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曉昭渾渾噩的被送回房裡,雖然大哭一場之後,她的情緒已慢慢冷靜下來,但丫鬟還是擔心她的情況,打算留在房裡陪伴她。
朱藝箏也擔心她的狀況,卻無法久留,只能吩咐丫鬟小心照顧,她還會再來探望。
然而在朱藝箏離開後,甄曉昭就將丫鬟遣出房,獨坐房內發愣,直到深夜,所有人都沉沉睡去,她還是沒合眼,坐在黑暗的房裡,手中始終拿著那件破了一個洞的衣裳。
她就是想不透,他為何不出面,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嗎?如果他是怕自己現在的樣子嚇壞她,她不怕的,只要他願意出現,他的模樣再可怕、再不堪入目,她都不會排拒。
沙沙——
夜深人靜,窗外的風吹車動顯得特別清晰,呆坐著的甄曉昭馬上回過神,一顆心開始緊張地狂跳起來。
是勝磊來了嗎?
她努力克制微顫的身子,無聲的走出房,就怕自己的動靜一大,會將勝磊的魂魄嚇走,然後她又見不著他了。
就在走廊上,她看到一個蒙面黑衣人,那背影她認得,他曾經出現在她的床畔,還對著她輕歎出聲。
就著月光,她一眼就看見他的腰側掛著那只紅色的錦囊,這對她來說又是另一個暗示,讓她越來越疑惑,非搞清楚這個男人的身份不可。
見那男人似乎要走了,她馬上輕喚出聲:「別走!」
男人動了一下,停在原地,沒有離去,只不過始終背對著她。
「可以……讓我瞧瞧你的樣貌嗎?」
他再度搖頭,只要見到她,他喉上的枷鎖就會緊緊縛住他,讓他無法開口說話。
他只能等,等她先認出他,如果她認不出他來,就什麼都不必談了。
甄曉昭有著強烈的預感,他肯定和勝磊有某種關聯,雖然他的身形和勝磊並不一樣,但還是無法消除她心中的瘋狂念頭。
他肯定知道勝磊的事,她絕不能讓他走!
「這幾日在我身邊發生的事情,都是你做的吧?為什麼……你圖的到底是什麼?」
他依舊沒有半點聲音,甚至邁開步伐漸行漸遠,甄曉昭心慌意亂的趕緊追上。「你要的哪兒去?等等我……」
黑衣人的腳步並不快,顯然是故意要讓她追上來,甄曉昭沒有多想,緊緊追隨他的腳步,神色堅定。
沒多久,他們一前一後來到岳家的後院,黑衣人在一棵大樹前停下腳步,甄曉昭也跟著停下,內心充滿了疑惑不解。
只見黑衣人毫不遲疑的蹲下身,開始徒手挖掘樹根處的泥土,看著他所挖掘之處,甄曉昭訝異的睜大眼,心湖開始隱隱激盪。
七年了,埋下歸來酒的地方早就看不出曾經挖掘過的痕跡,這座宅子內如今更只有她一人知道樹下埋著什麼,為什麼他會來到這裡,又是在挖掘什麼?
沒過多久,男人挖到了埋在土裡的小酒罈,將它小心翼翼的捧起,並將壇外的泥土都拍掉。
甄曉昭控制不了情緒,鼻一酸,眼眶迅速泛起淚波,雙手微顫的摀住嘴唇,努力忍住想哭的衝動。
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這是只有她和勝磊才知道的秘密呀……
男人捧著酒,不發一語地來到泫然欲泣的她面前,染上憂傷的眼眸直瞧著她。
她懂嗎?他依約回來了,回到她身邊,只不過他什麼話都無法說,連樣貌都不敢讓她瞧見。
他的妻呀,雖然他樣貌變了,但他的心始終不曾改變過,對她的愛意也一如往昔,只希望她能和他心靈相通,認出他來……
甄曉昭終於激動地落下淚來,她本以為自己這輩子再也不會見到這罈酒出現了,卻沒想到……沒想到……
「勝磊,是你嗎?勝磊……」她淚流滿面的瞧著他,想從他身上找到任何能證明他是勝磊的蛛絲馬跡,但除了那雙眼之外,她卻再也找不到其他相似之處。
就算如此,她仍認為他就是勝磊,別人恐怕會以為她已經瘋了,怎會將另一個陌生男子看成已死的夫君?
