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雨紛紛。
隨著時間的流逝,長安城真的平靜下來,那些逝去的人們,沒有被忘記,只是被放在了內心深處,看似熱鬧喜樂的街巷間,有一股肉眼看不到的力量,正在平靜地積蓄,隨時準備著暴發出來。
朝會上官員們激烈地爭論著政事,軍方有些將領不耐煩再提,上前提出一個新的方案,於是又引發新的一輪爭論,月前由長安府尹升任英華殿大學士的上官揚羽大人,瞇著猥瑣的三角眼,揪著稀疏的山羊鬍,與戶部官員再次開始戰鬥。
一名稚氣十足的男孩,坐在皇位上聽著大臣們的辯論。很明顯,有很多事情他聽不明白,但神情卻很專注沉穩,只有被兩隻小手攥地有些發皺的明黃衣衫,才顯露出他的緊張和惘然。
新登基的皇帝陛下,如果在民間想必還是個貪玩的孩子,能夠有這樣沉穩的表現,已經讓朝堂上的大臣們非常滿意,每每想及此點,他們望向皇位側方那張輪椅時的目光,便顯得更為敬慕。
那張輪椅很普通,放在肅穆華美的皇宮大殿裡,便顯得有些刺眼,只不過因為輪椅上坐著的那位書生,卻又不再刺眼。
那名書生穿著件舊棉襖,手裡拿著卷舊書,並沒有聽朝堂議事,只是像往常那樣安靜地看著書,然而殿上很多人的注意力,實際上一直都放在他的身上,書生哪怕只是看書累了皺皺眉。都會引發很多猜測。
小皇帝同樣如此,他能夠規規矩矩坐在皇位上,忍受著枯燥的政務,還至少能表現的專注沉穩,自然是因為老師就在他的身旁。
那名書生便是他的老師。
書院大師兄。
……
……
朝會散後,相關的奏折和卷宗,沒有被送進御書房。而是被送到皇宮深處的一座偏殿,同時到來的還有小皇帝本人。
李漁便居住在這座偏殿裡,如今的大唐隨著皇后娘娘去世。再也沒有什麼兩派紛爭,所有官員都把自已的jīng神用在了政務和戰備上,書院對於處理國事沒有興趣也沒有能力。她身為皇姐,自然是最適合的人選。
現在她每天要批改奏章,查看卷宗,最重要的是要教會陛下如何處理政務。皇后娘娘臨去前說的對,她現在只有這麼一個弟弟了。
書院對她的行動沒有任何限制,但基於某些原因,李漁搬進皇宮之後,便極少走出自已的宮殿,至於原先那些忠於她的朝臣,更是從來沒有見過。
chūn雨灑落在皇宮裡。官員們走出大殿後,有些忍不住望向皇宮深處,露出感慨的神情,更多的人則是向著不遠處的御書房點頭致意,然後才出宮。
過了很長時間。御書房的門緩緩開啟,寧缺在宮女端著的銅水盆裡淨了淨手,道了聲謝,取起門旁的雨傘,走進了chūn雨中。
……
……
此時的chūn雨已經不再有星點寒意,只是一味的纏綿。而且今天的雨特別小,不需要撐傘,走在濕漉的街上,別有一番意味。
寧缺現在無法出城,便習慣用雙腳踏遍這座城,他去了老筆齋,發現院牆修好了,但那隻老貓卻不知去了何處,然後他回到了雁鳴湖畔的宅院,看著湖畔的細柳和承著露珠的荷葉,像往ri一樣沉默不語很長時間。
大師兄在皇宮,二師兄守書院,三師姐飄然離去,黃楊大師被觀主重傷之後一直沒有痊癒,前ri離開了長安城,他說想再去懸空寺一趟,只不過這一次不是為了參佛,而是要去問那些佛宗弟子一些,解決自已心中的一些疑問。
很多人死去或者離開,總有人牽掛或是眷戀,然而就像寧缺曾經想到過的那樣,除了老筆齋的貓和雁鳴湖裡的荷花,沒有多少人還記得桑桑。
黃頭髮的桑桑,黑黑的桑桑,勤快的桑桑,夏天可以抱著的桑桑,其貌不揚的桑桑,都是容易被人遺忘的桑桑,她太不起眼,無論她是冥王的女兒還是光明的傳人或者是昊天的分身,消失了便這樣消失了。
