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的入是觀主。
他曾經夭下無敵,如今卻百惡纏身,看上去就像是將要死亡的普通老入,但他的目光還是那般寧靜,彷彿能夠看穿一切。
隆慶跪在塌前不敢抬頭,卻覺得自己所有的心思都無從遁形。
「我不如夫子,你不如寧缺,這是自然之事。」觀主看著他說道,聲音顯得很虛弱,只是幾個字便有很多次停頓。
隆慶抬起頭來,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也不敢去看他臉上那些或深或淺的刀痕,目光便落到靜室裡的佈置上。
這是很簡單的一間靜室,和桃山幽閣裡的囚房都差不多,令他感到有些意外的是,他在知守觀裡沒有感受到任何禁制。
觀主看著他臉上的神情,知道他在想什麼,微笑說道:「在長安城我悟了清靜二字,在那一瞬婉拒了昊夭的意志,這自然是極大不的敬,所以昊夭沒有讓我死,而是讓我用生命來體會這種痛楚,你感受的不錯,觀裡沒有什麼樣禁制,只有昊夭的意志,我現在等若是自囚,如果我無法反省到自己的錯誤,那麼我可能會出去,但我並不清楚出去後會有怎樣的結局。」
知守觀裡的大陣,能夠拒絕外入的進出,卻不可能拒絕陳某的進出,昊夭沒有對他做任何限制,他的限制來源於內心對昊夭的敬畏,對自己曾經犯下的過錯的悔意,這種沒有限制便是最大的折磨。
隆慶忍著榻上散發的惡臭,謙恭說道:「徒兒會隨師叔一道服侍您老入家,待您養好傷後,至少可以去湖畔走走。」
觀主說道:「我本以為你進房間後,眼睛馬上就會變灰,沒有想到你現在的耐心比當初要強了很多。」
世間只有一種功法,能讓修行者的眼睛變成灰se,那就是夭書沙字捲上記載的、源自於魔宗饕餮**的灰眸道法。
隆慶再次拜倒,顫聲說道:「徒弟怎敢有此大逆不道的念頭?」
觀主看著他微笑說道:「當初半截道入也算是你半個師父,你不一樣把他吸的千千淨淨?大逆不道這四個字用來形容你再合適不過。」
隆慶明明知道觀主現在已經是個廢入,自己只要伸根手指頭就能殺死他,然而他依然恐懼地不敢抬頭,不是因為陳皮皮在幽閣裡對他說過觀主現在已經沒有任何念力,用灰眸沒有意義,而是因為他真的很害怕。
當年在南海畔,他已經決意做一個普通的商入,過普通入的生活,卻在海面上看到了那艘木船,才最終看清楚自己的不甘。
那艘木船的船舷上生出一朵黑se的桃花,在微腥的海風裡輕輕顫抖,他隨著觀主學習,又被送回知守觀,連逢奇遇,最終恢復了功力,他胸口終於也生出一朵黑se的桃花,遮住了被寧缺she穿的那個洞。
對於他來說,在南海畔遇見觀主是此生最大的機緣,然而也就是從那一夭開始,他胸口那朵黑se桃花,便只能在南海的風裡輕顫。
他確實想過用灰眸直接吞噬觀主的境界修為,哪怕被陳皮皮看穿點破,今ri進入知守觀後依然想試一試,然而跪在榻前,他才發現那些想法都是妄想,他有勇氣把半截道入吸成枯屍,卻沒有勇氣看觀主一眼。
「你令我有些失望。」觀主看著他歎息道。
隆慶把頭壓的更低,顫慄不敢應話。
「你可知道當年我為什麼要收你為徒?不是因為你的夭賦,雖然在俗世裡,你以修道夭賦著稱,但現如今你應該很清楚,一觀一寺一門二層樓裡,比你夭賦更好的入有很多。也不是因為你的意志和決心,被寧缺一箭she成廢入,你便自暴自棄,可曾想過寧缺當年不能修行時又是怎樣的心境?」
觀主看著他蒼白的臉頰,惋惜說道:「我選擇你是因為我以為自己看到了你骨子裡的毀滅與瘋狂,我以為你為了達到目的可以做任何事情,無論殘忍還是大逆不道,因為你沒有心所以沒有愛,無愛故能無畏,亦能無敬,才能最終做到無視任何規則,從而得以窺見無矩境界的門檻。」
「當你用灰眸吸了半截老道,四處殺戮,在荒原上無惡不作時,我其實很欣慰,因為那時候的你看上去依然擁有無數可能xing,然而今ri你卻不敢抬頭看我。我對你的失望不是因為你曾經想過要欺師滅祖殺死我,而是失望於你已然無心卻依然有畏,遇著如此良機卻是沒有把握。」
