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 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一十七章 棋盤的那頭
    崖坪間清風徐拂,白塔生於破廟亂簷之間,自不似在朝陽城湖畔被萬民敬仰喜愛那般光彩奪目,黯淡無比所以感覺頹敗。

    暴雨落了無數葉,風又擾落數百果,崖畔的青樹枝條散亂,如無衣蔽體的女子般令人憐惜,崖下的瀑布彷彿在嘲笑它,聲音很大。

    棋盤躺在崖坪上的雨水裡。

    遮掩著天穹的雲層已經散去,崖坪上的佛光也沒了蹤跡,泛著金光的經文隨雲流散,不再有花瓣飄落,滿寺的鐘聲和經聲也已停止。

    黑壓壓的僧人們從懸空寺的各間寺廟裡走出,望向上方那道崖坪,情緒有不安漸歸靜,各自歸寺,重新開始每天必行的功課。

    世間無數座寺廟的鐘聲也已停止,寺廟裡那些長老和住持們看著佛像,神情惘然無語,忽有知客僧來報,某郡王妃或某世子前來上香。

    無論長老還是住持,聽得這話,迅速變了臉se,擺出得道高僧的模樣,移步前去相迎,竊喜想著,今ri要收多少香火錢才算合適,當然,不要露出太多煙火氣,以免貴人不喜,此時哪裡還記得佛祖是誰。

    人間的無數萬信徒們也醒了過來,他們揉著磕破的額頭,有些慌亂地看著四周,不知道先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有老婦忽然聽著孫子的哭泣聲,回頭望去只見乖孫、滾落到床下,額頭上磕了一個和自己額上極相似的包,不由好生慌亂。

    她趕緊撐著有些酸麻的身體爬起來,把孫子抱進懷裡不停哄著,對著地面一通亂踹,說都是這地不好,此時哪裡還記得佛祖是誰。

    燕國都城外的破庵堂裡婦人們看著再怎樣砸也砸不響的破鐘,臉上的神情異常驚恐,難道再也聽不到鐘聲了?忽然間,她們開始放聲痛哭,來世就算能得再多的福報,今生這悲慘的ri子該如何過?她們失魂落魄地走回鋪著稻草的房間,雙手合什跪倒,對佛祖不停祈禱。

    天坑底部的原野間,數百萬跪在地面上的人也紛紛醒來貴人們發現自己居然和那些賤民跪在一處,不由很是惱怒,揮動手裡的皮鞭,在幾個農奴的身上抽出了十幾道血漬,才覺得心情好了些。

    那些農奴被抽了十幾鞭,很是疼痛,卻哪裡敢反抗撐著疲憊的身體去做活,直到夜深時,吃過極糟糕的食物,在睡前又開始對著佛祖不停祈禱,默默祈禱仁慈的佛祖早些接引自己去西方的極樂世界。

    人間的信仰,在很多時候就是這麼回事無論佛祖還是昊天,都很容易被遺忘,當然,有時候也很難被忘記。

    幸福的人們容易忘記他們的信仰,而這卻是不幸的人最後的希望,從這個角度上說,信仰或者是好的但同時卻意味著不好。

    或者正是因為如此書院後山才會有那樣一群無信者。

    能想明白這個道理的人有很多,只不過因為身處的位置和立場關係,那些人無法也不敢就這個問題發表意見。

    黃楊大師走出禪室,聽著山峰上下傳來的頌經聲感受著無數座寺廟裡散發出來的寧靜意味,發現這裡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般。

    事實上已經發生了很多事情。

    桑桑和寧缺自行進入棋盤,但在懸空寺看來,自然是佛祖以無上佛法把昊天和她的侍從收進棋盤中,正在度化。

    黃楊大師僧衣飄飄直上山道,便要來到那道崖坪。

    他要去拾那張棋盤,團為寧缺在棋盤裡。

    寧缺對唐國來說太過重要,他無法看著他就此死去。

    黃楊大師是佛宗高僧,但首先,他是唐人。

    便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道這道寧靜而威嚴的聲音:「如是我聞:有山名般若,其重十萬八千倍天棄山……」

    這道聲音來自遙遠的崖壁地面上,來自講經首座。

    這是佛家至高法門:言出法隨。

    當年在朝陽城白塔寺裡,講經首座便對大師兄說過這段經文。

    這段經文形容的是一座名為般若的山。

    懸空寺所在的巨峰,便是般若。

    佛言既出,山崖有回音,有回應,雄峻的般若山,忽然間變得更加沉重,飛掠在山道裡的黃楊大師,驟然停住了腳步。

    喀喇一聲,黃楊大師腿骨盡折,竟是被山峰本身重傷!

