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缺望向樹上的拳印,問道:「究竟哪裡錯了?」
桑桑沒有說話,背手走回小院,他跟在她的身後。
初chūn微寒,院裡那棵樹依然沒有發出太多枝葉,她走到那棵樹下,看著輕顫的寒枝說道:「既然不是,那你就讓我走。」
既然寧缺認為在一起只是生活,不是他想把她留在人間的方法,那麼當她想要離開時,他便不應該攔阻。
「你隨時可以走。」寧缺在她身後說道。
桑桑看著樹椏,撲扇聲中,一隻黑se的烏鴉落在她的目光落處。她說道:「我若真要離開,你便會自殺。」
寧缺沉默不語。
桑桑轉身,看著他問道:「你就這麼想我死?」
這是她第六次對寧缺說出這句話,或在心裡想起這句話。
「我只是不想你走。」
寧缺沒有迴避她的眼光,說道:「就算走,你能又走到哪裡去呢?你已經來過人間,又如何能在冰冷的神國裡枯坐漫長歲月?」
桑桑說道:「我本來就應該在那裡。」
寧缺說道:「那裡又是哪裡?你經常說,這是昊天的世界,神國也必然在這個世界裡,那麼神國和人間究竟有什麼區別?」
桑桑說道:「現在你的老師在那裡。」
寧缺說道:「你為什麼一定要阻止老師,為什麼一定要阻止我們?難道你就不想知道,在這個世界的外面究竟有什麼?」
「這是我的世界,我是這個世界的規則,我的存在來源於這個世界獨一無二的特xing,你們想要破壞這個世界的特xing,那我便不能存在。」
桑桑看著他的眼睛平靜說道:「這是我與你老師以及書院之間最根本的矛盾,無法解決,如果你堅持,就是要我死。」
「你就這麼想我死嗎?」
這是第七次。
寧缺靜靜看著她,說道:「不要回去,變成真的人,我們一起活著。」
桑桑說道:「人會死。」
寧缺說道:「修行可得長生,我們一起修。」
桑桑說道:「我要維持這個世界的存在。」
寧缺說道:「我不理解,明明可以有別的方法解決這個問題你為什麼一定要守著這個舊世界,你究竟在守護什麼?」
桑桑說道:「我也不理解,你們以及歷史上的某些人類,為什麼一定要離開這個世界,你們究竟想知道什麼?」
寧缺說道:「我們想知道的事情銀簡單,就是外面有什麼。
桑桑說道:「我不想知道。」她所有的思維邏輯,更準確的說她的全部生命都帶有規則的客觀xing,如果說人類本能裡就有對zi you的嚮往,那麼她的本能就是封閉自洽。
寧缺向前走了一步,站在她的身前。樹枝上的黑鴉有些冷漠地叫了聲。
他牽起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說道:「變cheng ren類,然後我們一起活著一起修行,一起買菜,一起吃飯,一起做很多事情。」
桑桑來到人間後,從來沒有照過鏡子,她按照人類最中看的面容擬成的臉,按照自己的心意形成的高大身軀都讓她並不怎麼愉快所以此時,她看著寧缺眼睛裡的那個女子,覺得很陌生,而且有些惘然。
「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就算是為了人類當然,最主要是為了我,請你留下來。」
桑桑眼中的他眼中的自己的那張普通的臉,忽然間破碎成無數片光影再也無法重新聚攏在一處,於是她的眼神也回復漠然。
「不。」她看著寧缺平靜說道:「無數年前人類選擇我,讓我從混沌中醒來,便是要我為他們帶來永恆的平靜。」
寧缺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不明白為那句話會讓她反應如此劇烈,他本以為是人類的選擇讓她醒來,聽到她的下句話才知道是因為自己。
「我現在能夠理解,對世界之外的想像與好奇,是人類本能裡的渴望,但那些人裡恰好不應該包括你,因為你本來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桑桑看著他說道:「你來自世界之外,你很清楚外面的世界有什麼,從二十年前開始,你就一直在給我講述那個世界,我沒有忘記,而且我現在在你的意識裡也能清晰地看到那個世界的畫面。」
寧缺覺得自己的身體漸漸變得寒冷起來,說道:「那個世不……很美麗,很生機勃勃,也數不盡的真實的太陽,到處充滿了溫暖。」
「你在撒謊。」
桑桑的聲音還是那樣的平靜,沒有一絲多餘的情緒,然而這句話卻像是雷霆般在朝陽城的上空炸響,驚的無數萬人抬頭望天。
「你的那個世界到處充滿著危險,正在燃燒的太陽,隨時可能爆炸,隨時可能熄滅,而絕大多數地方,都寒冷的有若幽冥。無論是脆弱的普通人,還是相比強健的修行者,都不可能在那個世界裡生存下去。」
寧缺說道:「恆星的壽命有很多億年,怎麼可能是隨時爆炸?我承認確實大多數地方都是寒冷的,但那個世界真的很大,總能找到合適的地方。」
