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頭一酸,忽然想落淚。她忙轉過身,不想讓他看到自己泛紅了眼。可她的這點細微之處還是被方少良敏銳地察覺,他眉頭緊蹙。拉過她問:「怎麼回事?哭什麼?誰惹你了?」
曲醉雲被他這麼一扯,只急急地說道:「你也不看看這是哪兒?又……唉,算了,咱們進院子裡說話。」西府雖然比不得東府的高門大院,奴僕如雲,但是門前也是有個小廝,而這小廝此刻正好奇地打量他們。他既然來了,想轟也是轟不走,只有再安撫一次。而日後……連安撫他的機會都不會有了。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進後院時,方怡藍正看著丫鬢們在攆一隻跑上牆頭的小貓,他們的到未讓丫鬟們連忙收了答帚棍子,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向方少良請安。
他溫文爾雅地笑著跟姑媽說:「我今日辦事路過錦繡坊,便將他們做好的衣服帶過來了。」
方怡藍淡淡地笑道:「這種事何必勞動你這個大少爺去做?讓他們送過來不就好了?」然後示意丫鬟們將包袱接了過去,又問道:「今日就在姑媽這裡吃過飯再走吧。」
「不了,我一早就和老太太說好,今日在她那邊用飯,改日我未叨擾姑媽時,會先知會一聲,只是難免要姑媽費心了。」方少良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了指包袱上面露出的一角,「那件青色的是雲弟的。」
曲醉雲連忙走過去將那件衣服抽出,對母親說:「娘,我想進屋先去試試。」
方怡藍不悅地瞪著她,「又不趕著穿,你急什麼?」
方少良則笑道:「雲弟還是小孩兒心態,有了新衣服就像過年似的,就讓她先試試看好了。萬一哪裡不合身,我扣著錦繡坊的銀子不給他們!」
聞言,方怡藍一笑,默許的點了點頭。曲醉雲急忙回自己屋子試衣服去了。
看著方少良,方怡藍漫不經心地問:「上次聽老太太說,要準備給你說親了,可有選中的人家或姑娘了?」
負手而立的他,微笑道:「這種事情當然是老太太作主,我也不急。不過雲弟明年就快十八了吧?姑媽準備給她說一門怎樣的親事?」
她淡定地答道:「她年紀還小,又一事無成,哪家姑娘願意嫁她?還是先為自己掙些功名再說吧。」
「功名這事不適合雲弟,我看她生性恬淡,不喜與人爭執長短,姑媽還是不要期望太高為好。好在方家家大業大,總有她一席之地的。更何況人生在世,功名利祿,榮華富貴都是身外之物,括得開心自在才重要。」
方怡藍道:「就算家大業大,也是方家的,她心中總要為自己謀劃。你是含著金揚匙出生的人,榮華富貴不求便有,不知道像她這樣一無所有的人的難處。等她幾時有了榮華富貴,再說什麼『開心自在』也不遲。」
方少良眉尾上挑,「姑媽難道沒聽說過『成功細中取,富貴險中求』嗎?這一個『險』字可是最驚心動魄的。雲弟身子那麼屏弱,承擔得起這個字的份量嗎?」
