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缺沒有說我要殺死你,說的是我想殺殺你,顯得非常小意,但這種謹慎與平靜,卻代表了他真的很想做成這件事。
因為這是長安城裡所有人的渴望,他想要完成這種渴望,所以他很認真地說出那句話,同時發出自已的召喚或者說請求。
彷彿聽到了他的召喚,長街南方忽然響起一聲極為清亮的鳴嘯。
朱雀大道上風孕已消,積雪猶在。
當年在春雨裡曾經讓寧缺和桑桑喋若寒蟬的朱雀繪像,此時便被埋在深雪之中,彷彿已經凍僵了般,沒有任何生氣。
朱雀繪像是驚神陣的殺符,擁有某種難以想像的靈性,當它自行運轉時,都能擁有近乎知命巔峰強者最強一擊的威力。
千年之前,它被夫子親手雕刻在朱雀大道的南方,鎮守著這座偉大的都城,無數妖邪陰祟,在漆黑的深夜裡被它悄然焚成灰燼。
觀主進入長安城,朱雀繪像有所感應,將要顯形戰鬥之時,卻被觀主一腳踩在了它的翅膀上,只是簡單的一腳,它便不敢動彈。
因為朱雀感知到了境興之間的差距,它感到了恐懼,所以它畏懼地低下曾經高傲的頭,把自已埋在了寒雪之中,無顏見人。
直到此時,一道聲音忽然傳進了它的靈魂最深處,那道聲音說他想殺殺觀主,所以他需要它的幫助。
朱雀知道這聲音來自何人,但它想不出來,在夫子離開人間之後,有誰能夠殺死像觀主這樣的人,所以它依然怯懦。
但那道聲音不停地在它的靈魂最深處迴盪,磨擦如激盪的岩漿燒灼它極為煩躁,直至它的血液都燃燒了起來。
前一刻的怯懦,變成了此時的羞愧,一種叫做勇氣的東西重新回到了朱雀的體內,積雪被風吹散,露出它的眼睛。
街面上生起一道磅礡的氣息。
朱雀繪像的雙翼掙破冰雪與青石,顯形於空中。
只聞得一聲極清亮的鳴嘯,朱雀的身體盡數離開街面,騰空而起!
朱雀千年未鳴。
今日一鳴能驚神否?
朱雀展開十餘丈的羽翼,破空而飛,瞬間來到長安南門。
城牆高聳入雲,青磚蒼老。
朱雀便飛翔在這片城牆之間。
它揮動殷紅的雙翼,彷彿拖著兩道火焰,緊緊依著城牆,高速飛翔只用了極短的時間,便來到北方。
朱雀飛到了皇宮之上。
皇后娘娘牽著小皇帝的手,看著天空微微躬身。
皇城角樓裡,余簾挑了挑眉。
朱雀飛越皇宮,降低高度,順著朱雀大道向南方撲去。
這條世間最筆直寬闊的道路,是它的道路。
朱雀在這條道路上,飛的無比迅疾,十餘丈的火紅羽翼,彷彿要把長安城給點著,所觸之處,殘雪驟然化為青煙。
雪街上根本沒有人能夠反應過來。
他們只聽得一聲清鳴緊接著便看到一片火影來到。
人們來不及思考,即便是觀主也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
待他看清楚飛臨長街的是朱雀,不由露出嘲弄的神情。
觀主很少露出普通人的情緒,唯有對這只傳說中的朱雀他卻從來無法壓抑自已的嘲弄和輕蔑,即便是他自已都想不明白原因。
大概是因為,這只朱雀是夫子留在人間唯一的東西。
朱雀飛臨雪街,雙翼招展熾熱的火焰把空氣都燒的僻啪作響。
整個世界彷彿都變成了火紅的顏色。
就當唐人們滿懷期望,看到朱雀撲殺觀主就在觀主準備伸手把朱雀的火翼撕下來時,朱雀卻再次發出一聲清鳴。
一道火光閃過。
朱雀悄然無聲斂去聲威,化作一道火焰,落在了寧缺手中的刀上。
一聲輕微的灼燒聲,就像是烙鐵在某處印下。
寧缺的刀上多了些焦黑的灼痕,還有一個非常鮮明的圖案。
那只是一隻渾體通紅的火鳥。
寧缺的鐵刀是曾經陪伴過他很多年的三把刀合而為一,就像元十三箭一樣,是書院集體智慧的結晶,擁有難以想像的強度和重量。
只有如此強的刀,才能承受他身體裡強大的力量。但隨著修為境界的提高,這把刀與當年的三把刀,還有如今的元十三箭以及用之不竭的符紙相比,對他的作用顯得並不是那麼大,甚至有時候反而成為他的弱項。
寧缺很擅長戰鬥,很清楚手中的武器與自身實力無法平衡,是多麼麻煩的一件事情,但他始終沒有放棄這把刀。因為冥冥中,他總覺得這把刀應該就是屬於自已的,並且必將在某一天展露真正的鋒芒。
