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 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七十二章 罪惡之城(下)
    稍早前,寧缺離開春風亭朝宅,向朱雀大街走去,留下神情憂慮的曾靜夫婦還有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的朝老太爺。

    朝小樹帶著劉五還有驍騎營的騎兵離開了長安,朝宅卻始終熱鬧,因為無數道政令便是通過這座宅子,頒布到城裡的各座坊市,加上收留了數十名難民,這些天的朝宅就基本上沒有安靜過。

    今天朝宅很安靜,因為從清晨開始,宅院裡的僕人和難民們便聽到了很多震耳欲聾的聲音,聽到了城裡傳來的那些大動靜。

    人們先是聽到了滿城的鐘聲,接著聽到風聲與刀聲,緊跟著又是雷聲雪聲雨聲爆炸聲,直至看到那滿天燃燒的雪雲。

    恐懼漸生,因為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當寧缺來了又走,他們知道了這場戰鬥已經不屬於人間,於是愈發惘然生寒。

    朝宅裡有朝廷官員,有避戰的難民,有驍勇的魚龍幫眾,但他們都是普通人,他們沒有資格加入到這場戰鬥裡。

    庭院被籠罩在長時間的安靜中,難民們緊張地抱著孩子,生怕不懂事的他們發生一點聲音,朝老太爺和曾靜夫婦坐在桌畔,神情各異。

    終究有人會忍不住,最先站出來的那個人,也沒有超出朝老太爺的意料,他看著對方說道:「你應該很清楚,去了就是送死。」

    齊四爺回應道:「二掰,你什麼時候見過我怕死?」

    一直安安靜靜站在花窗畔的陳七回過頭來,看著自家四哥,眉頭微微蹙起,顯得並不贊同,正準備說話阻止,老太爺卻揮了揮手。

    「想去就去,送死這種事情,難道還要我這個糟老頭子同意?」

    齊四爺笑了笑,轉身帶著數十名青衣幫眾,走出了朝宅。

    陳七沉默片刻後說道:「沒有意義。」

    朝老太爺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此時在朱雀大街上發生的戰鬥,早已超出五境的範疇,非俗世力量能夠影響,書院無法戰勝那個強大的敵人,那麼就算魚龍幫甚至整座長安城的人都死光,也沒有辦法阻止對方。

    「人總是需要被幫助,或者說希望被幫助。」

    朝老太爺說道:「十三先生雖然不是我們這些普通人,但我想他也是希望能夠看到我們這些長安人能夠來幫他一把。」

    陳七說道:「如果幫助沒有效果,那便沒有意義。」

    「觀主就算真的是神仙,只需要看一眼,我們這些凡人就會死去,但只要能夠讓讓他在人群裡多看一眼,誰又能說這完全沒有意義?」

    朝老太爺臉上的皺紋裡寫滿了平靜與灑脫,說道:「就算如你所說,我們的出現沒有意義,但只要我們出現在那裡,其實也就有了意義。」

    桌旁的曾靜大學士最先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贊同地點了點頭。

    「書院是大唐的書院,大唐是書院的大唐,大唐朝野對書院尊敬有加,全力供奉,但你何時見過哪個唐人對書院低聲下氣,自視為僕?同樣是受庇護,但與週遭那些被神殿欺凌的國度卻是截然不同,為什麼會這樣?自然是書院和夫子立下的規矩,但更重要的則是我們這些唐人自身的態度。」