聽他口出此言,方怡藍心裡陡然一驚,望著他的目光變得深沉起來,她微微沉吟,「各人的路不同,這就是她的命。少良,你是個聰明人,理當知道人命天定,誰也強求不來。」
他依舊笑著,「是,人命乃是天定,最怕人為強行逆轉,這就是逆天而行了。姑媽,您說逆天而行的人,有幾個最終是有好結果的?」
像是被誰狠狠地刺了一針,方怡藍的臉色忽青忽白,她盯著他,又小心謹慎地往左右看了看,確認丫鬢們都不在身邊,才悄聲問:「少良,姑媽平日沒有對不住你的地方吧?」
方少良悠悠說:「姑媽特我當然是很好的,但是……有沒有對不住別人,可就說不准了。」
頓時,她的嘴無聲地動了幾下,眼中閃過一絲恐懼,似是有話要說又不敢說,此時已經換好衣服的曲醉雲從房內走出,站在兩人面前。她身上的新衣是方少良親自選定的布料,淡青色的綢面上繡著芙菜。每一朵肥瘦長短都相差無幾,襯托著她的身形,清秀中帶有一種飄飄欲仙、不染塵世的昧道。
他忍不住拍手道:「好!這錦繡坊的手藝果然不錯,我看不但該把尾款給他們,還應該再多幾兩賞銀才好。」
曲醉雲還未說話,方怡藍卻忽然用硬邦邦的語氣,冷冰冰地說:「雲兒,你表哥還有事呢,你替娘送送他。」
被下了逐客令的方少良,對姑媽的態度轉變心知肚明,他勾唇一笑,「那我就先告辭了,姑媽,您好生歇息,改日我再來看您。」
看著兩人的神情,曲醉雲雖不知他們剛才說了什麼,但卻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尤其是母親那鐵青的臉色,己經好久不曾看到了。
她忐忑不安地將方少良送出院門,拐過影壁牆的時候,他猛地抓住她的手臂,將她推到牆角,黑幽幽的眸子緊盯著她,「雲兒,做我的人,我的女人。」
她心一顫,不只為他的大膽,還為他如此堅定明確的用詞。但她本能地開口,只吐一字回覆,「不。」
他對她的回答也早在意料之中,故沒太大的反應,只是用手指摸了摸她圓潤的下巴,「由不得你。」這只是他的宣告,不管她願不願意、答不答應,他己經做了決定。
曲醉雲掙扎著,「你剛才和我娘胡言亂語什麼了?」
方少良哼了一聲,「你去問她不就知道了?」
她低聲喘息,「你別逼我,否則我會跑得遠遠的,讓你找也找不到。」
他肌肉瞬間緊繃,警覺地瞇起眼,原本在她下巴上輕柔撫摸的手指驟然捏緊,語氣一沉,「你剛才見了什麼人?你在背著我謀劃什麼?嗯?」
「你已經逼得我無路可走了,還想怎樣?」曲醉雲淒然苦笑,「大表哥,放過我吧。不管我是要做男人還是女人,都與你無關的。」
「不管你是做男人,還是女人,首先是要能光明正大地活著,雲兒,你覺得你現在過得夠光明正大嗎?」
他的沉聲質問,一字一字地敲進曲醉雲的心裡,敲得那麼疼。
「有些事,既然錯了,就要改過來,不能讓它一錯再錯。我說了會等你,但是人生苦短,等特不意味著白白很費,只要我認定的人、認定的路,就不會再變。你心中有己經認定的人或事嗎?若有,那你就該知道自已的心意若己決,便絕不可能再變的!」
回到小院時,曲醉雲耳畔好像還在迴響著方少良剛才那番擲地有聲的話。認定的人、認定的事,她有嗎?她能有嗎?她有資格有嗎?