    天坑邊緣的崖壁上方。

    講經首座的身體依然被埋在地面裡,只剩下腦袋在地面上,兩道白眉耷拉在塵土裡,臉se蒼白,顯得很是虛弱。

    首座被桑桑以神通融進大地,這些天他在大地無盡力量的擠壓下苦苦支撐,已然疲憊,此時又施出言出法隨的手段,更是辛苦。

    一陣秋風起,極淡的酒香在荒原的風裡瀰漫開來,依舊穿著文士長衫的酒徒,就這樣平空出現在講經首座的頭前。

    酒徒沒有看首座此時有些滑稽的模樣,而是盯著巨峰間那道崖坪的位置,臉se非常蒼白,眼睛裡儘是驚懼不安的神情。

    首座艱難抬頭望向他,說道:「看來你已知道發生了何事。」

    酒徒的臉se非常難看,說道:「如此大的動靜,整個人間都知道了,我即便想裝作不知道,又如何能夠?」

    人間處處鐘聲經聲時,他一直在燕宋之間的那座小鎮上,然而即便與屠夫在一處,他依然覺得極為不安,與朝老闆喝了很長時間的茶。

    「我沒想到,你們真的敢對吳天下手。」酒徒喃喃說道。

    首座緩聲說道:「這是佛祖的安排。」

    酒徒看著他頸下那道小裂縫,伸手揀起一塊石子,扔了進去。

    首座頸部與地面之間的那道裂縫,瞬間擴展開來,那是因為石子正在裡面不停地膨脹,正是佛宗無量境界。

    片刻後,講經首座從地底爬了出來,修至金剛不壞的佛身上沒有留下傷痕,但身上的袈裟包括手裡的錫杖都已經被大地碾成了粉末,此時站在荒原秋風間,不著一縷,哪裡還有半點佛宗高僧的模樣。

    首座從酒徒手裡接過一件衣服,說道:「當年你從佛祖處學得無量法門,我憑此脫困,如今想來,一切皆是佛絨」

    酒徒說道:「這是昊天的世界,天意不可測,自然無佛緣,若不是她去了棋盤裡,我也沒辦法把你從地裡拉出來,所以不是佛緣,是天意。」

    首座說道:「自今ri起,再無天意,只有佛緣。」

    酒徒說道:「真不知你這和尚的信心來自何來。」

    首座說道「隨我來。」

    二人離開崖壁,來到巨峰間的崖坪上。

    首座看著那株很是破落的梨樹,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此樹乃佛祖親手種下,梨便是離,意味著與人間分離。」

    酒徒神情凝重說道:「五百年一開花,難道昊天一去便是五百年?」

    首座說道:「其內不知年歲,昊犬……再也無法回到人間。」

    酒徒微微挑眉說道:「若昊天把佛祖殺死自然便能回。」

    首座平靜說道:「佛祖已涅盤,如何能被殺死?」

    酒徒皺眉,直到此時,依然沒有人知道佛祖是生是死這座名為般若的巨峰,是佛祖的身體所化,那佛祖的意識在哪裡?

    首座對著雨水裡的棋盤跪倒,讚道:「我佛前知五千年,後知五千年,他不在懸空寺,不在佛身,佛就在這一方小小棋盤裡,等了昊天整整五千年,終於等到今ri相會,這是何等樣的智慧,何等樣的慈悲?」

    酒徒神情微凜,覺得愈發聽不懂,如果佛祖的意識確實在棋盤裡,那首座為何說昊天無法滅掉?涅盤到底是什麼?

    看著那張普通的棋盤,他沉思良久,依然無所得。

    這張棋盤是佛祖等待昊天的戰場,除非夫子回到人間,再沒有誰能夠進去,沒有誰有資格參與進去,即便是他也不行。

    值得思考的是,昊天進棋盤的時候,身邊還有個人,確實無人能進棋盤,但那人已經提前進了棋盤,他會對這場戰爭造成怎樣的影響?

    酒徒說道:「有個問題。」

    首座說道:「什麼問題?」

    酒徒說道:「有個人。」

    棋盤裡除了天與佛,還有個人。

    首座平靜說道「寧缺雖然境界提升頗快,然則不過知命境,哪有資格參加到這樣層級的事情裡?」

    知命境乃是修行五境巔峰,然而講經首座和酒徒都是逾五境的至強者,自不會在意,連他們都無法觸碰這場天佛之戰,更何況寧缺。

    酒徒神情嚴峻說道:「即便他不能影響棋盤裡的事情,但他能夠影響棋盤外的人世間,他在棋盤裡,書院怎能不管?」

    書院有大師兄和二十三年蟬兩名逾五境的至強者,還有個誰都不知道發起飆來會到何等境界的君陌,如果讓這些人知曉,佛宗把寧缺困死在棋盤裡,他們會怎樣做?他們會做些什麼?君陌會不會發飆?

    首座微笑說道:「觀主讓你來傳訊,不正是算到了今ri的情形?」

    誰都想不到桑桑和寧缺這時候在哪裡,甚至連他們自己都沒有想到。

    看著有些熟悉的街道,有些印象卻還是陌生的民眾服飾,二人沉默了很長時間,寧缺想著事情,甚至忘了收大黑傘。

    街旁有很多神龕,裡面供著佛像或尊者像,到處瀰漫著香料的味道,有佐食的香料,也有佛前的燃香,行人們神情安樂無比。

    他和桑桑進了棋盤,卻到了朝陽城。

    「這是怎麼回事?」

    「你問我,我去問誰?」

    寧缺望向桑桑,歎道:「當然是你去問佛祖啊。」

    桑桑背起雙手,白街中走去,說道:「那得先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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