桑桑說道:「即便是億億億年,對於需要永恆延續的生命來說,都只是很短的時間,更何況你的那個世界,最終必然會走向寂滅,什麼都剩不不來。」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或者,還能剩下些回憶?」
桑桑的言語沒有給溫情留下一方寸的生存空間:「沒有溫度,什麼都沒有。寂滅,便是終結,沒有永恆,那便是大恐怖。」
寧缺搖頭,說道:「不是這樣的……我承認你說的對,外面的那個世界或者真的最終會寂滅,但在那之前的漫長歲月裡生命可以走到世界的邊緣,或者直接打破世界,找到通往新世界的道路。」
桑桑說道:「如果找不到呢?」
寧缺不知為何有些生氣,沉聲說道:「你又沒有在那個世界裡生活過,你憑什麼確定人類就一定找不到新的世界?」
「因為我不是人類,我從來不以欺騙自己來做為安慰。」
桑桑看著他平靜說道:「和我的世界相比,外面的那個世界更像是幽冥地獄,而你想做的事情,會讓我把你當作冥王之子。」
寧缺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聽到冥王之子這四個字還是多年前,包括光明大神官大內的有些人,一直在猜測他是冥王之子,後來這個頭銜曾經短暫地落在了隆慶的身上,最終還是由桑桑接過了這個名字。
現在的他自然知道,根本沒有冥王,昊天就是冥王但同時他又必須承認,在某種程度上桑桑說的是對的。
他曾經生活過的那個世界,相對於這個世界而言是那樣的寒冷,那樣的動盪,那樣的危險這就像是冥王的國度。
他從那個世界來到這裡把那個世界的信息帶到了這裡,堅定了書院和到子的信念,如果吳天世界真的最終被破開,去往那個更加廣闊的宇宙,卻最終寂滅,那他的到來,便是給這個世界帶來了冥王的yīn影。
這種推想讓他身體很寒冷下意識憤怒起來看著桑桑喊道:「你總是什麼都要贏,哪怕是討論,你也從來沒有認輸過哪怕一次,為什麼?」
桑桑靜靜看著他神情微憫。
她的神情讓他更加憤怒,走到樹下重重一掌拍下,枝頭的黑鴉低頭看了他一眼,沒有飛走也沒有發出難聽的叫聲。
「這麼多年了,從你會說話開始我什麼都在聽你的,在別人眼裡,你是我的小侍女,天天服侍我,我說往東你不敢往西,我說吃乾飯,你絕對不敢把飯煮稀,但真實情況是什麼樣,你自己應該很清楚,我說往東之前你先往東邊看了一眼,我說吃乾飯那是頭天夜裡你把剩的稀飯全倒了!」
寧缺轉過身來,看著她憤怒地喊了起來。
「在岷山裡,那年我拼了命才逮了只小鹿,你只看了我一眼,我就放了!在渭城你八歲那年,胖嬸替她遠房侄兒給你提親,你不高興,我當天夜裡就差點去把那個小子宰了!你說要回長安城,我就回長安!你說要賣字,我就寫字來賣!」
「你說要租臨十四七巷那間鋪子,我就租!結果好啊,我差點把這條小命給朝小樹賣掉!為了你,我把隆慶的臉都抽腫了,就因為他用你來威脅我,我不管得罪西陵神殿,也不怕給書院惹事,直接一箭把他she成了傻逼,結果又好,被葉紅魚追殺的像條狗一樣!還有這這這這個破地方!」
他指著小院,看著她聲音微顫說道:「你把自己變成冥王之女,很好玩嗎?對我來說,這個事情真的很不好玩,全世界都想要殺你,就我一個人把你背在身上,我當時真的很害怕,我打不過他們,你知不知道,但我還不是去打了?」
桑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我從來沒有違背過你的意見,你要如何,我就如何,我更不會傷害你,我的意識裡根本沒有這個可能,從我在河北道揀到你的那天開始,就是這樣了,我憐惜你,我心疼你,我把你看的比我自己的命還要重。」
寧缺的聲音漸漸低落下來,但情緒卻顯得更加激盪,說道:「因為當時的我也被全世界拋棄,那時候只有你在我身邊,你能活下來,是因為有我,而我能活下來,何嘗不是因為我要養活你?什麼是本命?這就是本命。」
桑桑抬頭,看著漸被夜se侵襲的天空,沒有說話,樹枝上棲著的黑鴉,微微偏頭望著院子裡的二人,似想弄清楚當前的情形。
「小師叔是你殺的,但我那時候還沒有出生,所以我可以不去理會,但……老師的死我再也沒有辦法說和自己沒有關係。」
不知道是因為說話太多,還是情緒太過激動的原因,寧缺的聲音變得有些沙啞,非常低沉疲憊到似乎隨時可能脫力。
「當時在泗水畔,我本來可以阻止你,因為你是我的本命,但我沒有……我以為這是因為我自己忘記了,但後來才知道,我沒有忘記,只是當時的我本能裡讓自己忘記了這一點,因為我,真的很怕你死。」
他抬頭看著夜穹裡的繁星和那輪將要出現的月亮沉默片刻後繼續說道:「這件事情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但其實,大家都知道,書院裡的師兄師姐們都知道,可是他們也從來不提這件事。」