    朝老太爺說道:「我們不是燕國南晉宋國那些被道門圈養起來的豬狗,我們是這片土地的主人,所以我們需要出現在那裡,哪怕死去。」

    陳七是魚龍幫的軍師,長於謀略,卻極少真的上戰場,判斷局勢,往往以行動的效果為先,此時聽著老太爺這番話,若有所觸。

    「既然要死,當然是老弱婦殘先死,我已經活了七十多歲,也該死了。」

    朝老太爺顫顫巍巍扶著桌子站起身來,從身旁的暖床大丫頭手裡接過枴杖,在一名老僕的攙扶下向外走去。

    曾靜大學士說道:「我也老了,當與二掰隨行。」

    曾靜夫人說道:「我是個無用的婦人,我最應該去那裡。

    朝老太爺示意陳七帶人把曾靜夫婦二人看住,微笑說道:「如果讓寧缺看到自已的岳父岳母被我騙去送死,我還真怕他一怒之下撂了挑子。」

    春風亭今日無春風,只有寒冷的雪花飄舞,朝宅正門大開,朝老太爺帶著家中老弱僕人還有難民裡的一些老者,走到了街上。

    朝老太爺手裡拿著拐棍,一路行走一路敲門,呼朋喚友,招人引伴,把這幾十年裡熟悉的街坊鄰居全部喊了出來。

    「只要老不死的,不要年輕的。」

    朝老太爺說道,神情並不嚴肅,也沒有什麼風蕭蕭兮的悲壯感,反而帶著笑容,就像是喊這些老傢伙們去西湖喝茶下棋。

    街坊裡的那些老傢伙,也沒有覺得如何,唐人尚武,他們當年都是當過兵的人,此行往朱雀大街,對他們來說就像是當年出發去戰場。

    這是很尋常的事情。

    他們甚至彷彿感覺自已回到了當年的軍營,很是

    陳七處理完曾靜夫婦,疾步邁出朝宅去追老太爺,看到的便是數十名皓首老人和他們的子侄輩們滿是剽悍意味的身影。

    看著這幕畫面,他露出一絲苦澀微嘲的笑容,心想人流如此浩浩蕩蕩,卻只是為了讓那個神仙多看一眼,真是愚蠢而白癡的行為。

    想雖然這般想著,他腳下的速度並沒有變慢,不多時便趕到了人群的最前方,替下那名老僕,攙住朝老太爺的身軀。

    沒有辦法,誰叫他也是唐人,唐人有時候就是這麼愚蠢而白癡。

    某條街上有座道觀,主持道觀事務的是位瘦道人,瘦道人最喜歡吃麵條,這輩子做的最多的事情,除了煮麵條便是替街坊修被暴風雨掀壞的屋簷,因為他只會做這個活計如果不想這麼幹,便需要存很長時間的錢,才可以買些美酒,誘惑街坊鄰居過來聽他宣講一次西陵教諭。

    這座道觀很不起眼,但這裡發生過很多將來會寫在歷史上的事情,比如道門行走葉蘇,曾經在這裡當過宣教道人,書院大師兄和葉蘇曾在石階前進行了一場辯難,葉蘇曾在這裡悟道他把道觀弄垮了然後又修了個新的。

    瘦道人是個普通道人,他只知道葉蘇道髻所代表的地位,卻不知道對方的真實身份,他也不知道自已的小道觀裡曾經發生過這些事情,不然或者他不會像現在這樣煩惱,又或者他可能比現在更加煩惱。

    「我很煩惱。」

    瘦道人看著身前的弟子們,滿臉愁苦不堪說道:「我是真不知道該怎麼做了,你們有沒有什麼主意?」

    小道士們每天背頌教典,哪裡能出什麼主意。

    瘦道人抬頭看著天上燃燒的雪雲,說道:「我確實聽說過知守觀,那可是咱們道門的不可知之地,那觀主就等於是我們的祖師爺。」

    一個小道士說道:「但聽街坊說祖師爺準備把長安城給拆了。」

    「所以我很煩惱……你說我們是應該去幫祖師爺,還是應該去阻止他?」

    瘦道人唉聲歎氣。

    忽然間,他洩恨似地重重一跺腳,對著天上燃燒的雪雲大聲嚷嚷道:「我管他是祖師爺還是什麼,我這輩子都在打理這座道觀,就算是昊天要拆了我這座道觀,我也要跟他拼到底!」

    瘦道人帶著小道士們離開了小道觀他們抱著沉重的香爐扛著一直堆在牆角沒有用上的舊木頭,準備去對抗自已的祖師爺。

    和春風亭橫二街的那些百姓不同,他們心裡的掙扎更為劇烈,但一旦做了決定他們便再沒有任何猶豫,一心一意要去做些什麼。

    因為他們都是有信仰的人。

    與道門為敵,這似乎嚴重違背了信仰,但無論是瘦道人還是那些小道士他們早已說不清楚自已究竟信仰的是什麼。

    他們是唐人,在長安城裡生活了一輩子他們曾經以為自已信仰的是昊天,但當他們端起香爐扛起木棍走出道觀時,才發現自已信仰的就是信仰本身。

    總之,他們都是有信仰的人。

    在西陵神殿的教義中,自殺是一種嚴重的罪行,身為道士卻與道門為敵更是大罪,都必將受到昊天最殘酷的的懲罰。

    朝老太爺帶著他的同伴出現在朱雀大道上,是送死也是自殺。

    瘦道人帶著小道士們攔在觀主的身前,是叛教也是褻瀆。

    換句話說,他們的身上都有洗不淨的罪惡。

    這樣的人還有很多。

    三名南門觀的道人在佈置著陣法。

    他們是天樞處的高手,是昊天最虔誠的信徒。

    他們的臉色蒼白,內心痛苦萬分。

    但他們的動作沒有任何遲疑。

    楚老太君,帶著滿府婦孺,橫刀於長街之上。

    老太君是十六衛大將軍楚雄圖的遺孀,滿頭銀髮在風雪中飄拂。

    她這輩子生了七個兒子,三十七個孫子。

    數十年來,有兩個兒子,三個孫子,死在大唐的邊境中,這一年在燕京,在七城寨,在蔥嶺,她又有十一子孫戰死。

    如今楚府的所有男丁,都在大唐四野的戰場與侵略者廝殺,她身邊只有十幾個老弱婦孺,只有幾把刀。

    明知前來便是送死,但她神情漠然,毫不在乎。

    楚家滿門忠烈,都死光了,還是滿門忠烈!

    如果昊天真的有眼。

    那麼這條風雪長街上,每個人都罪,犯著不同的罪。

    今日的長安城就是一座罪惡之城。

    好一座罪惡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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