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 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四十二章 二師兄的規矩(上)
    驚神陣裡有一道暗線出現了堵塞,便乾脆把這條暗線的出口處完全堵住,依陣法生死還復之理,迫使自北向南的天地氣息流動完全停止,從而在城內鬱積的愈發嚴重,直至倒溯反衝,借用天地自身把那幾處堵塞衝開。

    莫山山給長安城開出的這個藥方很簡單,粗暴至極,實在很難想像出自這樣一個清美溫柔的少女手中,如果被她醫治的是真正的人,在服下這劑藥後,絕對會諸竅流血而死,但如果服這劑藥的是長安城,會不會不一樣?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問道:「堵在哪裡?怎麼堵?」

    「這道線的出口是南門,此處也正好是驚神陣的生門,正對著朱雀大街,如果要堵死,自然便是要把這門封死,至於方法……」

    莫山山說道:「我想用石頭把這道城門堵死。」

    用石頭堵死城門,聽上去沒有什麼問題,但寧缺知道,單純物理意義上的封堵,對長安城裡的天地氣息流沒有任何意義,所以他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想起了魔宗山門外大明湖底的無數塊頑石,想起那座名為塊壘的陣法。

    「有沒有把握?」他問道。

    莫山山搖頭說道:「沒有把握,但想不出來別的方法,你對我說過,最後的方法就是最好的方法,所以我想試一試。」

    這確實是寧缺經常說的話。

    他想了想後說道:「雖然有些冒險,但好像這法子確實有些意思。」

    時間急迫封死朱雀南門的工程,必須馬上進行,寧缺讓城門下的青龍幫眾通知春風亭,再把這個安排知會到了宮中。

    唐國朝廷的行政能力,在接下來的數個時辰裡得到了完美的展現,沒有用多長時間,由工部和天樞處領頭,數名陣師和三千多名臨時徵調的民夫,便來到了南門處,盡數歸由莫山山指揮調動。

    莫山山問道:「至於需要三萬多塊石頭,我們到哪裡找這麼多石頭?」

    寧缺望向城內的民宅說道:「實在不行就拆房子。」

    奉旨前來的戶部侍郎聽著這話,沉默片刻後小聲說道:「城南三里外有湖,湖裡有很多石頭往年各王公府邸修宅院的時候……」

    不等他把話說完,寧缺說道:「既然有湖石,那是最好不過,侍郎大人有什麼主意,不妨對莫姑娘直言,現在時間緊張不是客套的時候。」

    戶部侍郎聞言應下。

    莫山山又道:「我需要數百塊萬斤以上的重石,可搬得動?」

    戶部侍郎說道:「工部庫房裡的器械正在往這處運,莫要說萬斤以上,就算是十萬斤重石,也能從湖裡取出,運到南門前。」

    朝廷下旨長安城南門就此封閉,糧隊與民眾全部經由其餘諸門進出,數千名自願前來的百姓與戶部技術官員還有陣師,在莫山山的指揮下,開始鋪設陣法,搬運巨石,南門頓時變成了一處大工地,熱鬧異常。