「為了你,我可以什麼都不要,我可以不要臉可以不要命,更不要提什麼忠義廉恥,道德又是什麼玩意兒?如果是以前,為了你我可以把全世界的人全部殺光,只要你活著,只要你好好的,我根本在不乎別人怎麼看我,怎麼議論我,怎麼嘲笑我,怎麼恨我,怎麼怕我。」
寧缺收回目光望向她,微笑著流淚說道:「但……這次不行,書院裡的師兄師姐們,長安城裡的那些人,他們對我很好,對你也很好。如果讓你回去,老師會死唐國會亡,人間再也不會有書院,所以我不能聽你的。」
月亮終於在夜穹裡出現,就在他的身後,只是並不明亮,因為月有yīn晴圓缺,今夜的月兒那般黯淡,彷彿隨時可能熄滅。
「我也會死。」
在寧缺說話的時候,桑桑一直沉默,直到此時。
她看著他平靜說道:「如果不是因為書院和你,在懸空寺裡,我不會被那些僧人逼的如此狼狽,你應該很清楚,我正在一天一天變得更加虛弱,如果你不讓我回去神國,那麼總有一天我會死。不要說什麼變成真正人類,然後修行的話,我說過,我不喜歡欺騙自己,我是昊天,怎麼可能變cheng ren類呢?變cheng ren類的我,還會是現在的我嗎?你又如何保證我能活著呢?」
天不生夫子,萬古如長夜,夫子是昊天世界無數萬年來的第一人。昊天來到人間,這也是歷史上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至於他這個由域外世界而來的客人,更是特殊,誰也不知道他們三人書寫的故事,最終的結局是什麼。
昊天不知道,夫子不知道,寧缺更不可能知道,所以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他只能走到廚房門口,回頭對她問道:「我給你煮碗麵吃?」
桑桑靜靜看著他,眼神裡沒有失望,只是有些淡。
「我沒有胃口。」
說完這句話,她走回臥室,上床蓋好被褥,像賭氣的孩子那樣,把被褥拉的很高,高到蓋住了臉,似乎這樣會好受很多。
沒有過多長時間,寧缺走進了臥室,掀開被褥,把她扶起來。
她說道:「我說了,我不想吃麵。」
寧缺說道:「把腳燙一下再睡。」
桑桑這才看見,床前一盆冒著熱霧的清水。
寧缺蹲下,替她把鞋脫掉,試了試水溫,發現剛好,把她那雙如白蓮花的腳放下水中,仔細擦洗,便是腳趾縫裡都沒有漏過。
一夜無話。
清晨醒來,桑桑沒有起床,而是繼續躺在被窩裡看著屋頂,乾淨的房梁結出了一道蛛網,蜘蛛在網的邊緣靜靜等待,待有昆蟲撞網,它便慇勤地爬過去,以最熱情的姿式,把食物殺死然後貪婪地汲取其間美味的汁液。
「不能繼續這樣下去,需要決定。」她側身,看著寧缺的臉,說道:「如果你不讓我離開,我就把所有人都殺死。」
寧缺揉了揉眼睛,說道:「沒米了,買菜的時候,記得提醒我買一袋。
用米缸裡剩下的米煮了鍋粥,兩個人喝完後,便去了菜場,先去了米店,就在寧缺準備付錢的時候,忽然發現米袋裡多了個人頭。
米店老闆的人頭。
鮮血從袋子裡滲出來,至於袋子裡的米,更是早已被染成了殷紅se,看上去就像齊國特產的血稻,泛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夥計和買米的婦人們,看到這幕畫面,驚的連連尖叫,白鋪外衝去,然而他們還沒有來得及跨出門檻,便變成了死人。
昊天要讓一個人死有無數種方法,她可以讓人死的悄然無聲,神情喜樂,彷彿還在酣睡,並且正在最甜美的夢境中。
但很明顯桑桑沒有選擇這種方法,為了讓寧缺的感覺更直接,更展現自己的決心,她用的方法很血腥,米鋪裡到處都是斷肢殘臂。
寧缺臉se蒼白,看著她,想要說些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口。
他走出米鋪,根本不敢再去買菜,低著頭在菜攤間快步走過,無論那些已經相熟的菜販如何喊他,他也不理,甚至忘了手裡還提著染血的米袋。
桑桑沒有放過他的意思,雖然他什麼都沒有做,但隨著他的腳步移動,他所經過的菜攤全部變成了血澤,那些菜販淒慘的死去。
「夠了!」
寧缺在菜場門口停下,前方的街道上滿是人群,他不敢向前再走一步,他只能轉身,望向桑桑憤怒地喊道。
菜場裡到處都是血,已經淹過了他的鞋底。
桑桑在血海裡走來,臉上沒有任何情緒。
看著這幕畫面,寧缺的身體顫抖起來。
然後,他漸漸平靜,蒼白的臉頰上寫滿了疲憊。
他看著桑桑說道:「這對我沒用。」
桑桑說道:「我想試試,而且,如果死的是唐人呢?」
寧缺沒有說話,開始緊張。
因為她已動念。
動念便是嗔。
嗔是憤怒。
而憤怒,來自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