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 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一十章 車落荒原赴土丘
    人間四時皆有花,即便寒冬時節也有臘梅可賞,秋天的時候自然也有花。爛柯寺的秋天最著名的便是桂花,寧缺抱著渾身是血的桑桑,不知道為什麼,竟在臨死前這一刻想起塔林孤墳邊的那幾樹桂花來。

    此時那自天外來的一劍,已經距離黑色馬車極近,下一刻大概便會刺中桑桑和他的身體。

    其實他並沒有真實地看到那道飛劍,但他感知到了,並且確定這劍來自劍聖柳白,所以他清楚自己和桑桑馬上就會死去,於是他沒有再做任何事情,只是把懷裡的桑桑抱的更緊了些,然後安靜等待。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完全超出了寧缺的想像和推算,那道自天外而來,理所當然要殺死自己二人的破雲一劍,居然擦著黑色馬車疾掠而飛!

    清靜的佛光在馬車後斂滅,爛柯後寺佛殿的殘破景象和那些秋雨,全部被隔絕在了外面,然後消失無蹤,週遭一片安靜。

    寧缺知道馬車已經完全進入了棋盤裡的世界,繃緊到了極點的精神驟然放鬆,汗水像暴雨一般湧了出來,瞬間打濕全身。

    大黑馬也感覺到了週遭環境的變化,歡快地嘶鳴兩聲,在安靜的道路上放蹄狂奔,然而奔不得數丈,那條看似幽深無盡頭的道路忽然從中斷開!

    道路本就在棋盤世界裡的一座高山上,前方忽然崩塌斷裂,自然便成懸崖!

    甫離絕境,哪裡想到只不過是片刻功夫,又會面臨這樣的危險,大黑馬根本來不及停步,暴戾脾氣在絕望之時發作,竟狂嘶著乾脆衝了下去!

    轟的一聲沉重撞擊聲黑色馬車重重地落在地面上,車輪碾破一處將要結冰的水窪,然後碾壓著微硬的寒冷地面,向著遠處那輪冰冷的太陽繼續狂奔!

    劇烈的撞擊,把車廂裡的寧缺震的彈了起來,他的頭重重地撞到廂板上,疼痛讓他從完全措手不及的變化所造成的惘然情緒中清醒過來,下意識裡向車窗外望去,只見視線所及之處一片荒蕪原野黑寂,偶有幾株枯樹。

    這裡不是爛柯寺,但也不是棋盤裡的世界,那些帶著霜色的白草早已死去,那些水窪裡的細魚想必早已凍僵,時間還是肅殺的秋天,這些景致自己看著有些眼熟但應該從來沒有來過,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難道這裡是荒原?可明明前一刻,黑色馬車還在爛柯後寺殿前,為什麼下一刻便出現在荒原?要知道爛柯寺在東南邊陲領海處,與荒原最近的距離也要超過數千里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我們會出現在這裡9

    寧缺看著車窗外的荒原景致,震驚的無法言語,然後他醒過神來,急切地望向懷中的桑桑,發現小姑娘雖然還是很虛弱,但生命應該沒有什麼危險,不由沉重地喘息了兩聲用力地揮動了一下拳頭。

    只要桑桑還活著只要這裡不是爛柯寺,只要沒有佛光籠罩馬車,別說是莫名其妙橫穿數千里來到荒原,就算是到了冥界他也不在乎。

    狂奔了一段距離大黑馬從臨死前暴發的狂戾情緒裡醒了過來,緩緩停下,驚恐警惕轉著頭顱四處打望,確認這裡不是爛柯寺自己也沒有摔死在那個該死的懸崖下,才餘悸難消地開始大口喘息。

    桑桑醒了過來艱難地睜著眼睛,看著車窗外的天空,發現自己沒有死寧缺也沒有死不禁有些惘然,問道:「這裡是哪裡?」

    寧缺抱著她靠近車窗,向窗外望去,沉默思考了片刻,想起歧山大師前些天和自己講過的某個典故,隱約待到了事情的真相,只不過哪怕親眼看到了,他依然很難相信自己所遭遇到的這一切。