或許她真的瘋了也不一定,那就讓她瘋到底吧,她在他的眸中看到了深深的思念、還有一種想相認卻不能相認的悲哀,那眼神牽動著她的心魂,彷彿正在告訴她,他就是勝磊,她盼了七年卻盼不回的夫君!
「我知道你就是勝磊,回答我,你就是勝磊,對不對?別不說話,告訴我、告訴我!」她激動的緊抓住他的手臂。
喉嚨的窒塞在這一瞬間徹底解放,還了岳勝磊自由,他一感到喉嚨變化,也難掩激動情緒,張口欲言,卻是哽咽酸澀的回答:「我……已非從前的樣貌了。」
這個嗓音是她所不熟悉的,她淚眼婆娑地問:「什麼意思?」
「原本的岳勝磊已經戰死沙場,但我心有不甘,佔據了別人的身子還魂歸來,這是我逃過死劫所必須付出的代價,所以我……再也不是原來的我了……」
岳勝磊將自己被神秘女子阿搖所救之事娓娓道出,並且連阿搖為何不讓他還魂回自己身上的理由也全都講明,只希望她能接受現在的自己。
甄曉昭暗暗心驚,回想起那一夜她的心神不寧,總覺得勝磊似乎就在她身邊,原來……他真的回來過。
她顫抖的伸出手將他臉上的面罩拿下來,果然眼前男人的樣貌完全陌生,只要遮住那雙眼,她原本就無法將他與勝磊聯想在一起。
為何會這樣?比起熟悉感,更多的是因陌生而產生的茫然無助,她不知該如何面對此刻的他。
「出征前一晚,咱們一同埋下這壇『歸來酒』,你說要等我凱旋歸來的那一日,再一同將酒挖出,好好慶祝一番,現在,我還能再與你共飲這罈酒嗎?」岳勝磊無奈的苦笑著。「曉昭,你還願意……重新接納我嗎?」
她不願意他也不要緊,他還是會暗中守著她、守著孩子,直到再也無力守護為止,總之,他再也不離開了。
他遵守了和她的約定,只不過是以另一種形式回來,這樣的結果已經無法改變,如果她不能接受,他也不怪她。
怪只怪命運捉弄人,給了他們倆這樣一個難題,既痛苦又掙扎。
甄曉昭留著淚,鼓起勇氣伸出手,輕撫上他已全然陌生的臉頰。「再給我一些時間……好嗎?」
她很心痛,百感交集,非常混亂,要她在短時間內接受這種事情,她真的沒辦法,甚至有種無所適從的慌亂感。
她的丈夫回來了,卻已不是從前的模樣,她心疼他所受的折磨,心疼他的身不由己,她感受到了他內心的酸楚,也因此更加難過,甚至對於自己無法馬上接受他而感到歉意。
她需要一些時間適應這個幾乎全然陌生的他,要不然……她真的不知該如何與他相處。
岳勝磊輕輕覆上她猶在輕撫的手,流下了兩行男兒淚,笑靨欣慰。「不要緊,我可以等,等多久都不要緊……」
他也明白要她馬上接受這種事情太過勉強,只要她開始願意試著接納他,他已經非常高興了,彷彿看到了一絲希望。
他相信他們終究能夠跨越障礙,重新回到過去彼此相愛的時光……
自從相認之後, 讓甄曉昭重新熟悉現在的自己,岳勝磊每晚都潛入她的房內同她說話,一同回憶兩人的孩提時光,若非她主動,他絕不輕易靠近她,免得讓她感到不自在。
他等著她一點一滴、慢慢拉近彼此的距離,直到她能自然而然地親近他為止。
雖然他很想好好抱抱她,重溫兩人從前的親密,但他還是努力忍耐,就怕嚇到她,讓之前所有的努力跟著前功盡棄。
至少現在能跟她說話、能光明正大的出現在她面前,與她同處一室,對他來說,已是極大的欣慰。
目前只有甄曉昭知道他回來而已,至於承兒,岳勝磊只敢趁孩子熟睡時偷偷去看他,畢竟父子倆尚未正式相認,在甄曉昭完全接受此刻的他以前,她還無法讓承兒喊他一聲爹,他明白她的難處,所以也沒有勉強她。
