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 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八十一章 故事新編(下)
    雨忽然停了,就在世上所有人都以為這場雨再也不會停止的時候,這場連綿了很多天的大雨,在一個平淡無奇的秋日夏然而止。

    開始的時候根本沒有人相信。人們從宮殿裡走出來,從田舍裡走出來,走到簷下,走到小院中,滿臉惘然地抬頭看天,直到發現確實再也沒有水從雲中滴落,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於是歡呼聲響徹田野與城市的每個角落。

    只不過整個世界被這場大雨浸泡了太長時間,人們的衣服和心情彷彿都已經發霎,驚奇與興奮之後,疲憊很快來到。救災的繼續救災,發呆的繼續發呆,睡覺轉身上床睡覺,一切都顯得那般麻木。

    雨停之後自然接著便是雲散,入夜時分,人們圍在飯桌旁議論著這場雨,做完家務之後,各自回房安睡,進入雨後的第一個夢鄉。

    在天空上覆蓋了很多天的夜雲,逐漸散去。

    街巷裡響起一聲狗吠,那只黑狗叫的聲音顯得很驚恐,很不安。田園裡響起一聲狗吠,那只瘦黃狗的叫聲顯得很惘然很畏懼。

    緊接著是越來越多的狗吠,整個人間的狗,彷彿收到了某種指令,同時狂吠起來,吠聲迴盪在城市裡鄉野裡,驚醒了無數人的夢。

    人們揉著睡眼惺忪的眼睛走出房門,有人拿著防盜的木棒,有人埋怨著兒媳婦兒今天又忘了給狗餵食,拿著食盆去尋找自已的狗。

    然後他們才發現不是自已一家的狗在叫,而是所有的狗都在叫。

    所有的狗,都對著夜空在狂吠。

    人們好奇地隨著狗的目光,向夜空裡忘去,手中的木捧滑落手中的食盆滑落,砸到他們的腳上,他們卻像是根本沒有感覺到疼痛。

    所有人都震驚了,他們的注意力,全部被夜穹裡那個事物所吸引,不要說只是腳被砸,就算是身後的房子失火,他們都很難醒過來。

    時隔很多天,雨雲盡散,露出乾淨的夜穹然而今晚的夜穹之上,看不到往日的繁星,只能看到一輪白圓明亮的事物。

    那是什麼?

    天有異象夜月臨空。

    這幕奇特駭然的畫面,震驚的全體人類心生恐懼不安,不知有多少人被嚇的昏了過去,更多的人則是跪在自家的小院或窗前膜拜不停。

    各國皇室向夜焚香祭拜,祈求昊天原諒人類的不敬,各座道觀和寺廟的香火大威,人間開始流傳這是冥界入侵前兆頓時引發了比連綿暴雨洪災更大的災難,甚至有很多愚夫癡婦選擇了自殺。

    西陵神殿以最快的速度詔告天下,夜空裡的這事物名為月亮,乃是昊天憐惜世間百姓忍受萬古長夜所降下的神賜光明。

    隨著神殿詰令的傳播和各國皇室的強力鎮壓,那個名為月亮的東西引發的騷動捎微平伏了些,隨著時間流逝,人間的百姓開始習慣它的存在。

    人們發現,月亮與過往無數年裡夜空裡的繁星不同,並不是絕對的安靜肅穆,而是依循著某種規律在運動,在變化。有晦明之別,有形狀的改變復圓,變化的規律相對穩定,非常適合用計算時日,安排農耕勞作。

    有人開始用月亮的陰睛圓缺來計時,簡稱為月。

    當然,這都是以後的事情了。

    大唐長安城東南方向有座紫金山,此處地勢相對較高,雨雲氣候相對較少,便於觀星望天,於是欽天監便設在此處。

    雖然過去十餘年間,帝國年號是天啟,但唐人出了名的不信滅不信命,所以欽天監便成為了朝廷裡最不重要的機構,也成為了最清靜的衙門,平日裡門可羅雀,除了來紫金山賞景的青年情侶,很難看到什麼客人。

    今天欽天監外卻是十分熱鬧,數十名羽林軍,拱衛著數名官員,站在石階下方,斷絕了內外的聯繫,偶有行人經過,看見這幕畫面並不吃驚,也沒有聯想到別的地方一—夜裡多了個月亮,朝廷當然要問問欽天監的意見。