    確認沒有什麼別的問題,寧缺便與莫山山告別。

    莫山山微異問道:「你要去做什麼?」

    寧缺說道:「最後的方法就是最好的方法但現在還沒有到最後那一刻,我想看一下,還能不能找到別的方法。」

    莫山山不再多言,平靜說道:「祝你好運。」

    寧缺揖手行禮,轉身離開。

    由南門往長安城裡去,必然要經過那條著名的朱雀大道。

    深秋的天空,時而高遠,時而晦暗,全看有沒有雲遮住天空。

    當寧缺順著朱雀大道向北走去時,有雲自城外飄來,遮住了天空裡的陽光,灑向一大片陰影,讓城中的溫度變得低了些。

    朱雀大道上的那些石製繪像,也因為光線的變化,顯得幽暗了很多。

    秋風微起,便有雨珠落下,寒冷的秋雨把街上的行人趕到了街旁

    寧缺沒有離開,依然站在原地。

    他伸手到背後,想要拿出大黑傘撐開,卻只摸到了刀柄。這時他才想起來,大黑傘已經不在身邊,大黑馬也已經不在身邊,馬車已經不在身邊

    桑桑,也不在。

    寧缺想著當年和桑桑第一次看到它時的感受,想著自已渾身是血倒在它身前的舊事,沉默不語,心裡的情緒非常複雜。

    夫子帶著他和桑桑,在人間進行最後一次遊歷的時候,曾經回過一次長安,那時朱雀曾經現身,出現在黑色馬車裡。

    朱雀是驚神陣裡的一道神符,寧缺是驚神陣的主人,再加上老師這層關係,所以此時二者之間雖然沒有言語,卻彷彿能心靈相通。

    相看無言,只有情緒和思緒在他與朱雀之間迴盪。

    「你只是知命巔峰。」

    寧缺看著被雨水打濕後顯得愈發靈動的朱雀繪像,在心中默默想著:「對觀主這樣的強者,又有什麼用呢?」

    楊二喜喘息著收回草叉,拄著草叉站在原野間休息。

    他的身前是一座土墳,上面覆著的土很新鮮,是剛剛才堆好的。

    草叉上的臘豬蹄,已經送給了難民,最近這些天,他開始用草原蠻騎的彎刀作戰,但手裡那根草叉卻是越來越鋒利,因為用的次數很多。

    草叉用來掀土挖墳,要比刀好用的多。

    這幾天他挖了很多座墳,埋葬了很多同伴的屍體。

    休息的差不多了,楊二喜吐了口唾沫,與不遠處的同伴喊了幾句,收起草叉背到肩上,踏著疲憊的步伐向西方的山林間走去。

    就在這片原野間,新築了兩千多座墳很小很簡陋的墳。

    唐軍從來不會扔下任何一個同伴,無論是生還是死。

    戰爭期間無法做到,也會在戰後盡最大可能尋回同伴的遺體。

    不過這裡本來就是大唐的國土,戰士埋在這裡,也等於是埋在家鄉。

    聽說皇帝陛下回到長安城的時候都是一匣骨灰。

    這些死去的戰士們,沒有什麼不滿意的。

    大戰開始不久,朝小樹便帶著驍騎營出了長安,直赴東疆與草原騎兵作戰,在隨後的這些天裡,不斷有自願前來的退伍兵匯入他們的隊伍,同時還有自燕境撤回的東北邊軍殘兵被收攏軍員數量越來越多。

    現在這支軍隊的人數已經超過了三萬人,被朝廷正式命名為義勇軍,只是因為裝備尤其是戰馬缺少的緣故相對草原騎兵依然處於弱勢。

    就在昨日,東疆義勇軍與草原騎兵進行了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場大戰,處於弱勢的義勇軍以難以相像的勇氣,獲得了最後的勝利。

    為此在這片東疆原野上,數千名義勇軍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然而令朝小樹和驍騎營諸將領感到警惕的是,在這場慘烈的戰鬥中始終沒有人發現隆慶皇子和那些墮落統領的身影,更令他們感到有些不安的是,入侵者裡實力最強大的神殿護教騎兵與草原精銳,不知去了何處。