而甄曉昭在與他相處了一晚又一晚後,愈加發現他和從前的岳勝磊有許多相似之處,舉凡一些不經意的小動作、講話習慣等等,都令她感到十分熟悉,和他相處久了,她已經能很自然的將他當成岳勝磊。
對於他現在陌生的面容,她終於慢慢習慣了,不再感到彆扭,畢竟從前她所喜愛的不是他的相貌,而是他對她的情意,只要這份情意不變,她仍愛著他,他們倆之間的牽絆就不會斷。
「曉昭,咱們必須盡早離開寧安城,你願意帶著承兒和我一同離開嗎?」
這一晚,岳勝磊見甄曉昭對他已沒有任何顧忌排斥,覺得該是時候提這件事了,畢竟他現在的樣貌可是敵國大將慕容霄,要是哪天被人發現她與他私下有來往,恐怕會惹來滅門之禍。
況且慕容宵在京城裡出沒,說不定會被誤以為是想對皇朝不利,他還魂之事太過玄妙,說出來不會有人相信的,倒不如一了百了,帶著曉昭及孩子到一個沒人認識他們的地方重新開始,這是最簡單的解決方式。
甄曉昭也明白依他此刻的情況,不適合再繼續待在寧安城裡,她點點頭,毫不猶豫地說:「再給我一些時間,我會開始遣散家僕,將手上的家產、家業做個處理,然後就帶著孩子隨你離開京城。」
「曉昭,謝謝你。」見她一口允諾,他終於鬆了一口氣。
「說什麼謝,我也知道你此刻的難處。」甄曉昭輕漾起笑。「對了,那爹娘的墳該如何處理?」
他們這一走,應該永遠不會再回到寧安城了,所以葬在城外的親人是否要一併移墳,她倒是還沒有什麼想法。
「爹娘人墳暫時先別動,等咱們確定在何處落腳,生活安穩下來後,再回來移墳也不遲。」
「好。」甄曉昭點點頭,內心已經開始盤算該處理的事了。
隔日,她開始遣散家僕,這些僕人都為岳家賣命多年,勞苦功高,她當然不會虧待他們。將所有財產清點完畢後,她在能力範圍之內各發送給每人一些銀兩,讓他們回鄉之後的下半輩子至少可做點小生意。
至於要不要告訴褚雲隆及朱藝箏她即將帶著承兒永遠離開寧安城,她倒是有些猶豫,還不知該如何處理這事。
此事暫且擱下,不料幾天後,褚雲隆卻突然前來拜訪。
甄曉昭親自招呼他,在偏廳內,她見他神色凝重,似乎有什麼煩心之事,不禁感到納悶。
「褚大哥,怎麼了嗎?瞧你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褚雲隆瞧著她好一會兒,內心猶豫再猶豫,之後終於開口:「弟妹,最近府內……有任何異樣嗎?」
甄曉昭的心暗自一跳,但表面上還是不動聲色,鎮定如常。
「有什麼異樣?褚大哥能否說得更清楚些?」
難道他發現了什麼?
她隱隱感到不安,褚大哥親自過府詢問,事情肯定不簡單,難道他真的發現了什麼?
「這異樣就是……」褚雲隆欲言又止,真不知該如何啟齒。
起因在於他一早就接到線報,發現慕容宵疑似現身寧安城,並且和岳府之人暗中來往,他得知時非常訝異,不敢相信會有這種事情。
慕容宵重傷之後,北敖國雖然封鎖了所有和慕容宵有關的消息,但他們的探子還是探到了慕容宵復原後卻突然消失的詭異情形,北敖國另派將軍頂替慕容宵的位置,至於慕容宵消失的原因到底是什麼,沒有人知道。
沒想到這人竟然會出現在最不可能出現的地方,為何慕容宵會暗中潛入岳府,難道他和岳府內的某個人有所掛鉤?
