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緩慢地流逝,因為安靜,彷彿沒有流逝,白塔上的清光緩慢變幻,湖畔的柳枝似正在抽出新芽,場間依然沒有人說話。
寧缺看著講經首座,握著刀柄的右手微微顫抖,不是恐懼,也不是在蓄積戰意殺氣,而是不安地等待著對方的回答——如果講經首座同意夫子的看法,佛宗便不會繼續追殺桑桑,甚至反過來,他們要負責保護桑桑的安全。
無數個日夜的逃亡,此時終於看到了一線光明,他的情緒有些不寧,卻充滿信心,因為他相信夫子的推論是正確的,在他心中老師永遠正確,不可能犯錯。
然而很遺憾的是,寧缺忘記了一件事情,夫子在書院弟子心中,擁有比昊天和佛祖還要崇高的地位,但在佛宗弟子尤其是講經首座這種大人物的眼中,夫子雖然很高,但不可能高過佛祖和昊天。
講經首座沉思了很長時間,然後輕搖手中錫杖,杖頭清脆而鳴,看著大師兄說道:「佛祖不見得是對的,夫子也不見得是對的,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身為佛門弟子,要學會聆聽佛祖的聲音,有是非時,不擇是非。」
大師兄聽懂了講經首座的意思,神情變得有些黯然,歎息說道:「老師果然沒有說錯,要改變他人的觀念永遠是最困難的事情。」
講經首座銀眉微飄,忽然說道:「不過川
大師兄神情微怔,然後面露喜色,寧缺正在失望聽到不過二字本來有些黯淡的眼眸驟然一亮,問道:「不過什麼?」
講經首座抬起左臂,指向湖心那座白塔,緩聲說道:「這座白塔亦是佛祖遺物,能鎮一切邪祟能隔絕世界。我佛門弟子傳承無數代苦研佛經,未讓棋盤淨鈴等諸法器失傳,卻始終不明佛祖在人間留下這座塔是何意,此時聽到夫子的說法,本座忽然想到佛祖留下這塔莫不是已經想見今日之事?」
大師兄說道:「您的意思是要讓桑桑在白塔裡生活?」
講經首座頷首說道:「正是如此。」
大師兄微微皺眉,說道:「我想佛祖留下的白塔應該沒有這麼簡單。
講經首座看著他平靜說道:「白塔鎮妖,萬年才能開啟一次。」
大師兄回頭望向寧缺背上的桑桑,他看著小姑娘蒼白憔悴的臉,沉默銀長時間後輕聲說道:「那和殺死她又有什麼分別?」
他看著桑桑的眼神很複雜,有些憐惜卻又顯得很是警惕不安,寧缺看到了大師兄的眼神,微覺苦澀,心想即便是老師,對於桑桑變成冥王之女這件事情,也很難接受吧然而書院待他如此,他已經很滿足了。
大師兄又望向寧缺,看著他臉上的血水,看著他眼睛裡的黯然,看出他的疲憊,沉默片刻後,對講經首座說道:「老師的意思,是把她帶回書院。」
講經首座平靜地搖了搖頭。
大師兄再次咳嗽,身體微佝顫抖,顯得很是痛苦,過了很長時間,才漸漸平靜下來,說道:「既然如此,那便看看我們能否離開。」
七枚大師聞言身體一震,寧缺微怔,桑桑的臉上流露出難過的神情,她真的不願意因為自已的緣故,而讓這些事情發生。
書院和佛宗的談判正式破裂。
大師兄回頭望向寧缺,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不要擔心什麼,我會帶著你們離開,我們一起回書院。」
寧缺此時的情緒卻有些異樣,低頭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我明白,如果我請求師兄的幫助,師兄你一定會幫助我和桑桑殺出去,哪怕最終失敗,我們都會死去,你也會死在我的前面。」
「我很確信這一點,哪怕有時候我自已無法理解這種確信一師兄你一直都很警惕桑桑,你甚至可能是最早發現桑桑是冥王之女的人,但現在桑桑的身世已經被揭穿,為什麼你還要這樣做?」
大師兄展顏一笑,理所當然說道:「因為我是你師兄啊。」
寧缺看著白塔寺裡的人潮人海,說道:「但這些人不會讓我們離開。」
大師兄明白他的意思,沉默片刻後說道:「若要被迫行惡,我身為師兄,也應該是我的事情,而不是你的事情。」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就算今天我們殺死成千上萬人,回到書院,然後怎麼辦?世間諸國進攻大唐怎麼辦?長安百姓也像朝陽城百姓一樣,湧進書院讓老師交出桑桑怎麼辦?難道我們還能把他們全都殺了?」