在此刀出爐時,他甚至拒絕了四師兄和六師兄建議他像以前那樣,像世間絕大多數修行強者那樣在刀上刻上用以增加威力的符文。
因為他覺得自已那時候寫的符還不夠強大,用在鐵刀上等於是毀了這把刀,哪怕如今他已經能夠寫出神符,他依然覺得不夠。
沒有什麼理由,沒有什麼原因,他就是覺得有資格刻在這把刀上的,必然是一道非同一般的符文。
於是這把鐵刀便一直黯淡著,上面始終沒有刻上任何符線,厚重的刀身顯得那般樸實無華,只是任由無數鮮血不停地浸洗。
直到今日,長安城南一聲清鳴,朱雀破空而至,化為一道火落在了刀上,然後黝黑的刀身上,多了一道鮮紅的圖案。
寧缺這才明白,原來自已一直等的就是它。他這才明白,夫子離開人間前,讓朱雀與自已相見的原因。
能夠與這把鐵刀相配的,確實必須是一道不凡的符。
這道符,就是朱雀。就是驚神陣裡的殺符。
刀已經從雪中拔出。
寧缺舉刀雪粉驟散。
黝黑刀身上的朱雀神符,驟然間明亮。
一道鮮紅的火焰,從刀鋒處噴射而出,直刺天穹。
此時風雪早消,青天展露在人間無數雙眼睛之前。鐵刀噴出的那道鮮紅的火焰,竟有十餘里長,隨著寧缺舉刀的動作,在碧藍如瓷的青天上,由東北向西南拖動。
火焰拖動碧藍的天穹上竟被燒出了一道痕跡,就像是有人拿了根像山峰般的巨筆,在天空上重重寫下一筆。
這一筆便橫跨了半個天空,不知幾萬里。
寧缺落刀,刀鋒噴出的火焰隨之下移,開始寫第二道筆畫。
皇城角樓裡。
余簾靜靜看著天空,看著那道在天地之間移動的火焰。
然後她看了一眼自已手裡的那把刀。
這是一把巨大的血色彎刀甚至有她嬌小的身軀兩個長,兩個寬。
這把血色彎刀,正是魔宗的聖物,在荒人南遷之後,便一直由唐小棠保管。
余簾身為魔宗宗主,拿到這把刀是很自然的事情。
觀主在雪街上前行時她來到皇宮,為的便是這把刀。如果只從外觀上來看,她手裡這把血色巨刀,絕對要比寧缺現在手裡的那把刀更加恐怖,給人更強硬的震懾感但她知道和寧缺手中的刀相比,自已的血刀差了些東西。
寧缺的刀能夠在天空上寫字。
「你終於寫出那個字了。」
余簾看著碧藍天空上那個漸漸成形的字,忽然深吸了一口氣。
皇城四周的積雪隨著她的呼吸從地面上飄了起來。
護城河裡的冰面,喀喀作響,碎成無數塊。
無數的空氣,在她的呼吸之間灌進她嬌小的身軀。她的胸脯微微起伏。她的眼睛漸漸明亮。
雪街上所有人都在看著天。
長安城裡所有人都在看天。
人們看著那道火焰形成的巨筆,在湛藍的青天上寫字。
大師兄也在看天。
沒有雪落下,他的眼睛卻有些微濕。他看著天空默默說道:「老師,小師弟終於把那個字寫出來了。」
然後他深吸了一口氣。
雪街上沒有任何變化。呼吸之間就連落在積雪上的枯葉都沒有顫動一絲。他的眼睛漸漸明亮。他身上的棉襖繼續滲血。木瓢碎在蔥嶺之前。木棍被他握在手中。
那卷舊書不知被他放在何處。
棉襖上的腰帶,再不用系那麼多東西那麼多憂思。
於是開始飄拂起來,畫出道道殘影。
寧缺看著觀主,落刀。
因為他手中的刀,必然要落在觀主的身上。
所以他要砍的准一些。他的眼神與觀主的眼神,在街中相遇。他沒有在觀主的眼中看到別的任何情緒,只看到了平靜。
空中飄著的雪屑,也變得平靜起來。
雪堆擠壓所發出的極微小的聲音開始變得低沉。
時間流逝的速度,開始變慢。
然後他的識海裡響起觀主的聲音。
「你的筆畫寫錯了。」
寧缺並不擔心。
因為除了佛祖之外,沒有誰能夠真正地操控時間規則。
觀主也不能,他縱使用大神通讓時間變慢,但他也在變慢的時間之中,這也就意味著,無論鐵刀落的再慢,總有到達的那一刻。他對觀主說道:「筆畫寫錯了,不代表字也是錯的。」
觀主的聲音消失了片刻,然後再次響起。他的聲音很感慨,情緒很複雜。
「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