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缺低著頭站在雪街上,血水從指洞裡不停向外流淌,被嚴寒凍凝的血塊,不時被新的血水沖開,看著很是淒慘。
他一手握著陣眼杵,一把握著刀柄,卻寫不出符來,也沒有力氣揮刀,如果不是朴刀支撐著他的身軀,也許他隨時可能再次倒下。
他沒有看觀主的眼睛,因為只要與觀主的目光相觸,便有可能死去,他只能看著觀主的腳,目光卑賤到積雪下的塵埃裡。
他渾身鮮血,除了自已的,絕大多數都是先前死在觀主手下的普通人的鮮血,他覺得這些新染的血要比自已的血更加滾燙。
被普通人的鮮血一激,他的血也早已發熱,然而令他感到悲哀的是,他的身體是冷的,他的心也是冷的。
即便有再多的不甘心,也被寂滅的寒冷,冰凍的沒有任何生氣,自然也尋找不到任何力量,只剩下疲憊與無奈。
無數道乂字符,依然飄拂在長安城的大街小巷裡,隱匿在風雪中,借助著驚神陣補給的力量,始終沒有散去。
這是寧缺最強大的手段,但此時已經證明,並不能戰勝觀主。
他看著觀主的腳,彷彿在觀主的鞋底下看到了密密麻麻的螞蟻的屍體,這些螞蟻都是最勇敢也是最無畏的,只是現在都已經死了。
令人驚歎的勇氣都不能改變天與人之間的差距,那麼人間的萬姓,除了對昊天表示臣服還能做什麼?不甘心又有什麼意義?
觀主一生修道,修的便是昊天無情,而且他妙算無礙,最善隱忍,能忍之人,慣能忍人,絕對沒有什麼不忍之心。
今日在雪街上爭先赴死的唐人,雖然沒有改變這場戰鬥的結局,但一幕幕不可思議的畫面,卻讓他感到有些意外吃驚。
不是不忍,而是不解。
觀主曾經見過很多能夠平靜面對最後終結的人,但那些人無一例外都是超凡脫俗的大修行者,普通人卻是極少。
在長安這座城裡,居然同時出現了這麼多平靜迎接死亡的普通人,這一點出乎了他的意料,或者說超出了他對普通人的評價。
「唐人……或許真的有些特殊。」
觀主負手看著面前這些老弱婦孺,看著風雪中那一張張沒有任何恐懼神情的臉,忽然問道:「像螞蟻一樣的死去,能甘心嗎?」
回答他這個問題的是朝老太爺。
朝老太爺拄著枴杖,顫巍巍走到人群之前,說道:「甘是甜,甘心就是舒服,怎麼能讓自已感到舒服?我不知道外面的人會說出怎樣的答案,但對於我們這些老長安人來說,只要死的時候不感到羞愧,就會感到舒服。」
「原來甘心可以如此解釋。」
觀主看著朝老太爺說道:「老丈不凡,怎麼稱呼?」
朝老太爺說道:「我姓朝,一般晚輩都稱呼我為二掰。我覺著我的年齡要比你大,那你就叫我朝二掰好了,也不算我佔你便宜。
「我沒有什麼不凡,我們只是些普通人,只不過無論是最普通的人,還是像您這樣最不普通的人,歸根結底都是人,只要是人都會死。」
老太爺這句話的意思很清楚,不管你是知守觀觀主還是昊天的信徒待死之後,終將變成一抔黃土或一捧骨灰,那麼我們便是平等的。
「所以才會有這麼多人爭著來送死。」
觀主看著朱雀大道上到處都是的唐人屍體,若有所思道。
「我唐人向來有赴死的傳統。」
朝老太爺神情漸漸變得嚴肅,說道:「與諸國首戰,風雨飄搖之際,唐人無降者,與荒人戰,唐人無降者,自渭泗水畔揭竿,我大唐開國至今已有一千餘年,慷慨赴死之輩數不勝數,唐之所以強,強在敢死。」
「當年太祖皇龘帝為一使者,不惜冒滅國之災,耗盡國力,使大軍遠征北荒,直至屠盡敵酋才肯歸師,書院為一孤苦幼女,敢與佛道兩宗相爭,二先生斬破爛柯佛祖石像,才稍渲惡氣,唐之所以強,強在敢恨。」
「唐之所以強,在於唐人。」朝老太爺看著觀主,用蒼老的聲音說道:「我大唐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有拚命硬幹的人,面對不公與欺凌,有人敢拍案而起,面對侵略,有人慷慨赴死……」
鎮南軍在崤山的山林間,艱難地向著青峽進發。
寒冷的雨水,順著衣領鑽了進去,帶走了溫度,帶來了病患。不時有士兵摔落山崖,同伴們站在崖畔沉默站立片刻,然後繼續前進。
他們疲憊地低著頭,哪怕明知道已經晚了,卻依然不肯停下自已的腳步,冒著生命危險,蠻不講理地奔跑著,拚命地趕著路。
楊二喜砍翻了一名東荒蠻人。