    「如果沒有猜錯,我們現在應該是在西荒。」他說道。

    聽著他的回答,桑桑鼻子一酸,傷心說道:「西荒和瓦山之間要橫穿整個大陸,隔這麼遠,怎麼可能一眨眼便到?我們是不是已經死了,這裡是不是冥界?我們都已經死了,寧缺你怎麼還喜歡騙我呢?」

    寧缺把她蒼白小臉上的淚水擦掉,哄道:「你如果真死了,我騙騙你也無所謂,你沒死的時候,我什麼事情騙過你?這裡真是西荒。」

    桑桑精神略好了些,強撐著身體在他懷裡坐起來,向窗外望去,發現真的很像她和寧缺都不陌生的荒原,不由好生吃驚。

    「前些天,歧山大師對我說過爛柯寺的一個典故。」

    寧缺若有所思道:「傳聞當年佛祖在瓦山修行時,曾經感應到山下有個地方與懸空寺有某種隱隱相通之處,便命弟子在那裡修建了爛柯寺,後來佛祖悟得空間通行無礙的至高法門,便在那處砌了座簡易石塔,可以讓僧人直抵極西淨土。我問過大師那法陣現在還在不在,大師說數千數萬年過去,佛祖留下的法力早已消失無蹤,那座石塔也化作了飛灰,寺中僧人在傳聞裡石塔的位置上,修了一座佛殿,便是先前我們在的那坐佛殿。」

    桑桑無法相信這個解釋,睜大眼睛問道:「你是說大師先前開啟棋盤世界的同時,也開啟了佛祖留下來的石塔法陣,所以把我們傳送到了這裡?」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大師既然以為佛祖留下的空間法陣已經失效,那肯定不是他開啟的,大概馬車進入棋盤之後,爛柯寺裡又發生了什麼事情,只不過現在我們也沒有辦法知道,想必動靜不小。」

    爛柯後寺佛殿裡地基深處的石塔法陣,被掩埋多年,佛祖留下的法力確實已經幾乎完全流失,然而寺中僧人無數年來不停頌經禮佛,在那些佛性的薰染之下,石塔竟還保留了最後一線法力。

    寧缺不知道黑色馬車進入棋盤之後,爛柯寺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但猜測的很正確,能夠把佛祖留下的法陣重新開啟的動靜自然不小。

    在那一刻,佛宗行走七念破了十六年的閉口禪,想要強行逆轉棋盤世界的規則,二師兄君陌則是以畢生功力擲出了那道鐵劍。

    佛宗閉口禪和書院鐵劍,已是如今修行界最強大的手段,可如果只有其中一樣,依然不足以開啟法陣,但當二者疊加在一起時,卻發生了非常神奇的變化。

    斷井裡隱藏著的佛祖法力被觸動石塔裡法陣重新開啟,或者是因為棋盤也是佛祖遺物的關係,法陣自動把棋盤送到了極西荒原。

    於是當黑色馬車衝出棋盤世界時,自然也就落在了荒原之上。

    「還有件事情想不明白,為什麼我們能夠自行衝出棋盤世界。」

    寧缺很是不解。

    桑桑此時已經相信了這番神奇的遭遇,又因此而想到另外一件事情,小臉微白說道:「如果那個法陣是聯通爛柯寺和懸空寺的,那我們現在豈不晨」

    寧缺看著遠處那棵樹皮微灰,葉若蒲團的菩提樹,神情凝重說道:「不錯,我們現在應該離懸空寺很近。」

    大黑馬此時正處於劫後餘生的驚大狂喜之中,輕踢前蹄拔弄著微黑的土攘想看看能不能翻出些地精黃果之類的好東西來槁賞一下自己,忽聽著車廂裡傳來的聲音,耳朵頓時驚恐地豎了起來,身體變得僵硬無比。

    因為先前在爛柯寺裡的遭遇,它對那名穿著木棉袈裟的僧人印象很深刻,更應該說是無比恐懼,而那名僧人便是出自懸空寺。在它看來懸空寺隨便來個和尚便這般可怕如今竟是跑到了懸空寺,這和找死有什麼分別!

    大黑馬強行壓抑住心頭的恐懼,亦不敢嘶鳴,鬼鬼」祟祟地掉轉馬頭便準備向來時的方向悄悄逃逸,然而當它轉過身來,愕然發現,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的風景幾乎完全相同自己根本不知道懸空寺在哪邊,那該往何處逃?

