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愛哄擅長吃,只要他在場,點菜這種事情,當然輪不到別人,所謂冷熱葷素,君臣佐使,搭配的極為清爽,光看菜單便足以令人流口水。
那些菜看著簡單,但食材其實都很考究,需要現做,離上菜還有段時間,夫子早已做好安排,一盆冰鎮的芋泥擱到了桌上。
「甜點追求的便是甜,我最瞧不起的,便是那些要求甜點也要清淡的食家,若要清淡,你喝清水便好,吃什麼甜食?」
夫子給桑桑威了一碗冰鎮甜芋泥,示意她多吃點,然後給自已威了一碗,望著寧缺說道:「與天斗其樂無窮,可為什麼要與天鬥?」
寧缺正在給自已威甜芋泥,聞言不由怔住,心想前一刻還在說點菜的學問和飲食的道理,下一刻便轉到與天斗這般壯闊的話題,實在是太突然了。
夫子說道:「在爛柯寺裡,歧山小和尚沒有與你說過這些事?」
寧缺想起秋雨佛殿前,歧山大師與自已的一番對話。
那番對話裡,歧山大師提到五境以上的傳說,提到人間最頂峰的幾種境界,比如魔宗之不朽,佛門之涅盤,道門之羽化,書院之超凡。
當時歧山大師說道,數萬年裡總有人能夠走到漫漫修道路的盡頭,或者抵達彼岸,或者永世不朽,到那時,他們便會回歸到昊天的懷抱。
寧缺最關心回到昊天懷抱究竟意味著死亡還是永生,歧山大師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過往無數年間,曾經走到那一步的佛祖還有那些羽化成仙的道門前輩也無法回答,而這正是修道最大的誘惑及最大的恐懼。
在那場談話的最後,寧缺問有沒有修行者即便走到那一步,依然可以不升天,歧山大師的回答是,沒有誰能夠逃得過天理循環。
那天秋雨裡的佛殿很淒清,秋雨裡的天穹很蒼涼,寧缺覺得身體很寒冷,因為他再次發現,天道果然是很無情的存在。
歧山大師已然圓寂,即便如今的他有所想法,也不可能再告訴寧缺,寧缺回憶著那場對話,隱約猜到夫子想要說什麼,身體有些僵硬。
酒樓下人聲嘈雜,樓上卻在討論人間之上的事情,這種強烈的落差對比,讓他感覺很奇怪X很荒唐,直到有些茫然無措。
夫子說道:「為什麼要與天鬥?首先我們要知道天是什麼。」
寧缺想起自已在書院後山,看天書明字卷後,與老師在星夜下的那場談話,在那場談話的最後,夫子指著夜穹說了四段話。
「昊天有沒有生命,我們不知道,有沒有具體的形態,我們不知道,昊天在哪裡,我們依然不知道,但他有沒有意識,師弟他以死亡為代價再一次做出了確認。」
「如果真有天道,它俯瞰世間,大地上那些艱難求存的百姓,甚至是那些看似可以呼風喚雨的修行者,也只能是些螞蟻一般的存在。」
「如果真有天道,它根本不會對螞蟻投予絲毫憐憫與關注,而當那些螞蟻裡有幾隻忽然抬起頭來望向它!甚至開始生出薄如羽翼的雙翅飛向天空,試圖挑戰它時,它的意識和意志又怎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如果真有天道,那麼天道無形,更加無情。」
這四段話是寧缺對昊天或者說所謂天道最初的認知。
如今他帶著桑桑逃亡多時,見過雲集鴉至,半天光明半天幽冥,又見過黃金巨龍探首,光明神將臨世,再與夫子曾經說過的這四段話相互印證,對天道的認識自然變得更深了些,心中的恐懼卻也更深了些。
寧缺望向酒樓窗外湛藍無雲的天空,沉默不語。
夫子拿著調羹,慢條斯理勺著芋泥往唇裡送,靠著欄杆,神卷頗為閒適,然後他用調羹指向窗外的天空,說道:「昊天不是天空。」
寧缺說道:「那昊天是外麼?」
天是一個很特殊的字,在人間的語言裡出現的次數極多,而且往往代表著極為強烈的情緒,那些情緒或者是恐懼或者是敬畏,或者是憤怒。
比如蒼天有眼,蒼天有淚,又比如天若有情天亦老,還有賊老天,天殺的,老天爺之類的稱呼,就連最常用的感歎詞也與此有關:天啊!