婢女送來一封信,寧缺撕開信封看了看,發現是書信局的回執,裡面夾著一張被打回來的銀票。他看著那張銀票,想起很多事情,閉上眼睛,又想起很多事情,他愈發覺得自已真的很像長安城裡的一個囚徒,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他想了很長時間,終於走出了院子,看著黑se馬車前那名車伕說道:「要你給我當車伕,怎麼看都有些委屈。」
那名車伕便是王景略。
許世大將軍戰死後,他星夜兼程趕回長安報信,然後便一直留在軍部,不知為何,現在卻成了寧缺的車伕。
王景略漠然說道:「只要你能完成承諾,我做什麼都行。」
寧缺說道:「一定能。」
王景略問道:「去哪兒?」
寧缺說道:「南城門。」
……
……
黑se馬車行走在chūn雨裡的街巷上,悄然無聲。
不多時,便來到了南城門。
馬車在城門洞裡停了很長時間,車壁上的雨水漸漸干了,始終沒有動靜,不知道車裡的人究竟是想進城還是想出城。
城門司的士兵和四周的攤販,現在都認識這輛黑se馬車,因為最近這些天,這輛馬車經常在城門處停很長時間。
很多人的目光都落在這輛黑se馬車上,想看看今天究竟會不會出城。
時間漸漸地流逝。
王景略說道:「城裡其實也有很多逛的地方。」
寧缺在車裡沒有說話,手裡緊緊握著那封信,卻彷彿看到皇后娘娘在自已的眼前跳下去,他再一次真切地體會到了那種心情。
「走吧。」他說道。
王景略提起韁繩,準備讓馬車掉頭,問道:「去哪兒?」
寧缺說道:「出城。」
王景略握著韁繩的手微微一僵,說道:「你確定?」
寧缺說道:「如果連城外十里都不敢去,以後我怎麼萬里殺人?」
……
……
長安城南十里處,有離亭,有大片荒草,有很多墓地。
寧缺先去了陛下與皇后的合葬墓,又去了軍部的公墓,這裡埋葬著很多戰死的士兵,然後他撥開荒草,來到了師傅顏瑟和衛光明的墓前。
「你們離開的時候,應該已經看到了很多將來,只是為什麼人總要到死的時候,才能看到呢?那對我們活著的人又有什麼意義?」
說完這番話後,他走向左側,來到那座新砌的墳墓前。
這座石墓很小,就像桑桑那麼小。
因為墓裡只有幾件婢女衣服,半盒銀票以及兩匣子陳錦記脂粉。
曾靜夫婦在墓前攙扶而站,曾靜夫人的眼睛很是紅腫,想來在墓前已經哭了很長時間,學士府的僕役們正在清理四周的香燭。
寧缺上前恭敬說道:「岳父大人,還是帶岳母先回吧。」
曾靜大學士沒有想到會在城外看見他,先是震驚,然後想明白了其中緣由,頓時老淚縱橫,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頭。
學士府的人回城了。
寧缺一個人孤伶伶地站在桑桑的墓前。
他從懷中取出那封信,把那張銀票撕成兩半,其中半張和回執一道在墓前燒了,另外半張則仔細地放回懷中。
然後他離開。
黑se馬車近了長安城。
他坐在車廂裡,聽著敲打窗戶的chūn雨,沉默不語。
忽然有風自北方來。
這chūn深時的風裡,有太多北方的黃土,被雨水一淋,便成了黃se的泥漿。
雨越下越大,在城牆上不停向地面淌流,就像是一道黃se的幕布垂落。
他想起了渭城的土牆。
那張銀票是寄往渭城的。
來到長安的這些年,桑桑每個月都會給渭城寄銀票。
這張回執上卻寫著:查無此人。
是啊,渭城早就沒有人了。
桑桑也不在了。
寧缺痛哭。
他跳下馬車,走進雨裡。
雨水落在他的臉上,濁了淚水。
黑se馬車在後面跟著他。
有匆匆避雨的行人,看著這幕怪異的畫面,不解問道:「為啥不坐車?賞雨也不是這等時候,這多髒啊?」
寧缺擦掉臉上的水,指著官道畔縱被泥雨敲打,依然青綠喜人的柳樹,說道:「可是,這是chūn天啊,不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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