定的環境,那他就往不穩定的地方走。

    祭老夫婦聽完他的心志,神情一式僵凝,說不出話,似乎他是個十足十令長輩頭疼的不肖子。

    皇泰清笑了笑,告辭兩位長輩,走出祭家主宅。

    送他上高原的直升機不見駕駛,他親自起飛,直達船艇靠泊的碼頭。管理中心派出四個巡港員,開著吉普車,過來查看,他們沒接到任何直升機下高原的通知。

    皇泰清跳下駕駛艙時,攤開雙手說:「我偷了一架直升機,你們準備怎麼處置我?」

    一夥人看著皇泰清臉上奇怪的笑容,誰也沒多說什麼。怎麼可能多說什麼,姓皇的是這座島上最尊貴的客人,地位可比島主,他們當然讓出路恭迎他。

    皇泰清走往蚌形廣場,越過港口火車軌道,身影漸漸消失在碼頭區。

    碼頭公園與海灘只隔一片棕櫚林。虎千風每天都到海邊浮潛,他有很多玩伴,今天更多了一個。

    梁熒惑坐在遮陽傘下的沙灘躺椅裡,吹海風。大狼聖徒伏在她坐椅旁,躲太陽。適才,皇廉兮來過,告訴她晚點他將帶她上高原醫院,檢查手傷。

    高原哪……

    她走過碼頭步道時,看到了皇泰清的船真的還沒起錨,只是收了那面醒目的旗子,大概是經歷太多風霜塵土,弄髒,拿去洗了吧。

    他今早上高原相親了啊……

    當然得衣著光鮮。

    高原哪……

    相親啊……

    梁熒惑搖搖頭,不願回想虎洋早上說的話。

    「Mars姊姊!」虎千風從湛藍的海水裡,冒出頭。「我又抓到了!」他摘掉浮潛面罩,一手拎著一尾小龍蝦,興奮地跑上潔白的沙灘。

    梁熒惑從躺椅上,站起身,背向大海,朝棕櫚林邁開步伐。

    「妳要去哪裡?Mars姊姊……」虎千風提起躺椅旁的小水桶,拍拍大狼聖徒道再見,隨即緊追在梁熒惑後方。

    梁熒惑進入棕櫚林,腳下的小牛皮涼鞋在鋪木步道上發出清脆聲響。

    「Mars姊姊,Mars姊姊!」虎千風跟上了她的腳步,走在旁邊,仰頭盯著她。

    「你幹麼跟著我?」梁熒惑說著。「你去跟你朋友玩,別管我。」

    「我怕妳迷路啊,爸爸叫我要照顧妳。」虎千風豪氣干雲地說道。

    梁熒惑停下來,轉身看著這個全身曬得通紅、只穿小泳褲、頸上掛著剛取下的浮潛面罩、肚子像蝌蚪一樣圓呼呼的小男孩,說:「我不用你照顧。」然後,她繼續往前走。

    虎千風繼續跟著她。「我有我的責任喔……」

    梁熒惑不耐煩地閉一下眸,不理他。

    虎千風一手拎著小龍蝦,一手提著小水桶,裡頭裝著更早前抓到的章魚,他說:「Mars姊姊,回家我叫媽媽做炸章魚給妳吃,好嗎?」爸爸叫他要照顧Mars姊姊,聽說她受傷還被拋棄,真可憐。

    梁熒惑越走越快,虎千風越跟越緊,一大一小的身影走出棕櫚林,出現在碼頭公園。海風很涼爽,梁熒惑回頭看一下虎千風,他圓肚翹臀的樣子好笑極了,她記得費沁藍說虎千風今年五歲,只有五歲,可卻比一般五歲小鬼高大得多,也許是遺傳了他那個大塊頭父親,難怪他喜歡「爸爸、爸爸」地說不停,不過就是個小鬼嘛!

    梁熒惑低哼了聲。「小番茄,你光著身子吹風,會生病。」她提醒他。

    虎千風愣了一下。「我沒生過病。」而且他每天到海邊游泳、浮潛,從來都是光著身子迎風回家,也沒打過一個噴嚏或流那像迷你水母般的鼻涕。「爸爸說我是海島男兒,很強壯!」他很得意。

