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北方三郡,籠罩在血雨腥風之中,這裡才是真正的主戰場。
自荒原南下的金帳騎兵,與大唐騎兵在原本肥沃的原野間廝殺不停,戰場綿延數百里,每時每刻都有戰鬥發生,每時每刻都有人死亡。
戰場上,金帳王庭的祭司和大唐軍中的修行者不停出手,天地氣息震動不安,無數重裝騎兵捨生忘死地衝鋒,原野早已被塗成了血紅的顏色。
在蔥嶺一帶,舒成大將軍指揮的大唐西軍,在付出了兩萬餘名將士的生命之後,終於在高原上擊潰了月輪國大軍,獲得了決定性的勝利。
因為路途遙遠,尤其是糧草輜重補給問題,大唐西軍沒有就此回援北方三郡,而是選擇進入蔥嶺,冒著逐漸嚴寒的天氣,直襲月輪國。
已經多年沒有發生過戰事的大唐東疆,此時也處於血火之中,數萬草原騎兵在原野間肆虐,八百驍騎帶領著數萬義勇軍和東北邊軍自燕國歸來的殘兵,在進行著最慘烈的抵抗,並且逐漸扭轉了極度被動的局面。
在本土作戰,能夠得到臨時官衙和唐人們的大力支援,除此之外,唐軍能夠在東疆如此迅速地扭轉局勢,更重要的原因,還在於此時的草原騎兵缺乏指揮,隆慶皇子早在多日之前便甩掉了這群下屬。
隆慶不是一個人離開的戰場,他帶走了最精銳的近千名神殿騎兵,還有絕對忠誠於他的兩千餘名左帳王庭精銳騎兵。
舉世伐唐之戰已經開始了一段時間,清肅的秋天漸漸過去,冬風漸起,大唐肥沃的原野被凍的乾硬,每當馬蹄踏過,便有煙塵大作,三千餘名騎兵,奔馳在大唐中部的原野上,遠遠看上去就像是一條黃龍。
連續不眠不休高速奔襲,這些騎兵早已疲憊到了極點,即便是隆慶也覺得快要支撐不住,但他始終沒有發下暫時休息的命令。
大唐的主力部隊被調拔一空,中部諸郡,除了戰鬥力普通的廂軍之外,竟是再也沒有什麼防禦的力量,根本無法攔截這支騎兵。
此時隆慶和他的騎兵已經近了長安城,他當然不能休息,因為他知道長安城馬上就要開啟,而且這座雄城無人防守。
長安城四周的官道上,滿是灰塵與腳印,還能看到很多被遺棄的廂櫃行李,這些都是周邊地區難民留下的痕跡。
令人感到慶幸或者說佩服的是,在唐國朝野合力之下,近百萬避戰難民,竟在短短的兩天時間之內,便被接入了城中,道路上看不到一具死屍。
各州郡運來的糧草,在更早的時間便已經入城,周邊縣鄉完全放棄,堅壁清野,所有城門已經關閉,只剩下朱雀大道正對的南門供人進
城門外行人寥寥,不多的將士警惕地注視著城外的各個方向,長安城已經做好了戰鬥的準備,而且他們充滿了信心。
國境已破,山河猶在。
無論大唐朝廷還是城中的百姓,都以為他們即將面臨的敵人,應該是自青峽之處北上的西陵神殿大軍,沒有人想到在東面的官道上,隆慶皇子正帶著那支騎兵突進,更沒有人知道長安城真正的敵人是誰。
所以他們不明白為什麼朝廷始終沒有關閉南門,為什麼在這樣危急的關頭,還要調動如此多的人力物力搬運那些巨石到南門外。
只有書院和宮裡的皇后娘娘知道真實的原因——驚神陣受損,如今的長安城能夠抵擋各路大軍,卻沒有辦法抵擋那個真正的敵人。
那個讓長安城陷入危險的敵人,不是金帳王庭的騎兵,不是隆慶和他的騎兵,不是南方浩浩蕩蕩的神殿大軍,而只是一個人。
一個非常可怕的人。
一名清稚少女站在南門外,看著原野間滿地的巨石,感受著那股熟悉的味道,雙馬尾在寒風裡輕輕搖擺,有些懷念當年。
寧缺站在她身後,因為思慮過盛而憔悴的神情,終於變得放鬆了一些,雖然驚神陣的堵塞依然沒有好轉,但有了這片塊壘,想要入城便會變得困難很多。
少女自然是書院三師姐余簾,她沒有任由自已在這種感懷情緒裡沉浸更多時間,平靜說道:「終究還是要把長安城修好。」
寧缺說道:「依然不行?」
余簾說道:「老師離開了人間,這個世界裡,便只有四人能稱得上超凡脫俗,其中兩人不問世事,講經首座法隨厚土,那麼能夠威脅到長安城的人,就只有觀主一人,這片塊壘頂多能攔他一時,能如何阻得了他一世?」
莫山山聞言眉頭微蹙,顯得有些憂慮。
寧缺沒有見過傳說中的知守觀觀主,心想大師兄把此人便拖了數日,沒覺得那人有多麼強大,聞言不由微微皺眉。