恍惚問,她聽到母親的沉喝,「雲兒,你跟我進房裡來!」
一抬眼,看到母親冷冰冰的眸子,心瞬間就沉了下去。
進了臥室,方怡藍冷冷地看著她,「跪下。」
曲醉雲雙膝一彎,跪在母親面前。她知道一場風暴己經在所難免。
「你知道少良剛才和娘說了什麼嗎?」方怡藍瞪著她,「我問你,他是不是己經知道什麼了?」
她喉頭硬咽,不敢再隱瞞,只得輕輕點頭。
方怡藍臉色大變,一抬手,一記耳光響亮地打在她的臉上。
十幾年前的記憶,倏然問在這一刻全都充斥到腦梅裡。那時候借懂無知的她,因為一記耳光,便被迫接受性別被改的命運,而今,她依然沒有掌握自己命運的能力。
「娘,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請娘息怒……但是,還請娘准許我離開方府,這是我唯一的路了。」
方怡藍手指輕顫地點著她,「你、你怎麼會讓他知道的?你難道不知道這是你豁出性命也要守住的秘密?」
「是、是我的錯,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發現的,但我保證除了他,如今還沒有其他方家的人知道這個秘密,所以我……我必須現在離開方府。」
「離開?你要去哪兒?」
曲醉雲急急地說:「和方家正在合作的天府酒商胡老闆答應帶我去天府,他希望我能跟著他做個學徒,只要娘答應,我兩三日內就可以離開。娘,我保證,只要我能離開,一定會在三年內出人頭地,回來接娘一起出府。」
「你的保證我己經不敢信了。」方怡藍一臉頹喪地說完後,又盯著她看,「那少良知道你的身份之後,有沒有對你做什麼?」
她臉一紅,尷尬得不知道怎麼說。但她的表情卻讓母親的臉色更加難看。
方怡藍咬著牙根兒問:「他抱你了,還是親你了?或者,你們倆連最見不得人的事情都做出來了?」
曲醉雲窘迫到了極點,母親的問題是連三問,她該怎麼回答?第一問和第二問的答案是「是」,最後一問……卻差點成真,那日在寒月居他們險些鑄成大錯。然而那些細節,她又怎麼敢一一坦承?
但她的猶豫和臉上的配紅看在母親的眼中,卻是最可怕的答案。
方怡藍忍不住怒從心頭起,又一巴掌狠狠地抽過去,打在女兒的另一側臉上,連同最狠毒的咒罵,「你怎麼這樣不知廉恥?!」
曲醉雲輕輕用手指揩去嘴角流出的血珠,淒然長歎。她是不知廉恥嗎?起初並非沒有抗拒過啊,可是,抵擋不住他的原因,究竟是他過於霸道的索取,還是她內心的欲拒還迎?
也許,她的確是個不知廉恥的女子,那一日在他房中動情的一吻時,便知道自己的本性是如此輕賤。受不住他的誘惑,壓抑不了自己內心深處的揭望,因為鍾情他多年,再推拒都顯得蒼白無力,難怪他可以攻城掠地,步步緊逼,終於將她逼到無路可退的地步。
「娘,請讓我走吧,不離開方府,我的事,早晚有一天會天下皆知。」她伏在母親的腳邊,哀聲祈求。
方怡藍蒼白著臉,失神地看她,「走?娘等了十幾年,只為了等這一天?看著你丟下我跑掉嗎?若是少良認定了你,你又以為你能跑到哪裡去?方家和那個胡老闆是生意夥伴,你不會以為你能把自己藏得嚴嚴實實的,一點風聲都不透露吧?
「少良外表冷情,可骨子裡執拗得要命。你看你大舅舅官居一品,他若肯入仕自然平步青雲,但他堅決不去走仕途這一條路,連大舅舅都奈何他不得,如今你就能左右得了他的心意嗎?倘若他天涯梅角也要把你揪出來,那你該怎麼辦?」
她頓時被問住,只能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母親。這條路依舊是一條死路嗎?看方少良剛才的態度,己經是鐵了心的,哪怕她抱著玉石俱焚的狠絕念頭,依然動搖不了他的決心。
不走,就是死路,走……依然不見光明。該怎麼辦?怎麼辦……
方怡藍無力地仰首看著房上的橫樑,靜默許久後,疲憊地說:「你先出去,讓娘再想想。」
曲醉雲默默站起身,緩緩地後退,轉身邁出門檻的那一剎那,陽光照在身上,她才發覺自己竟然被冷汗提了衣衫。
小丫鬢不解她的落寞神情,看她行走艱難,以為她是病了,上前要來攙扶她,卻被她揮手擋開。
鶯兒眼尖,瞧見她腫脹的臉頰和嘴角的血漬,不禁輕呼一聲,「表少爺,您這臉……」
她恍若未聞,癡癡地,瞞姍走回自己的臥室內。
臉上的這點痛算得了什麼?心痛才最是難抬的。她辜負了娘的期望,被娘打兩下出氣是應當的。可是打完之後該怎麼辦?她知道娘和她一樣迷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