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 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五卷神來之筆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天要劈你
    如果牆角有洞,寧缺絕對會鑽進去,不管下面是無盡深淵還是傳說中的幽冥,但沒有,所以他只能抱著腦袋,痛苦地渾身顫抖,汗出如漿,唇角不停向外淌著鮮血,涕淚橫流,衣襟早已被打濕。

    他從來沒有體會過如此可怕的痛苦,甚至覺得,比當年在荒原上被馬賊抓住嚴刑逼供還要難熬無數倍,腦袋裡那把斧子與天空裡那把無形的巨斧不停地落下,彷彿永遠不會停止,令人絕望無比。

    到後來,他的身體甚至開始抽搐,眼神開始渙散,就連雙唇的顏se都已經變成不吉的灰暗,真的和死人沒有太多差別。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來自天穹上的那道巨斧終於停止,腦袋裡那把斧子雖然還在砍,但稍微好過了些,他用難以想像的毅力扶著牆壁站起身來,向著禪室外衝去,根本不敢回頭看那道影子一眼。

    逃出白塔寺,他在朝陽城民眾驚愕的眼光裡,他一路咳血,踉蹌前行,終於走回了小院,待看見樹下桑桑的身影,jīng神頓時鬆懈,再也無法抵抗痛苦帶來的虛弱感,眼前一黑,就這麼昏了過去。

    待他醒來時,窗外天se已亮,桑桑坐在床邊也已經睡著,桌子上放著一碗草參粥,粥上還冒著淡淡的熱氣,看來昨夜她熱了很多遍。

    寧缺想起多年前在渭城在長安的那些夜晚,心情微暖,起身把她扶到床上,把被褥替她蓋好,腹中傳一聲鳴響,才發現自己已經飢腸漉漉,端起碗把粥喝完,擦了擦嘴,正準備像往常那樣去白塔寺,臉se驟然蒼白。

    他想起了昨夜禪房裡發生的事情一動念,他便覺得腦裡又傳來一陣劇痛,明明沒有人拿斧頭在砍自己。但痛苦的餘威還在。

    桑桑睜開眼睛。靜靜看著他看了很長時間,忽然指著他的腦袋說道:「你那裡面有個人,他想出來。」

    沒有什麼能夠瞞過昊天的眼睛,但她也不知道寧缺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他的腦袋裡有人在拿斧子不停地砍,就算能夠解釋這個問題,那又如何解釋天穹上落下的無形巨斧?

    寧缺走到窗邊。看著灰暗的天空,聲音微顫說道:「那天為什麼要劈我?」

    桑桑想了想,說道:「大概是因為最近這些天,你很少陪我,還經常忘了給我做飯,所以才會被天打雷劈?」

    「沒有雷。只有天在劈。」寧缺說道。

    桑桑說道:「那有什麼區別?」

    寧缺臉se微白,轉身看著她,說道:「天為什麼要劈我?」

    桑桑指著自己,說道:「我就是天,或者是我想劈你。」

    寧缺問道:「是你在劈我嗎?」

    桑桑看著窗外的天空,說道:「也許是那個我,看不慣你這樣對我。」

    寧缺想著昨夜那種痛苦,憤怒喊道:「我娶你當媳婦兒。還要被你的孿生兄弟姐妹管?還有沒有天理?」

    桑桑神情不變。說道:「我們的道理就是天理啊。」

    寧缺覺得這種說法有些蠻不講理,也不知道她的道理到底有沒有道理。反正他決定今天不去白塔寺雖然他很想知道牆上那道影子是怎麼回事,更想知道為什麼腦袋裡和天上都有斧子要劈自己,但他不想再次重複昨夜那種痛苦的過程,人類的好奇心確實能夠戰勝對未知的恐懼,卻不見得能戰勝那種痛苦。

    當天他留在小院裡,陪桑桑看著天空發呆,每當遠處某間寺廟響起鐘聲時,他的臉se便會變得有些蒼白,因為他在害怕。

    桑桑看著他的神情,有些不解說道:「你以前不是這麼怕疼的人。」

    寧缺說道:「以前也怕疼,只不過要照顧你,只能裝著不怕。」

    桑桑說道:「你現在也要照顧我。」

    寧缺想了想,說道:「有道理,總要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不然會出問題,但過些天再說吧,我真的有些怕。」