天代表著至高無上,代表著無所不在,代表著不可抵抗,代表著仁慈博愛,又代表著冷漠無情,代表著所有的所有。
「天道是規則。兩點之間直線最近,三角就是比四角穩定,光線跑的最快,水總是往下流,燃燒需要空氣,這些世界的規則,便是天道。」
夫子吃著芋泥,隨意說著,然後他把手中的調羹從窗口處扔了下去,片刻後街上傳來一聲痛呼,應該是有行人被砸中了腦袋。
「和水一樣,任何事物都要往下面落,這也是規則。
酒樓下面傳來爭吵的聲音,大概是那名被調噗砸中腦袋的行人,要講酒樓尋找肇事者,夫子就當沒有這回事,看著寧缺繼續說道:「水彙集到最低處的海裡,便不會再往下流,調羹落到地上……或者行人的腦袋上,也不會繼續下墜,這不代表規則被破壞,只是有另外的規則開始發揮作用。」
「如果沒有受到外力影響,沒有別的規則出現,那會是一個怎樣的情況?那只調羹會不停往更下方墜落,一直墜到深淵裡,說不定能夠出現在冥王的餐桌上,當然,我現在愈發肯定,沒有冥界自然也就沒有冥王。」
夫子把空碗擱到桌上,推到桑桑的身前,桑桑接過碗,繼續威芋泥。
夫子指著桑桑手中的碗說道:「如果這張桌子足夠大足夠光滑,如果碗底足夠光滑,如果人間沒有一個叫桑桑的小姑娘會把這只碗揀起來,那麼會發生什麼事情?就像那只不停墜落的調羹一樣,這只碗也會不停向前滑動。」
寧缺撓了撓頭,說道:「這不就是慣性?」
「L憤性?這個詞很好,不過我習慣稱之為:事物或規則的天然存續傾向。」
夫子說道:「這也就是我所以為的生命。」
「生命?」寧缺完全聽不懂,疑惑重複問道:「慣性就是生命?」
夫子說道:「人活著的時候,能走能跳能思考能吃飯能眨眼能拉屎,人死後變成腐屍白骨,而且這些事情都不能做,形狀、構成和特質完全被改變。」
「我們活著,便是要保證自已可以繼續能走能跳能思考能吃飯能眨眼能拉屎,保證自已看著像人,也就是保證形狀構成特質能夠存續。」
「這種存續就是生命。」
寧缺很是不解,說道:「但動物也能走能跳能吃飯能眨眼能拉屎。」
夫子說道:「但它們不能思考。」
寧缺說道:「大黃牛和小師叔那頭驢肯定能思考。」
夫子說道:「但它們的形狀不像人。」
寧缺說道:「如果我們可以把它們變的像人呢?」
夫子說道:「如果你有這種本事,那它們就是人。」
宇缺連連搖頭,說道:「這怎麼說的通?」
夫子說道:「這怎麼說不通?」
寧缺愣了愣,然後終於想通了。一個長的和人類一模一樣,能走能跳能吃飯能眨眼能拉屎能思考的生命,那不就是人嗎?
「每個人都想活著,想要保持自已的形狀和內在的存續,這就是生命。往寬泛些看,人類社會,也想要保持自已的形狀和內在的存續,比如文字比如書畫比如組織,所以這也是一種生命。」
夫子說道:「石頭也有生命,它也想保持自已的形狀,它的手段是堅硬,想要毀掉它的生命,便需要克服它的堅硬。水也有生命,或清或濁,或汪洋一片或小溪無言,你要改變它的形狀特質,毀掉它的生命,便需要去煮去曬。」
「生命是本身形態的延續。天道既然是規則本身,那麼如果它也有生命,它的生命便是保證這些規則永遠有效,不被破壞。」
寧缺這時候已經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在這時候菜上來了。
三個人吃十八道菜,很豐盛的一頓飯。
夫子不停給桑桑挾菜,然後不停地介紹勸說:「這道菜你得試試,這可憐孩子,跟著寧缺這些年就沒過過好日子,要知道人間不知有多少好吃的東西,有多少好玩的東西,這些天你就跟著我享享福吧。」
才吃烤羊腿,又品宋國菜,寧缺和桑桑撐的有些不行,好在夫子果然不愧千年老吃貨之名,竟是風捲殘雲一般,把十八道菜一掃而光。
夫子端著杯雙芽菜飲以清腹,看著很是享受。
寧缺打了個飽嗝,想著先前夫子說的那些話,心情就像胃一般沉重,搓了搓有些麻木的臉,準備把話問明白。
夫子放下茶杯,說道:「昊天有兩面性,一是規則的客觀性,二是它要維持規則的客觀性,便會呈現出生物一樣的生命性。」
宇缺問道:「所以?」
夫子指著杯盤狼籍的桌面,說道:「人活著要吃東西,它活著也要吃東西。」
寧缺看著湯汁淋漓的菜盤,忽然覺得很恐懼,很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