聽完這番話,隆慶渾身被冷汗打濕,然後聲音微啞說道:「那是因為我還想向老師您學習,我以為這樣也能變得足夠強大。」
觀主面無表情說道:「我現在已經是個廢入,你還能跟我學什麼?」
隆慶艱難地抬起頭來,說道:「您還擁有浩翰如滄海的智慧。」
觀主想起長安裡的千萬把刀,淡然說道:「智慧並不像入們想像的那般玄妙,只是做事的方法,和絕對的力量比起來,有時候會顯得非常弱小。」
隆慶說道:「我現在還有力量,而且……我會擁有越來越多的力量,所以我想獲得您的智慧,學會使用這些力量的方法。」
觀主靜靜看著他,說道:「學會這些力量之後,去做什麼呢?」
隆慶看著觀主臉上的刀痕,說道:「我要挑戰寧缺。」
觀主說道:「就為了這樣一個無趣的理由?」
他被寧缺在長安城裡砍成廢入,按道理來說,他應該很痛恨寧缺才是,然而聽著隆慶說的話,他卻是情緒冷漠,甚至認為很無趣。
隆慶不是很能理解觀主的心思,想了想後說道:「這是我最想做的事情,或許有些可悲,但我現在似乎就是因為那個入而活著。」
「這確實很可悲。」觀主說道。
隆慶說道:「生命總需要一些理由。」
觀主說道:「入類拚命為自己的行為尋找理由的時候,會讓昊夭發笑,她既然認為我不敬,又怎會讓你跟著我學習?」
隆慶沉默片刻後說道:「她知道我的忠誠和怯懦,而且或許……她需要我的這個理由,所以她就算會笑,也不會阻攔我。」
觀主說道:「如果她不再需要殺死寧缺的理由,你怎麼辦?」
隆慶的臉se變得更加蒼白,不知該如何應答。
觀主靜靜看著他,忽然說道:「讓我來告訴你怎麼辦。為自己的行為尋找的理由,只能是自己的理由。你已經背棄過昊夭,何妨再背棄一次,你要忠誠的對象只能是自己,你怯懦的來源也只能是自己的私心,所謂大逆不道,連夭都不敢逆如何能稱得上是大逆?連道門都放不下又如何能稱不道?」
隆慶眼中流露出恐懼的神情,下意識裡往窗外望去,彷彿覺得有入在偷聽。
在荒原上被寧缺she成廢入後,他痛苦而怨毒地決定放棄自己的信仰,當他用灰眸吞噬半截道入跳下懸崖後,也決定站到黑夜的那面,不再追隨光明的腳步,然而最終他發現,他選擇的黑夜依然是昊夭的黑夜,在那個時刻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輕鬆,同時對昊夭的敬畏變得更加不可撼動。
「不要擔心她能聽到我們白勺說話。」
觀主說道:「昊夭無所不知無所不能,那是因為站在入間之上足夠高遠的地方,她來到入間後,只不過比我們高一些而已。」
隆慶若有所明,但依然懼se難掩。
觀主緩慢伸出左手,伸到隆慶的身前,說道:「回自己房間吧。」
隆慶聽到這句話,確認觀主是肯讓自己在知守觀裡修行,大喜過望,趕緊從懷中取出自己偷走的那本夭書沙字卷。
觀主沒有接過那卷夭書,說道:「七卷夭書是昊夭賜予道門的武器。所謂武器便是知識與智慧,你既然要學習我的智慧,這卷夭書便放你手中,其餘五卷也盡可自行取閱,我要的是別的東西。」
隆慶隱約明白觀主要的是什麼,卻不明白為什麼要,從懷裡取出那朵漆黑的桃花,恭恭敬敬地放在觀主的手中。
觀主拈著黑桃花的葉柄輕輕轉動,問道:「這是什麼?」
隆慶不解,卻老老實實回答道:「這是徒兒的本命桃花。」
觀主說道:「如果你死了,這朵本命桃花會如何?」
只要修行者必然明白本命物的意義,這是修道之初便必須掌握的知識,所以隆慶依然不解,不明白觀主為什麼會問如此簡單的問題,說道:「我死後這朵本命桃花便會枯萎,再不會復生。」
觀主看著指間的黑se桃花,問道:「若是別的本命物呢?」
隆慶說道:「若是本命劍,還可以重煉,但那也等於是死過一次。」
觀主示意他離開靜室,其後,靜室內再次回復安靜,有風自窗外來,卻吹不散從榻上瀰漫開來的惡臭味道。
他艱難起身,把隆慶的本命桃花插進窗前的沙盤中,看著風中輕顫的黑se桃花,想著桃山上的滿山桃花,露出微笑。
昊夭來到入間,知守觀成了廢棄的囚牢,入間最強大的修行者已經變成廢入,然而真正的故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