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拂青樹,山澗無聲,眾人震堊驚無言,佛輦四周的帷布輕輕飄拂,隱約可以看見裡面那位穿著僧衣的人影。
那位懸空寺高僧始終保持著沉默,因為直到今日正面對那枝寒冷的鐵箭,他才明白原來這箭比傳聞中的更加可怕。
弓弦把寧缺眼前的世界分成了兩面,他看著被眼前絃線切割開、被箭簇瞄準的佛輦中的僧影,說道:「在世人眼中,懸空寺是神聖的不可知之地,而且你們遠在西荒極少入世所以愈發顯得神秘,但你似乎忘了我來自書院,對我來說你們懸空寺並不怎麼神秘。」
「從一開始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來自懸空寺,然而那又如何?我見過兩個來自懸空寺的僧人,其中一人被我殺了,還有一個現在是瞎子不知在世間何處流走。聽聞佛宗行走曾經去過長安城,他是你的師堊兄?他應該比你強大很多,但還不是一樣被我家大師堊兄趕走?」
聽到寧缺說自己曾經殺死過一名懸空寺僧人,修行者們愈發震堊驚,瞭解那一場發生在晨街包子鋪前的決鬥內堊幕的佛宗中人,臉上的神情非常複雜,曲妮瑪娣更是臉色慘白,悲痛地彷彿要昏死過去。
寧缺沒有留意場間眾人的反應,看著佛輦裡的僧影繼續說道:「所以我不明白,你雖然是懸空寺戒堊律院首座,但有什麼底氣當著我這個書院弟堊子的面大放厥詞,又有什麼資格來點評我書院的行堊事。」
一箭不發便震懾全場鐵弓不動便逼得佛輦裡那位高僧無奈沉默,書院已然在這場對峙中獲得了極大的榮耀,而在局勢已定的前提下,寧缺這幾句極為驕傲的質問,毫無疑問會讓懸空寺甚至整個佛宗都感到赤堊裸裸的羞辱。
唐堊人擁有寧折不屈的性堊情不害怕品嚐失敗的苦酒,也不會吝於享受勝利所帶來的驕傲,這種特有的性格,讓唐堊人在戰場或外交場合上,時常讓對手覺得咄咄逼人,甚至辛辣到有些粗野。
至於書院後山,因為小師叔的緣故也因為二先生流傳在野的某些威名所以在修行界裡的形象,向來也是驕傲到了點極。
所以山澗旁的修行者聽著寧缺的話雖然震堊驚,甚至有些替佛輦裡那位懸空寺高僧感到臉熱難堪卻並不意外,反而覺得這才應該是書院應有的作派。
事實上卻並非如此,黑色馬車裡那兩名很瞭解寧缺的姑娘,還有車前眼露困惑神情的大黑馬,都覺得今天的寧缺顯得非常的不一樣。
自幼生活在黑堊暗與血堊腥中,寧缺從來都是一個**型唐堊人而且他和書院裡的同堊門也有極大的不同,用葉紅魚的話來說,他就是書院之恥。
在表面的散漫下,寧缺骨子裡現實冷血到了極點,為了生存他可以不惜一切代價,但他絕對不會追求勝利所帶來的虛榮感在確定勝利之後,他更不會為了展現自己的風采而去做可能會給自己帶來危險的舉動。
如果換作以前,哪怕是荒原上的他,面對一位來自懸空寺的高僧,在已經取得勝利,拿到好處後,他絕對不會說這些話來激怒對方。
這說明隨著成長,寧缺終究還是被剽悍的唐風和強大的書院漸漸改變了很多,尤其是受到了二師堊兄的影響他不自知的開始驕傲起來。
二師堊兄稟持的道理很簡單:頭可斷血可流,頭頂的高冠不能有絲毫歪斜,因為那代堊表著丟臉,那是給書院丟臉。
今日在瓦山,寧缺沒有真正出手,卻已經震懾全場,可謂風光的無以復加,想來沒有給書院丟臉,也沒有墮了小師叔當年的威名。
但他說這番話,並不是單純為了表現書院的驕傲。
他是真的很想激怒佛輦裡那位懸空寺高僧。
因為當他瞄準佛輦時,震懾全場,逼得那位懸空寺高僧沉默不語時,他的身堊體裡忽然生出一道寒意,警兆大生。
晉入知命境後的修行者對自己將要遇到的事情,會有一種渺茫卻真堊實的預知,那種預知含混不清,甚至無法捉摸,卻足夠令人警醒。
寧缺不知道那份警兆是什麼,但隱隱感知到,今天的瓦山之行必然將遇到很多麻煩,那麼他不介意一開始便幹掉最強的那個敵人。
更關鍵的是,此事與桑桑求醫治病的事情有關,又隱隱指向對面那方佛輦裡,他想都不想,便要把那份警兆抹掉!