他很珍惜這把從戰場上得來的彎刀,把刀收回鞘中,從肩上取下草叉,然後重重地砸了下去,確認那名蠻人死透。
田野裡的廝殺聲漸漸平息。
他擦掉額頭上的汗水,喘著粗氣向四周望去,然後看到了幾個相熟的同伴,倒在了覆著薄雪的冬田里。
戰事結束,他站在那幾個淺淺的新土堆前,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望向家鄉的方向,他很懷念妻子燉的臘豬蹄。
家鄉學堂裡的那面牆還沒有漆完。
當年因為覺得衙門給的工錢不地道,他堅持不肯接這個活,和裡正吵了一架,甚至險些掀了酒桌,還時刻準備著去縣衙打官司,直到實在熬不過女兒的惱怒和妻子的嘀咕,他才萬般不樂意地接了下來。
但只刷了一半,便看到了那份公告,他便背著草叉與酒肉,離了家鄉來到了遙遠的東疆,學堂的牆不知何時才能刷完。
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刷完。
至少在他的手上。
楊二喜看著故鄉的方向,想著這些讓他覺得很麻煩的事情,惱火地皺了皺眉,那道新添的傷疤又裂開了口子。
血水向下淌著,他抬起手臂,用袖子胡亂擦了擦,忽然想到學堂裡的先生,如今再不會因此那面沒有漆完的牆生氣才是。
於是他高興地笑了起來。
向晚原牧場的戰鬥,依然慘烈。
那名矮小的軍官被蠻人的幾把彎刀壓的單膝跪下,情勢極為危險。
他在苦苦支撐。
一道黑影從旁邊飛了起來,重重地砸在那幾名蠻人的身上。
彎刀雪亮,在彷彿燃燒一般的草甸上劃過。
那道黑影摔落在地,胸口中了兩刀,鮮血淋漓,眼看著便是不活了。
軍官認出那是自已的近侍。
他悲憤地大喊一聲,手裡的朴刀離了頭頂,向著對面斬了過去。
在這一刻,他根本不去想頭頂的彎刀,會把自已切成兩半。
他很幸運。
圍攻的蠻人被他殺死,而他沒有死。
他的肩頭中了一刀,鮮血像被劃破的酒囊裡的奶酒一樣向外溢著。
最危險的是,他的頭盔被敵人的刀打落。
敵人的刀鋒,打落頭盔之後,還切開了他的髮髻。
黑色的髮絲披散在肩頭,加上那張沒有盔甲遮掩的清秀的面容,此時所有人都能看出來,原來這名軍官竟是個女子。
她是司徒依蘭。
她提著沉重的朴刀,帶著滿身的傷與怒,帶著最後的下屬,重新開始戰鬥,她不知道要戰鬥到何時,但知道要戰鬥到死亡或者勝利時。
「長安有這樣一句話,可托六尺之孤……」
朝老太爺看著觀主繼續說道。
此時遠處的皇宮被籠罩在風雪裡。
唐小棠站在殿前的雪地裡,靜靜看著南方。
皇后娘娘牽著小皇龘帝的手,站在檻後,看著宮外越來越疾的雪。
雪街那頭傳來咳聲,大師兄走了出來。
他身上的棉襖早已破爛不堪,棉花從裡面探出,白的似雪,有的地方則染的殷紅朵朵,紅的似血。
清新鮮艷,都很動人。
寧缺站在街那頭,亦是渾身鮮血。
他握著陣眼杵,血水把杵與掌面都凝結在了一起。
這根杵,這座陣,這座城,是老師們和陛下托付給他的。
那麼直到死,他都不會放下。
朝老太爺握著枴杖的手微微顫抖,聲音驟然激昂。
「可寄百里之命……」
青峽前。
君陌衣衫已正,冠已正。
他單手執鐵劍,望向原野間如鐵流般的敵騎。
他面無表情,開始燃燒最後的念力。
彷彿天地都感受到他生命燃燒所帶來的熾熱,淅微的雨水驟然間停止,原野上方的雨雲漸漸消散,露出一線湛藍的天空。
陽光從雲縫間灑落,落在他的身上。
落在書院諸同門的身上。
朝老太爺看著滿街的唐人屍體,忽然間老淚縱橫,然後又笑了起來,看著觀主大聲喝道:「,……臨大節而不可奪,君子也!」
蒼老的聲音在朱雀大道、在風雪中迴響,在冬柳雪湖上迴響,在青峽前迴響,在崤山裡迴響,在東疆、在北疆,在唐國的每一寸土地上迴響。
可托六尺之孤,可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君子也!
「我大唐從來都不缺少這樣的人,大唐就是君子國。」
朝老太爺盯著觀主的眼睛,厲聲說道:「如此美好的國度卻要被你們這些賊老道從人間毀掉,你還問我是否甘心……」
他舉起枴杖便準備砸過去。
「我甘你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