余簾說道:「驚神陣既破,如果不是大師兄以命相制,我們所有人,此時只怕都已經被觀主給殺了,這場戰爭早已經結束。」
寧缺說道:「大師兄和師姐你也已經破了五境。」
余簾說道:「五境只是一道門檻,破了五境也不代表就絕對強大,正如同我雖然破了五境,卻不一定能勝過柳白,但觀主不一樣。」
寧缺問道:「哪裡不一樣?」
余簾說道:「你可知道有史記載以來,最年輕破五境的修行者是誰?」
莫山山想了想,問道:「我義兄?」
余簾說道:「大師兄三日無距,但那時他年齡已不算小,如果以年齡論,我明宗開派祖師還有六百年前那位光明大神官,都在他之前。」
寧缺想到一種可能,但沒有說話。
余簾說道:「最年輕破五境的修行者,姓陳。」
寧缺看著南門前那些殘著湖水濕意的石塊,震撼無語。
「所以陳皮皮最早進入知命境,我對此並不意外。」
余簾說道:「因為他也姓陳他是觀主的兒子。」
寧缺沉默片刻後問道:「觀主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余簾說道:「觀主當年只是宋國某道觀的一名普通道人,根本沒有什麼修道天賦,甚至連西陵神殿都沒有進過,所以他給自已取了一個最普通的名字。」
宋國是東海之畔的一個小國,無論歷史文化軍事,都沒有什麼令人稱道的地方,但這裡出過很多名人,很多了不起的大人物。
千年之前的光明大神官,出自宋國衛光明出自宋國,蓮生大師出自宋國,即便是二師兄童年時居住的小鎮,也應該算是宋境之內。
寧缺此時才知道,原來知守觀觀主也是來自宋國,原來他有一個很怪的名字。
「陳某……既然如此了不起,為什麼……」
「沒有什麼名氣甚至給人很普通的感覺?如此不普通的人,卻能給人如此普通的感覺,便正是陳某最可怕的地方。」
余簾說道:「至於客觀上的那些原因,除了知守觀神秘不可知之外,這些年陳某悄無聲息,最主要是因為這數十年的歷史有些不同。」
寧缺問道:「這些年的歷史與過往無數年有什麼區別?」
余簾說道:「這些年的歷史與史冊上最大的區別就在於書院開始入世。」
書院後山,只有她不稱小師叔,而稱軻先生,因為她是魔宗的宗主,而魔宗畢竟是滅於軻浩然之後。
莫山山輕聲說道:「那年荒原之行後,我問過老師,老師才知道原來蓮生大師還活著於是和我講了些當年的故事說觀主曾經與軻先生戰過。」
「不錯。」
余簾說道:「軻先生與觀主之間的那一戰,沒有旁觀者,除了老師,現在世間再沒有誰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只知道最終還是軻先生勝了。」
「其後道門高手強者盡出,在荒原伏襲軻先生,軻先生縱情斬之,連破數境而不肯收於是拔劍向天而去,遂被昊天誅殺。」
「因此事老師極為悲憤,便去了西陵神國,上桃山斬盡桃花,殺傷道門無數強者,觀主邀懸空寺講經首座聯手,亦慘敗。」
余簾說道:「書院入世,所以觀主無名。」
寧缺聽懂了師姐這番話。
做為最年輕破五境的人,陳某毫無疑問有資格在修行史上留下自已的名字,但因為這些年的歷史裡,多了兩個人的名字,所以才會襯得他沒有一絲光彩。
一個人是夫子。
一個人叫軻浩然。
但從側面上,這也說明了陳某的強大。
因為他輸給了小師叔,輸給了老師,但他沒有死。
他被迫在南海之上飄泊流浪,但終究沒有死。
也許是老師惜才,也許是老師真的殺不死他。
無論是哪一種,都證明了他的強大。
小師叔早已逝去,老師也已經離開人間。
人間再沒有人是觀主的對手。
那個人被壓制多年的光彩,將要得到最放肆的綻放。
長安城將要面臨的敵人,便是這樣的一個人。
人們知道他要來,卻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
寧缺覺得自已的雙肩變得有些沉重。
他的視線越過那些嶙峋巨石,落在官道旁的樹林裡。
長安城已經入冬,草木不深,風雪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