    寧缺把桑桑小心放到被褥上走出車廂,站在車轅上,以手壓眉遮眼,抬頭向空中望去,極為認真地看了很長時間,始終沒有說話。

    大黑馬此時情緒異常焦慮,心想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情仰望星空?看那輪冷冰冰的太陽,現在明顯是清晨,哪裡還有星星?

    「怎麼什麼都沒有看到?」寧缺有些不解說道:「難道說那個法陣通往的不是懸空寺?可明明那棵菩提樹有些問題。」

    大黑馬眼睛一亮,心想果然不愧是自己的主人,居然能夠想到懸空寺肯定是在神話裡的懸空島上,那麼只要望天看路,豈不是就不用擔心?

    寧缺看到遠方有座極小的土丘,上面隱約可以看到幾抹綠色,輕踢大黑馬的馬臀,示意它往那邊走走,去看看有些什麼。

    大黑馬有些惱怒地扭了扭屁股,不是它不滿意被寧缺踢臀,那是早已習慣的事情,而是它覺得寧缺的決定有些草率,在荒原這等地方,只要是有綠色的地方就必然有危險,你丫聽說當年也是在荒原裡殺過馬賊的人物,難道連這都不懂?

    寧缺知道這頭憨貨在想些什麼,沒好氣說道:「難不成你以為懸空寺就在那個土堆上面?那麼小個土堆,香爐都放不下,你倒是給我變出一座佛寺來。」

    大黑馬心想確實是這個道理,自己大概是被恐懼弄得有些糊塗,這傢伙果然不愧為自己的主人,剛剛死裡逃生,還能這般冷靜。

    車輪滾動,黑色馬車向著遠處那座帶著幾抹綠意的小土丘而去。

    最開始的時候,寧缺的神情還很平靜,然而漸漸的,他的臉色變得越來越凝重,因為他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以大黑馬的速度,小土丘看似極遠,實際上用不了多長時間便應該能抵達,然而已經走了一段時間,那座小土丘卻依然似乎遠在天邊。

    寧缺警意漸生,掀起車簾,準備讓大黑馬停下。

    大黑馬已經停下,它的眼中滿是驚恐的神情,緊緊閉著厚實的唇皮兒,不敢把平時引以為傲的大白牙露出一顆,因為它這時候根本不敢呼吸。

    寧缺看到馬車前的畫面,身體驟然僵硬,震驚的無法呼吸。

    荒原在黑色馬車十餘丈前,陡然下陷,形成一道陡峭的懸崖,因為荒原地勢極平,先前根本無法看到,直到走到懸崖前,才能發現。

    原野間忽然出現一道向著地底陷落的懸崖,確實是件極詭異的事情,然而讓寧缺和大黑馬都震驚到不敢呼吸的卻不是懸崖本身。

    這道懸崖極為寬廣,向著荒原前方的四周散開,兩方竟似看不到邊際,然後在極遠處的天邊合攏,形成了一個無比闊大幽深,大到人類根本無法想像的天坑!

    看著眼前令人震撼無語的畫面,寧缺甚至產生一種極為強烈的感覺,就算把整座長安城放進去,只怕也無法填滿這個天坑!

    他曾經去過魔宗山門,震撼於干年之前荒人在天地間開鑿出來的宏偉建築,可如果和這個天坑比較起來,魔宗山門就像是個不起眼的草屋!

    就在天坑的正中央,矗立著一座極為雄峻的山峰,這座山峰竟似有岷山最高峰那般高,然而因為天坑太過幽深,山峰竟只有極小的一截探出了地面!

    天坑裡的那座雄偉山峰,距離坑邊的黑色馬車至少有數十里的距離,探出地面的峰頂上鬱鬱蔥蔥,便是先前寧缺看到的那個帶著綠意的小土丘!

    如果有人能夠從無數萬里的高空俯視極西荒原的地面,在他的眼中,天坑和坑裡的山峰,大概就像一個設計精緻的盆景,然而這樣一個恢宏尺度的盆景出現在人間,那絕對可以震倒所有第一次看到它的人。

    寧缺和大黑馬很震撼,卻沒有什麼讚歎膜拜的心情,因為天坑裡那座雄偉的山峰中,有無數座黃色的寺廟隱隱若現。

    峰間的那些寺廟大概便是懸空寺。

    只能是懸空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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