    朝小樹看著西方的山林,想著先前平原郡緊急送來的軍報,臉上彷彿蒙了一層霜氣說道:「他們去長安了。」

    東疆義勇軍連續作戰,後勤支援困難,已經疲憊到了極點,能夠在昨日這場大戰中,擊潰草原騎兵大部,已然是超水平的發揮。

    此時就算知道隆慶皇子帶著那批精銳直趨長安城,他們也已經沒有能力做出任何應對,更沒有可能搶在前面進行攔截。

    劉五聽著朝小樹的判斷,神情變得異常凝重卻還是有些不解,說道:「蠻騎多散於東疆,隆慶麾下雖是精銳,但絕對不可能攻下長安城。」

    這正是朝小樹面若寒霜的原因。

    明明沒有任何意義,隆慶為什麼願意捨棄如此多的部隊,只為了爭取時間直突長安?只有一種解釋,隆慶堅信當他的騎兵抵達時,長安城必破。

    青峽在莽莽青山前。

    青山之前是平原。

    這片平整肥沃的原野,大半數屬於清河郡,還有一小部分是軍部的征地,除了草甸之外,還有很多耕種多年的田地。

    數日血戰,秋草早已塗滿了血水。

    萬頃良田,被西陵神殿聯軍的千軍萬馬,踩踏的泥濘一片。

    今年秋天有太多的慘事發生,農夫四散逃亡,田地裡的稻穀無人收割,頹然無力地在風中佝著身,看著上就像是等著被絞死的罪犯。

    青峽右前方,有一片相對平整的稻田,沒有被鐵騎踐踏,田里的稻穀密密麻麻,一片金黃,看著非常美麗。

    葉蘇便在這片稻田里。

    他向青峽處走去。

    有風隨著他的腳步而起,金黃色的稻穗被吹動,四處微卷,然後彈起,就像是金色的海洋,然後稻海漸分,為他讓開一條道路。

    稻海不得不讓,因為有柄薄薄的木劍。

    君陌是自軻浩然之後,書院最驕傲的人,是傳說中的二先生。

    葉蘇是十餘年前便勘破生死的道門天才,同樣是傳說中的人物。

    他們是真正的世外之人。

    這樣兩個人相遇,究竟誰更強一線?

    青山之前的原野間,所有的目光都看著那片稻田,看著那柄木劍。

    天地間一片安靜,只有戰馬輕嘶,有些不安地輕輕踢著蹄。

    這兩天多時間,始終處於隨時準備出擊狀態的騎兵,紛紛下馬,因為他們知道這場戰鬥容不得自已這些凡人插手,那是只屬於強者的尊嚴之戰。

    神輦裡,葉紅魚沉默看著青峽處,手指在血色神袍上輕輕點著。

    葉蘇來到青峽前。

    他看了看那張鐵篷,又望向二師兄身上焦黑色的盔甲。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那柄鐵劍上,微微皺眉,準備說些什麼。

    二師兄的聲音先響了起來,依然是那樣的嚴肅,那樣的認真。

    他看著葉蘇,說道:「你站的地方不對。」

    葉蘇沒想到當頭便是這樣一句話。

    他靜斂心神,認真請教道:「何處不對?」

    「那是田,不是路。」

    二師兄說道:「路用來走,田用來種糧食。明明有路,你卻不走,非要從田里走過來,那是糟蹋糧食,自然不對」

    青峽前的書院弟子,本來因為葉蘇的到來而有些緊張,此時忍不住樂了起來,感覺就像是這些年師兄教訓自已一樣。

    沒有什麼廢話,也沒有皺眉,沒有猶豫。直接見著你便是一句話,因為你錯了,那麼便要說你不對,二師兄就是這樣的人。

    不管對方是道門行走還是皇帝妓女,只要你錯了,那便應該被教訓,這就是二師兄的規矩,世間萬事大不過道理,這種大小便是禮。

    糟蹋糧食不對,站錯地方不對,穿俗世衣衫卻梳道髻,也不對,在二師兄看來,葉蘇渾身上下都是問題,這讓他非常不悅,甚至有些失望。

    葉蘇感受到了對方此時的情緒,不禁笑了起來,心想君陌果然是傳說中的性情,微笑說道:「你那套早已不合時宜,更何況這是戰爭。」

    二師兄說道:「時宜者,宜於時也,種稻收糧,千秋事也,豈能因時勢而移。」

    葉蘇漸漸斂了笑容,說道:「你又如何能控制別人?」

    二師兄說道:「青峽之戰兩日有餘,但凡縱馬踏田之敵,我未留手,那些騎兵雖然不知,卻知道趨利避害,所以才能剩下你所在的這片稻田。」

    葉蘇放眼望向稻海四周,神情微凜。

    昨夜在得到書院諸弟子允許之後,西陵神殿聯軍連夜收屍,此時殘留在青峽前的屍體已經不多,但血水還在田野間。

    他所在的稻海之旁,應該曾經還有一大片稻田。

    此時那片稻田已經被踏成廢土,稻穀散落在地面上,畫面很是慘淡。

    那片稻田里的血水最深最凝,就像是漿子一般。

    葉蘇這才知道君陌沒有說謊。

    但凡縱馬踏田的騎兵,果然都被他殺死了。

    如此慘烈的戰鬥,稍一失神,便是劍毀人亡的結局,但在這種情況下,二師兄居然還沒有忘記用鐵劍去執行他的規矩。

    這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葉蘇站在稻田里,沉默了很長時間,伸手摘下一穗,輕輕揉著,看著腳下被血水浸透的土壤,說道:「我不服教,你何以教我?」

    二師兄說道:「你錯,所以我教你,你不服教,我便打到你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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