大師兄微怔,他沒有想過這些問題,或者說他不想去想這些問題。
寧缺看著人群裡那些神情各異的面孔,想著先前倒在自已刀鋒下的那些面孔,然後他看到了那名拿石頭砸桑桑的小男孩,還在人群裡哭泣。
「師兄,你打過架嗎?」他忽然問道。
大師兄搖了搖頭。
寧缺看著他微笑問道:「那師兄你殺過人嗎?」
大師兄繼續搖頭。
寧缺繼續笑著,因為終於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而覺得渾身放鬆,所以笑容顯得愈發明朗。
「這兩個問題我以前問過皮皮,十二師兄他至少是打過架的,這點比師兄你要強,對了師兄,皮皮現在過的怎麼樣?」
大師兄說道:「皮皮回觀裡了。」
寧缺感慨說道:「終於長大成人了,看來愛真的需要勇氣。」
大師兄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說這些,隱隱覺得有些不安。
寧缺看著他說道:「師兄,我也有尊氣。」
他繼續說道:「我自幼便不知信任二字如何寫,直到進了書院。我相信書院能夠護住我和桑桑所以無論是在爛柯寺、在荒原、還是剛才我一直都在等著師兄你出現,然而……那究竟是信任還是利用?」
「我相信師兄你會來救我,所以我一直在等你來助我脫困,這看上去似乎就是信任,實際上不過是利用因為我沒有想過也並不在乎,在救我的過程裡,書院和你會付出什麼代價,而且我明確地知道,就算你知道我不在乎你也不在乎,所以我我一直很確信你會來。」
寧缺不再看大師兄,伸手從桑桑手中接過草繩,繞過刀柄和握著刀柄的右手,說道:「直到剛才看到你的眼神,我才有些後悔。」
草繩一道道的纏繞把刀柄和右手系的越來越緊,他看著手掌裡的斑斑血痕,說道:「看見我殺了這麼多無辜的人,師兄你應該很痛苦吧?當然,你還會繼續幫我,因為剛才你說了你是我的師兄。」
最後一道草繩繞過,寧缺舉起右手,遞到桑桑身前,讓她系死然後看著大師兄說道:「如果是以前的我,大概會繼續心安理得地利用你,就像七念當初做的那樣,正所謂君子可欺之以方,但我現在不想做了。」
大師兄看著他的眼睛,不解問道:「為外麼忽然不想這樣做了?」
「當然不是受了當頭棒喝,所以頓悟,也沒有什麼人性昇華,我依然覺得師兄你做事太溫和善良,不像二師兄那樣乾脆。」
寧缺臉上笑意漸斂,說道:「人世間難得有師兄你這麼一個乾淨的人,我不忍心你的手上沾上腥臭的人血,而如果你要帶我回書院,千里殺伐而去,必然會染上無數鮮血,一旦如此,師兄你此生必將無法心安。」
「我和師兄你不一樣,無論殺多少人我都能心安,別人要殺我老婆,我便殺別人,理所當然,這本來就是書院的道理,但如果讓你無法心安,我便無法心安。」
沉重的朴刀懸在他手腕上,不停擺盪,散發著血腥的味道。
他看著大師兄說道:「我從小到大都在行惡殺人,手上沾滿了無辜者的鮮血,何必還要讓師兄髒手?既然已經有血,那便繼續有。」
一直都是他在說話,大師兄始終沉默,滿是灰塵的臉上,顯得有些惘然,然後漸漸變成不安,說道:「小師弟,你究竟想說什麼?」
「大師兄,我們還是分開走吧。」寧缺說道。
大師兄有些難以理解,眉頭緩緩蹙起,想了想後說道:「既然你一直在等我,我也一直在找你,如今相會,為何又要分開?」
寧缺安靜片刻後說道:「因為我忽然才明白,師兄你一直找我就是為了帶我回書院,而我一直等你,其實只是想等到你。」
「師兄,我很感謝你的出現,因力這對於我來說,很重要。」
說完這句話,他在大師兄身前跪下,大禮參拜。
「因為見到,所以可以分離,原來相見,便是為了分離。
大師兄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對著他跪下,揖手還禮,感慨說道:「感謝師弟從今日起真正把我當作師兄。」
寧缺再拜,說道:「大師兄,這一年多辛苦你了。」
大師兄還拜,說道:「師兄無能,不能帶你離開,你美要怨我。」
寧缺無言再拜。
大師兄再拜,說道:「即便要分道而行,師兄總要送你到大道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