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 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五十九章 人間之劍(上)
    寧缺抱著桑桑向光明飛去,已經飛了很長一段時間,荒原地面的人已經快要變成小黑點,大黑馬都已經快要看不清楚。

    此時離地面已經極為遙遠,按道理來說,除了飛劍或羽箭沒有什麼事物飛到這裡,更不可能有人伸手到天空裡,便能抓住他的腳,除非那個人很高。

    寧缺和桑桑穿過金黃色的龍息,輕輕落到荒原地面上,他把桑桑抱在懷裡,抬頭望去,發現身前這道身影確實十分高大。

    那人看著寧缺和桑桑,背對著天穹和那只黃金巨龍,面容籠罩在幽暗裡,看不清楚,身體的邊緣彷彿被鍍上了一道金光,似在燃燒。

    那人站在荒原地面上,高大的身影卻似乎將要觸到天穹。

    那人笑著說道:「選擇本身也不見得有什麼意義,但有時候,你我的選擇能夠影響到他人的選擇,這便會變得有趣。」

    在書院二層樓登山試的那個幻境中,寧缺和一個高大男子有過一番對話,當時他也一直沒有看清那名高大男子的容顏。

    「在光明與黑暗之間,你會選哪邊?」

    「我為什麼要選?」

    「你以前是怎麼選的?」

    「我身在黑暗,心向光明。」

    「想不到隔了這麼多年,居然又能看到一株在牆頭隨風招搖的野草。」

    「您看,我就說不是一定要選擇。」

    「可如果天塌下來怎麼辦?」

    「天怎麼會塌?」

    「如果?」

    「那自然有個子高的人頂著……比如您這樣的。」

    書院登山後過了段時間,寧缺知道了那名高大男子是誰,多年後在夢境變成現實的荒原上他發現自己說的那句話,竟是那樣的準確——就算天塌下來又如何?總會有個子高的人頂著,比如像老師這麼高的

    寧缺跪在高大身影之前,恭恭敬敬說道:「老師,您來了。」

    「嗯想來想去,終究還是想不明白,所以便來了。」

    夫子抬頭望向天空上極盛的光明與漸頹的黑夜,用自已的身體在荒原上留下一道蔭涼,遮住寧缺和桑桑,黑色大氅隨風飄搖,似將燃燒起來。

    「我想了一千多年,在光明與黑暗的戰爭裡我應該站在哪一邊,問題是我沒有見過冥王,和他沒有什麼交情,我不喜歡寒冷,不喜歡佛陀看到的那個靜寂乏味的世界,我也不喜歡昊天,甚至有些討厭它。」

    夫子說道:「所以我始終想做牆頭草,風怎麼吹便往哪邊倒。這些年我一直在問你會往哪邊走其實也是在問我自已應該往哪邊走,那年在夢裡問你時,你說你也想做牆頭草,真是令我老懷安慰,原來不選擇比較重要。然而遺憾的是,牆頭草並不那麼好做疾風能知勁草,也能斷勁草。」

    寧缺看著夫子擔心說道:「但您最終還是做出了選擇。」

    夫子看了桑桑一眼,平靜說道:「也許我的選擇最終會被證明是錯誤但至少現在,我想這樣選,那麼我便這樣選。」

    寧缺不知該說些什麼,他這時候很感動,又有些莫名的傷感,他幸福於自已有老師自已和桑桑還活著,卻開始擔心老師怎樣面對昊天的怒火。

    夫子看著他笑了笑繼續說道:「不選擇,確實是一種自由,但如果是因為膽怯而不敢選擇,那就不是自由。做選擇,不見得有意義,但可能有意思。我們在人間活著,本就不是為了有意義,而是為了有意思。」

    這段話裡的字句很簡單,卻極有深意。

    寧缺沒有費什麼思慮,便把握住老師想說什麼,因為他是書院學生——意義是目的,意思是過程——書院不注重目的,只看重過程。

    當年小師叔拿著劍便要與天戰上一場,大概也是因為他覺得這件事情很有意思。

    光明威壓人間,無數人雙膝跪地,不敢直視蒼穹,滿懷敬畏默默祈禱,任何敢於站著的人,都已死去或將死去。然而在荒原上光明最盛的地方,卻有一個高大的男子站著,還用他的身影庇護著冥王的女

    這是對昊天神國威嚴的挑釁,是不可原諒的褻瀆。

    黃金巨龍如光湖般寧靜漠然的眼眸裡,燃燒起憤怒的神火,一聲悠遠而嚴肅的龍吟,再次響徹在天地間,隨之而來的是一道威力恐怖的龍息。

    無數熾熱的神輝混著晶瑩剔透的黃金沙礫,從高空上的龍首處噴出,向著荒原地面襲來,這道龍息裡所蘊藏著的威力,更勝先前,所經之處的空氣都開始燃燒起來,荒原地表上顯現出一道金白色的投影。