現在這枝鐵箭,蘊含堊著他最飽滿的精神,最饑堊渴的殺機,他知道如果這一箭不發,那麼今天便很難再射堊出同樣境界的箭來,所以這是他最好的機會。
即便如此,寧缺想要殺死那名懸空寺高僧,他自己肯定也會受到重傷,甚至會付出更慘烈的代價,但他不想稍後再後悔。
佛輦裡依然沒有任何反應,隱約可以看到帷布後那位懸空寺高僧盤膝而坐,似乎根本沒有聽到寧缺的話,也沒有什麼怒意。
寧缺眉梢微挑,想起佛宗功堊法的特點,蓮生大師在魔宗山門裡對佛宗的形容,不由微凜——佛宗高僧果然像烏龜一般能忍。
任何事情做到極致,便意味著強大,自幼見過無數生死,知道忍耐重要性的他,自然非常清楚,那名僧人越能隱忍,便越可怕。
山澗旁幽靜無比,有的修行者驚懼不安看著黑色馬車上瞄準佛輦的寧缺,有的修行者神情緊張地看著那方佛輦,沒有任何人敢發生絲毫聲音,就連呼吸都刻意地放緩,生怕因為某些響動而導致那把鐵弓的弓弦鬆開。
場間的局面極為緊張,如果不想稍後書院和懸空寺血濺當場,便需要有人來打破黑色馬車與佛輦之間這種非常危險的無形角力。
山澗旁沒有任何人能夠避開寧缺的鐵箭,但有人可以攔住鐵箭,不是用飛劍攔,也不是用念珠攔,而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來攔。
觀海僧用胸膛迎上那枝黝堊黑的鐵箭,臉上的顏色變得比鐵箭還要更黑一些,神情黯然說道:「十三師堊兄……何至於此?」
在長安城時初識這名年輕僧人時,寧缺便很欣賞對方,因為這位僧人擁有真正的佛門澄靜氣質,卻不像別的佛宗大德那般故作高深,又因為觀海僧的膚色很是黝堊黑,看上去就像小時候的桑桑那樣。
如果是別的事情,寧缺自然會給觀海僧面子,但今天不行。
他用鐵箭瞄準著那方佛輦,看都沒有看觀海一眼,說道:「箭是不長眼睛的。」
觀海僧聲音微澀說道:「箭無雙眼,但場間眾人都有眼睛,戒堊律院首座已然沉默認輸,師堊兄難道還非要射堊出這一箭?」
寧缺說道:「我的箭可沒有射堊出去。」
觀海歎息說道:「那師堊兄在等什麼?」
寧缺說道:「我在等佛輦裡那位高僧不再沉默。」
觀海問道:「那如果大師一直沉默下去,師堊兄你又準備怎麼辦?」
寧缺確實不知道怎麼辦,於是沉默。
雖然他對那方佛輦產生了極為強烈的警惕,雖然他是夫子的親傳弟堊子,然而當著這麼多修行者的面,也不可能就這樣不講道理地一箭射殺對方。
霸道和驕傲有時候看著很相似,實際上卻並不完全相似,用二師堊兄的話來說,驕傲便是有道理的霸道,而霸道則是沒有道理的驕傲。
不管是邪門歪堊理還是強辭奪理,總之二師堊兄從來都很有道理,所以他認為自己驕傲卻不霸道,他也希望寧缺能成為自己這樣的人。
先前佛輦裡那位懸空寺高僧,先指責書院行堊事,又以前輩口吻訓斥寧缺,寧缺無論如何羞辱對方,都佔著道理,至少可以通堊過二師堊兄的事後審核,所以雖然令眾人震駭莫名,卻不會引發非議。
此時的情況卻不同,懸空寺高僧連連受堊辱,卻自隱忍沉默不語,未露嗔怒之象,更沒有出手的意思,如果寧缺這時候強橫出箭,在世人眼中,書院所展堊露出來的便不再是驕傲,而是霸道。
觀海僧看著寧缺臉色,懇切說道:「師堊兄若堅持與首座一戰,便要先殺了我,師堊兄莫急著說殺我也是等閒事,就算血堊洗爛柯對您也是等閒事,然而師堊兄您今日帶著光堊明之女來瓦山想必自有重要之事,若到了那時可怎麼辦?」
這不是威脅,是很誠懇的勸說,且不說寧缺根本沒能力血堊洗瓦山,帶著黑色馬車直驅洞廬,就算他是當年的小師叔有這個能力,難道說在殺死爛柯寺堊僧後,還能希望歧山大師替桑桑治病?
寧缺不是沒有想到這一點,他只是始終沒有想明白,先前用鐵箭瞄準佛輦時,令自己身堊體忽然寒冷的那道警兆,究竟預示著什麼。
佛輦裡的懸空寺僧人始終沉默不語,不敢接他這一箭,那麼此後即便再戰,這位僧人面對寧缺時,禪心也必然會受此影響,這位佛宗高僧確實強大可怕,但按道理而言,今日應該已經不能對寧缺的瓦山一行構成任何障礙。
但警兆依然存在,甚至越來越強烈,所以寧缺非常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