    他終究還是低估了人類的好奇心,或者是因為要照顧桑桑這件事情,戰勝了他的恐懼,他沒有等更長時間,第二天便回到了白塔寺。

    青板僧像往常一樣與他說閒話,他沒有jīng神理會,直接走到那間禪室裡,昨夜被他砸碎的那面牆,已經被修好了。

    他對著那面牆壁,沉默很長時間,牆上沒有影子。

    他坐回桌旁,開始讀佛經,當暮se漸至時,他點燃了桌上的蠟燭,點火的時候,他的手有些顫抖,所以火苗也有些微搖。

    影子重新出現在牆上,最開始的時候,因為燭火輕搖的緣故,有些發虛,然後只用了很短的時間,便變得清楚起來。

    寧缺站起身來,只是這個簡單的動作,便彷彿耗去了他所有的力氣,以至於向牆壁走去時,腳步顯得有些發虛。

    影子盤膝而坐,似在修佛。

    寧缺深深地呼吸數次,對著牆壁,盤膝坐下。

    「你究竟是誰?」他看著影子問道。

    影子自然不會回答他,如已經死去的老僧般沉默。

    寧缺死死地盯著影子,彷彿要把他看破。

    影子沒有眼睛,自然也不會看他。

    就在寧缺以為今夜就會這樣平靜度過的時候,白塔寺裡忽然響起鐘聲。

    就像前夜那樣,晚課早已經結束,鐘聲卻開始迴盪,他甚至有些分辨不清,這鐘聲究竟來自於佛殿,還是響起於自己的心底。

    寧缺的神情很緊張,他記得前夜鐘聲起後,便有異變發生。

    今夜果然也如此,那道鐘聲彷彿是劫難開始的信號,本來有極強清心寧神效用的鐘聲,卻讓牆上的影子變得瘋狂起來。

    影子不再盤膝,站起身開始對著天空揮舞手臂,不是在呼喚誰,看那激烈的情形,更像是對著天空上某處破口大罵。

    影子變成黑se的火焰,不停舞動,似要燒燬一切,又像是火刑架上痛苦的囚徒,身軀被火焰燒蝕變焦,顯得格外恐怖。

    寧缺心頭微酸,開始流淚,因為他再次感受到影子的不甘,感受到對方的絕望與憤怒,感受到那道彷彿無窮無盡的蒼涼悲傷。

    他彷彿看到一名老僧,站在一座墳墓前,對著夜空落下的暴雨,憤怒地罵天呵地,謗道毀佛,恨不得把這個世界都撕碎。

    寧缺流淚,不止是因為他感受到了這些情緒,也因為他知道,馬上自己便要開始承受前夜那樣的痛苦。

    嗡的一聲巨響!

    寧缺覺得有人站在自己的識海裡,拿著把鋒利的巨斧,向著自己的頭骨狠狠砍下,似乎要把自己的頭破開,然後跳出來。

    劇烈的痛楚從頭頂向四肢蔓延,他甚至覺得自己的皮膚正在被無數根細針紮著,那種感覺,就像是被剝了皮,然後灑上了無數把海鹽!

    寧缺的臉se驟然蒼白,身體不停顫抖,就像是一座山,隨時可能崩塌,但他今夜已有準備,竟是強行保持著盤膝的姿式。

    「蓮生!你到底要做什麼!」

    他看著牆上的影子,憤怒地喊道。

    牆上的影子沒有回答他,依然在拚命地掙扎,對著天空不停地痛罵,不停地擊打,於是那把斧子依然在不停地砍著他的腦袋。

    寧缺強忍著痛苦,緊緊咬著嘴唇,顫抖而嘶啞的聲音,從齒縫裡滲出來,顯得格外慘厲,喝道:「你再不住手,我就滅了你!」

    蓮生的意識碎片在他的識海深處,已經靜靜躺了很多年,當寧缺遇著危險的時候,才會偶爾明亮,給予他指示。

    雖然蓮生的意識非常強大,倒是畢竟是死後留下的殘餘,寧缺相信以自己的念力強度,絕對可以將其鎮壓。

    影子依然沒有理會他,顯得很是輕蔑。

    因為痛苦,寧缺的眉心不停跳動,衣裳早已被汗水濕透,他知道自己再也沒有辦法忍下去,絕然調動念力便向識海深處潛去。

    雖然有些可惜和不甘,但他還是要把蓮生留下的意識碎片碾滅,不然他真的可能會在這種痛苦中發瘋,甚至直接死去。

    只是他忘了,有兩把斧子。

    他剛剛調動念力,白塔寺上空,又響起一道如雷般鐘聲。

    那把無形的巨斧,從高遠的天穹上落下,直接砍在了他的身上。

    在這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彷彿被劈成了兩半,心臟也被劈成了兩半。

    他雖然咬著嘴唇,也無法阻止一聲極淒慘的痛嚎從唇間迸將出去。

    他痛苦地倒在了地上不停吐血,身體不停扭曲,就像是被塞進熱鍋裡的泥鰍,地面上很快便變得血跡斑斑。

    來自天空的斧子繼續砍,來自識海的斧子繼續砍,他眼神渙散,再也無法承受,就這樣昏了過去,可即便是昏迷中,他的身體依然不時抽搐,很明顯,來自天空和頭內的兩把利斧還在不停劈砍。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在禪房裡醒了過來,窗外天光大作,他竟昏迷了整整一夜時間,好在鐘聲停了,斧子也停了。

    他擦掉唇角的血漬,艱難地走出禪房,來到湖畔。

    青板僧正在湖畔,看著他蒼白的臉se和身上的血跡,有些吃驚,愣愣說道:「師兄,你在禪房裡唸經還是殺生呢?」

    寧缺看著湛藍的天空,問道:「你有沒有聽到鐘聲?」

    青板僧神情惘然,說道:「什麼鍾?」

    寧缺的神情也很惘然,說道:「為什麼只有我能聽到呢?」

    ……

    ……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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