    梁熒惑輕蔑一笑,旋身,漫無目的地走著。虎千風跟著閒晃。十五分鐘後,他們回到虎家。

    還沒進屋,梁熒惑就聽見熟悉的男人朗笑聲。

    「泰清老大!」虎千風率先衝進屋,他跟男人也算熟透。

    梁熒惑慢慢走向石柱門拱,屋門沒關,一眼可瞧見男人坐在客廳鋪了波斯毯的石雕椅座裡。

    「回來了──」虎洋渾厚的嗓音不知在對誰發話。

    「嗯,回來了。」虎千風將水桶和小龍蝦往充當桌几的紅銅色寶藏箱上一放,濺出不少水花。

    「小風,東西別亂放,拿到廚房去。」費沁藍端著一壺茶走出來。

    「泰清老大,你等我一下……」虎千風收拾自己的「漁獲」,往客廳深處的拱門跑。

    梁熒惑站在門廳好久,讓客廳裡的男人看著她,她也看著男人。

    「進來,我有話對妳說──」皇泰清開口。

    梁熒惑進客廳,直接走向樓梯間。

    「她的房間在三樓。」虎洋對皇泰清說了句。

    皇泰清笑了笑,起身離座,身影在梁熒惑之後沒入樓梯間。

    「陰陽怪氣的兩個人。」虎洋撇唇,看向妻子。費沁藍微微一笑,替丈夫和自己倒一杯新泡的茶,坐入丈夫身旁,問:「要不要吃點什麼?」

    虎洋摸摸下巴,思考地說:「兒子似乎帶了章魚和龍蝦回來……那麼,我來做點海鮮餅吧──想吃嗎?親愛的──」他凝視著妻子。

    費沁藍笑吻他一記,說:「謝謝你,大廚師──」

    這下午茶,就他們一家三口享用了。

    「妳寄人籬下,要懂點禮貌。」皇泰清一手撐在門框,斜傾的身軀隔開木門,看著房裡的梁熒惑。

    梁熒惑逕自往床上躺,背對房門,左側躺,不理會他。

    皇泰清站了一會兒,走進房裡,審視一下房內四周,格局方正,兩扇向陽窗門,一大一小,小窗扉關著,大落地門外的小陽台瓦簷下,掛著一個漂亮的金色鳥籠,裡面不是關鳥兒,而是盛滿夏日扶桑花,當花器很別緻。室內傢俱全是簡單的藍綠色澤,床畔桌的瓶中海船栩栩如生,天花板有一個罕見的草綠色古典吊扇,看起來相當清爽。

    「看來妳昨晚睡得不錯?」他也往床畔落坐。這是一張很大的雙人床,床頭曲木編籐的設計,應該是仿造Thonet座倚著名的實木彎曲技術製作,線條流暢,搭配浪漫的阿拉伯絲絨枕被,的確溫暖舒適。

    「比睡在船上舒適。」一開口,梁熒惑隨即皺眉,後悔自己語氣裡流露了不必要的情緒。她感到他就坐在她後方,大掌窸窸窣窣地撫摸著床罩。

    「嗯,睡得好就好──」皇泰清閉起眼,隱約聞到床被之間散發的淡淡幽香,有點甜有點冷,很特殊的香味,像是在雪地裡用手掌搓揉一朵阿爾巴泰後摀著鼻端嗅聞的味道,這味道他已經熟悉好幾年了。

    「你為什麼還在這裡?」她知道他去相親,卻還是要問他。

    「有件事還沒做,今晚才要走。」他起身,繞過床尾凳,走到床的另一邊,蹲在她面前,看著她。「起來──」

    梁熒惑頓了頓,想要轉身迴避。

    皇泰清雙手一攬,阻止她。「別忘了妳右手受傷。」他將她抱離床鋪。

    梁熒惑掙扎了一下。「你不要碰我!」

    皇泰清注意到她額頭上多了一塊青紫。「這怎麼回事?」他探手觸摸。

    「我叫你不要碰我!」梁熒惑從他胸懷脫出,一臉戒備地退到窗台。

    「我問妳額頭上的傷怎麼回事?」皇泰清嗓音轉冷。

    梁熒惑怒瞪著一雙美眸,依舊不回答。

    皇泰清朝她走近一步。

    梁熒惑猛然吼了起來:「我早上換衣服時,不小心撞傷的!那時你正在高原相親!」

    皇泰清眸光閃了閃,頓了一會兒,俊臉換個表情,似笑非笑地,走向她。「妳也知道我去相親──」他伸手摸她的髮髻,神情和態度就跟平常一樣。「那剛剛何必多問。」

    他靠得太近,她幾乎被困在窗台,閃不開,只好背過身,不看他。徐徐微風自窗板縫隙鑽進來,搔得她的胸口又癢又熱,真奇怪,明明是風,為什麼她會覺得熱。突然間,她感覺自己的頭髮散了,一絲一絲垂落,在她背上游移,弄得她寒毛直豎,一陣敏感地顫慄。

    「妳昨天說過要剪頭髮,我現在幫妳剪。」皇泰清的氣息吹在她耳後。

    「什麼?!」梁熒惑猛然轉身。她散亂的發,又驚又紅的臉,看起來就像床上的美女。

    皇泰清拉著她往床尾凳坐,抓起她頰畔的一綹髮絲,握在掌中,從獵裝衣袋掏出小刀,「唰」一聲不太清澈的幽微悶響,割下她的長髮。「好了,這樣就行。」他說著,用一條鮮紅色帶子束好那黑亮的斷髮,收進胸口衣袋。

    梁熒惑被他莫名其妙的舉動搞愣了。

    皇泰清撫著她的臉龐,說:「頭髮剪了,妳得乖乖在這兒養傷。今天──妳又破壞了一次我的好事──」

    Nuala  O\'Faolain說,當好幾個月來不曾談話的某位同事,把妳抱在他的風衣下,一起在暴風雨中跑過大街,妳就完了……

    蟲兒已經爬進了玫瑰花蕾……

    皇泰清清楚記得,長輩跟他提相親時,他的腦海閃過了梁熒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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