    寧缺的目光越過夫子肩頭,看到了空中這幅奇異震撼的畫面,看著那無窮無盡的龍息挾火蘊光而至,臉色微變,喊道:「老師小心!」

    夫子沒有轉身,依然背對著天空。

    金色的沙礫自天而降,來到他的身後,然後瞬間消失無蹤,那些金色沙礫間的光與熱,也瞬間消失,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夫子的身後彷彿有一面湖,火山將要噴發的熱湖,有一面海,極北寒域未凍之前的熱海,龍息就像是無數冰塊,投入熱海熱海之中,瞬間融化無蹤。

    所有襲向夫子的金暉龍息,都被一股無形的力量解構成了世界本原最細微的粒子,消融在這個世界裡,是為淨化。

    這幕畫面看上去很簡單,所以很詭異,沒有人能夠理解,本身就是最純正昊天神輝、能夠淨化世間一切物的龍息,會被人淨化。

    就算是超越五境以上的修行者,能夠在昊天的世界是創建自已的規則,擁有自已的世界但他依然不能在昊天的世界裡無視昊天的規則。

    夫子是怎麼做到的?

    荒原上的人們都跪著,沒有人敢向光明的天空上望上一眼,但他們可以看到荒原上正在發生的事情,他們看到夫子現身,看到黃金巨龍向夫子噴出龍息他們看到那股威壓恐怖絕非人間能抗的龍息消失……

    看著這幕畫面,所有人都震撼了到極點,以至不肯相信自已的眼睛,而那些堅信自已不會看錯的人,則開始懷疑這個世界。

    神殿掌教手握神杖,雙膝跪地,身影依舊高大,然而此時他的身影劇烈地顫抖起來,和荒原上那個高大身影相比,顯得那般矮小,那般孱弱,那般卑賤。

    天諭大神官看著荒原上那幕畫面,臉上深刻的皺紋,被震撼的扭曲起來,裡面的血水與光明的金粉簌簌剝落喃喃說道:「這是什麼境界?」

    龍息徒勞無功,甚至被淨化,黃金巨龍的眼眸裡流露出極為複雜的情緒,龍身驟然一緊,這一次不再是悠遠威嚴的龍吟,而是暴戾憤怒的龍哮!

    強烈的颶風在荒原天地間呼嘯無數黑色的泥土與草屑,被席捲而起,煙塵瀰漫漸漸掩沒視野,竟似要比先前北方的黑夜還要更黑一些。

    黃金巨龍咆哮著,憤怒而吃力地把龍身擠出雲層,龍身之上繫著根數十丈粗的黃金繩索,黃金繩索繃的極緊,後面似乎拖著一件重物。

    片刻後一輛純由黃金打造而成的戰車,在黃金巨龍的牽引下漸漸駛出雲層,出現在人間的天空裡!

    那輛黃金戰車極為巨大,如果落在地面上,只怕整座長安城都無法容納,而那些黃金並不是人間的黃金,顯得那般純淨透明,通體光明!

    天空裡光明大作,荒原上的煙塵驟然斂沒,被照耀的有若落了數十日大雪般潔白,空間開始搖撼不安,大地開始震動。

    黃金戰車上,站著一名神將。

    這名神將身上穿戴著由昊天神輝凝成的盔甲,身量極為高大,彷彿就是一座高山,與之相比,曾經矗立在瓦山上的佛祖石像就像是個小石

    這名神將面容完美到了極點,自有雍容氣度,尋找不到任何問題,與之相比,曾經有西陵美神子之稱的隆慶皇子,就像是個乞丐。

    這名神將的表情極為冷漠,眼眸裡散發著熾白色的神輝,完全無情無識,站在戰車裡俯瞰人間,目光所觸之處便化虛無。

    除了懸空寺講經首座和南海上的青衣道人,或者還有知守觀後青山蟻窟裡的寥寥數人,整個人間沒有誰能夠看到這輛黃金戰車和車上的神將。

    寧缺抱著桑桑坐在夫子的身影裡,他戴著墨鏡,雖然雙眼刺痛無比,但依然睜大眼睛看著空中的這幕畫面,震驚的無法言語。

    他知道老師很高,然而面對昊天神國的怒火,面對著這樣一個身若山高、目光便是昊天神輝的神將,就算是老師,又能有什麼手段應付?

    夫子轉身望向天空裡那輛被黃金巨龍拖行的黃金戰車,看著戰車上那個完美的光明神將,看著神將完美的容顏,忽然搖了搖頭。

    「世間沒有完美的事物,只有我們以為完美的事物。」

    夫子負著雙手,看著天空裡那名光明神將,說道:「你的完美來自於千萬故人,所以你不是人,你更不是那些故人。」

    光明神將情緒漠然,令黃金巨龍駕黃金戰車自而天降,不知何時,一柄足有十餘里長的光劍出現在他手中,向著荒原上斬下!

    「你來自昊天神國,用的是光明神劍,一味光明,那便欠缺了真實,便如你之存在,今日,我便讓你看看人間之劍。」

    夫子說道,然後把右手伸到空中攤開,對著人間南方。

    雲破天暗,有劍自南方萬里外而來。

    那劍古意盎然,劍熱如曉,驚天破雲而至,落在夫子寬厚的手掌裡,微微嗡鳴,表示自已的臣服敬畏,以及能被夫子馭使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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