他想不透,現在的岳府到底有什麼值得慕容宵潛入的?他甚至擔心起甄曉昭及承兒的安危,不知慕容宵到底安著什麼心,竟然獨自深入敵方的京城重地。
「總而言之,最近京裡不太安寧,弟妹平日在家要多注意門戶,免得讓宵小有機會闖入。」褚雲隆只能如此提醒,他已經暗中派出重兵埋伏在岳府四周,慕容宵若是再度出現,絕逃不過他布下的天羅地網。
「我知道了,多謝褚大哥關心。」
甄曉昭親自送褚雲隆離開後,越想越覺得不妥,褚大哥一定是知道什麼了,勝磊最好別再冒險夜潛岳府,被人發現就糟了。
她必須警告勝磊,要他有所提防,她知道他目前落腳的地方,只是為了避免行蹤洩露,她不曾主動去找過他,但現在情況不同,她得親自去一趟。
她獨自坐上馬車,指示車伕左彎右拐地來到一條偏僻的大街上,她下了馬車,囑咐車伕在原地等待,自己則繼續往前走,在車伕看不見的地方又拐了幾個彎,最後才轉進一條隱密的小巷道中。
進到偏僻的巷道裡,走了好一段路,她終於來到岳勝磊所住的小宅邸,左右瞧了一眼,確定都沒人後,她才敲著大門輕喊:「我是曉昭。」
沒過多久,大門微開一縫,甄曉昭趕緊進去,門迅速關起。
「曉昭,發生什麼事了?」她一閃身進來,岳勝磊就擔心的瞧著她,知道肯定是發生什麼大事,她才會來這裡找他。
「褚大哥剛才來家裡,說了些奇怪的話,我懷疑他可能發現你的行蹤……」
她將剛才與褚雲隆的對話全盤托出,表情儘是擔憂。「你這陣子還是別回來了,免得……」
「慕容宵,沒想到你真的在寧安城內!」
褚雲隆的怒吼聲突然出現在大門外頭,緊接著好幾名士兵一腳踢開大門,瞬間褚雲隆就帶著士兵殺進來了。
甄曉昭錯愕的瞪大雙眼,褚大哥怎麼會知道這裡?難道……她被跟蹤了?
褚雲隆沒想到暗中布下的人馬這麼快就有了收穫,他的部下一見到甄曉昭出門,馬上通報他,一路追到這裡,絲毫不費吹灰之力便找到了慕容宵的行蹤。
他十分震驚,本還以為和慕容宵有接觸的應該是某個岳府下人,不可能會是甄曉昭,但想不到……真想不到……
甄曉昭竟然背叛了勝磊,和殺死勝磊的仇敵暗中有所往來!
「慕容宵,今日你的行蹤既然被我發現了,就別想活著離開寧安城!」褚雲隆憤怒地命令士兵。「大夥兒一起上,務必逮住慕容宵,不論死活!」
「是。」
應聲的同時,一群士兵殺氣騰騰地撲向岳勝磊,為免刀劍無眼傷了曉昭,岳勝磊即刻跳上牆逃走,刻意引開士兵,他相信,褚大哥是不會傷害曉昭的。
「快追,別讓他逃了!」褚雲隆一躍而上要追出去替義弟報仇。
「不,褚大哥!」甄曉昭趕緊撲向前,驚慌的懇求。「別傷害他,他是勝磊呀,褚大哥!」
「弟妹,你瘋了不成?那個人是慕容宵,是殺害磊弟的兇手!」褚雲隆憤怒的瞪著甄曉昭,真不敢相信她竟會和殺了自己丈夫的仇人勾搭上。
「不,他已經不是慕容宵了,他是勝磊……啊!」
褚雲隆猛力將甄曉昭甩開,不想再聽她辯解。「來人啊!將岳夫人帶回岳府,並且嚴加看管岳府,在抓到慕容宵之前,不准岳府之人隨意出府!」
「遵命!」
兩名士兵即刻一左一右的將甄曉昭架起,甄曉昭擺脫不了士兵的鉗制,只能眼睜睜看著褚雲隆追出去,心急的大喊:「褚大哥,他真的是勝磊,請相信我,他真的是勝磊呀——」
褚雲隆完全不理會她的叫喊,發憤狂追,一心為弟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