    那幾名札部官員和羽林軍沒有進入欽天監,進入欽天監的是一位太監首領和幾名身強力壯的雜役太監,奇怪的是沒有人迎接他們。

    那名太監首領臉色陰沉難看盯著房門緊閉的正堂,寒聲說道:「陛下等著你們的回話,朝廷等著你們的推衍批注,你今日必須給個回話。」

    欽天監裡的氣氛顯得格外壓抑緊張。

    欽天監正堂裡,擺著很多觀星所用的儀器,從側門往後走,直上露台,還能看到書院去年剛送過來的一個極大的望天鏡。

    此時堂間的小桌子上,只擺了幾盤很家常的菜,數罐不怎麼烈的酒,坐著兩個情緒很低落的人,正在毫無滋味地對飲。其中一人是監正苗可持,另一人是監副徐良守,正是欽天監最重要的兩名宮員。

    太監寒冽的聲音從門外透了進來:「你們欽天監一向以為能夠上體天心,當年不顧先帝威怒,堅持批注,如今天有異象,你們卻反而說不出話?」

    苗可持看了緊閉的大門一眼,臉上露出一絲慘淡的笑容,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看著徐良守說道:「聽見沒有,終完還是因為當年的事情。」

    徐良守沉默不語,執酒壺替大人將酒杯滿上。

    「當年夜觀天像有所得,所以我在歷書上批了八個字:夜幕遮星,國將不寧,陛下為了朝政平穩,下旨令我將這八字抹除,我卻堅辭不允。」

    苗可持歎息說道:「誰能想到,這八個字竟起如此大的動盪,宮裡朝堂上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公主殿下被逍遠嫁荒原,皇后娘娘自此不問政事,不知多少人想要我去死只是陛下看顧我,所以我才能活到今天。」

    他端起酒杯,發了會兒呆,然後端至唇邊緩緩飲下,神情木然說道:「如今陛下已經離世,誰還能護得住我呢?」

    徐良守看大人神情,便知其已萌死志,微覺緊張,誠懇勸說道:「如今新帝登基,公主殿下依然監國,但皇后娘娘與六皇子未歸,無論是陛下還是殿下,都不願意在這種情況下引發議論,輕則引發反對聲浪,重則動搖國體,理應不會對大人逼逍過甚,若殿下是要報當年之仇,何至於還要朝廷來問大人?」

    苗可持靜靜看著他,說道:「公主殿下素有賢名,當然不會為了舊年之事便把我逼死但你應該知道,對於這輪明月的批注,她只想聽到什麼。」

    徐良守沉默無語,公主殿下的心意,他這位欽天監副宮很清楚,既然當年星晦之夜,欽天監批注那八個字直指公主殿下,那麼如今夜月臨空,欽天監為何不能像當年那樣再做批注直指尚未歸京的皇后娘娘?

    「其實我看了這麼多年星星,除了昱星變暗的那個夜晚,我再也沒有看到星星有任何變化,所以欽天監觀星一職,實在是沒什麼意味。」

    不知道為什麼,苗可持的心情忽然變得好了起來,連連舉杯相勸,帶著微醺之意說道:「但這月亮不同,你看夜空之月盈缺有道,陰睛有序,其間自有微妙變化,無論修歷還是觀天,都大有可為,遺憾的是本官是沒有什麼機會了。

    徐良守聽見這話,不由又是好一陣緊張,連連勸道:「既然公主殿下仁心厚德,大人何不借勢而行,何至於如此?」

    苗可持聞言雙眼一瞪,盯著他的眼睛,沉聲說道:「我欽天監最初,皆是由太史令兼任,正是因為天意人心史書皆不可欺!我為何要違心做那批注?」

    「依據唐律和吏部遞補舊例,我若去後,你便是欽天監的監正,我如今被逼的無法自處,那是因為我有個不成器的兒子,被宮裡那對姐弟捏住了把柄,但你不同,你身心皆正,而且無所繫伴,我走之後,你可不能讓我欽天監蒙羞!」

    徐良守沉默了很長時間,輕輕點了點頭。

    見到他有此表示,苗可持稍舒了口氣,緩聲說道:「先帝年號天啟,很多人都不知道其間的真實原因,便是我也不知道,如今看來,夫子離世,陛下歸天,一應老臣柱樑紛紛隨之而去,這大概就是天啟的原意。」

    「天意不可違啊、……」

    苗可持聲音驟然嚴厲,說道:「但人心更不可欺!既便人不能勝天,但我們可以不從天而行,這天又能奈我何?」

    欽天監正堂的門終於打開。

    看著飲毒酒自殺的欽天監監正苗可持的遺體,那名夫監首領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說話的聲音愈發尖刻顫抖,難聽到了極點。

    「好大的膽子……好大的膽子!竟敢畏罪自盡!」

    徐良守站在一旁,面無表情旁觀著這幕畫面,想著大人自殺前說的那番話,看著那名暴跳如雷的太監,不由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

    一個人連命都不要了,當然膽子夠大,連死都不怕的人,何談畏罪?連命都不要了,即便是昊天都拿他沒辦法,宮裡那對姐弟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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