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藍如海,其形似腰,實際上只不過是北方的一片狹長瘦湖,當年寧缺曾經在這裡停留過,莫山山和墨池苑的少女們在這裡暫歇過,這裡曾經發生過很多有趣的故事,而這些故事,葉紅魚曾經在雲霧中的吊籃裡聽說過。
很遺憾的是,當她來到這片藍湖時,所以面對的不是溫泉帷幕後那個黑髮如瀑微濕的少女書癡,也不是那些長安城與大河國的吃食,而是遠處湖畔石堆間的幾處篝火,以及火畔的數十人。
在紅蓮寺遭到寧缺反噬,隆慶陷入半昏半瘋的精神狀態中,幸虧被忠誠的部屬帶著逃走,而在他醒來或者說清醒之後,根本來不及感慨或是低落,便帶著這些部屬,毫不動搖地踏上了北上的旅途。
千里旅途中,隆慶憑藉著在神殿多年的積威,再次成功地突破了裁決司設下的重重防線,並且收攏了很多最忠誠的下屬,賜予這些人珍貴的坐地丸,從而讓死傷慘重的墮落騎士隊伍,再次變得強大起來。
自兩年前傳出隆慶死訊後,燕皇只餘一子,朝局再無爭端,燕國的朝堂和軍方,早已被崇明太子牢牢控制,所以神殿方面本以為,當隆慶帶著墮落騎士們進入燕國時,必然會遭到自己兄長最致命的重擊。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不知道隆慶使了什麼手段,又或是得到燕國某位大人物的暗中幫助,他和他的下屬們竟是輕而易舉地橫穿整個燕境,直至出塞也沒有遇到強力的狙擊,讓他們終於抵達了荒原。
坐在火堆旁,隆慶皇子臉色蒼白,不時拿起手巾捂嘴,掩不住咳嗽,也無法讓雪白的手巾不被咳出的鮮血染紅。
在紅蓮寺秋雨中與寧缺一場大戰,他身受重傷,到現在都沒有完全痊癒,他看著身前碧藍如海的湖水,看著那些被寒冽秋風堆著在湖面上行走的薄薄冰塊,想著兩年前從此間進入荒原,從而自己的一生都被改變,不由沉默無語。
便在這時,碧綠勝藍的秋湖深處,忽然掠過幾道清晰的白色漣漪,水波前方的數道黑影明顯是魚兒留下的,只是要激起這樣大的水花,那魚得有多大?
隆慶看著手中染血的雪白手巾,忽然自嘲地笑了笑,把手巾收回袖中,然後緩緩起身,望向湖對岸那個穿著墨紅神袍的少女。
那件神袍很薄,上面染著的紅色卻很濃,濃的像血一樣,落在那名少女美麗的身軀上,就像紅色的天鵝絨一般順滑,甚至有了肅穆莊嚴的感覺。
隆慶對這件血般的神袍很熟悉,過往這些年,他無數次在墨玉神座上,看到裁決神座穿著這件血袍,他也曾經無數次幻想過,這件似乎染著億萬人陳年血跡的神袍如果穿在自己身上,那會是怎樣的感覺。
可惜的是,這件血色的神袍新的主人並不是他。
隆慶對裁決神袍的新主人也很熟悉。很多年前,他在天諭院嶄露頭角,正要燦爛奪目之時,有一個穿著青色道衣的小女孩,帶著倔強驕傲冷漠的神情,在神官恭敬的牽引下,來到了天諭院學生們的面前。
從那天開始,葉紅魚和隆慶皇子這兩個名字便經常被人拿來做比較,一個是道癡,一個是西陵神子,同時離開天諭院,同時進入裁決司,然而令他感到無盡羞辱的是,他從來沒有贏過她,從來沒有走在過她的前面。
在天諭院的時候,他的成績排在第一,那是因為她經常不參加考試。當他進入洞玄境的時候,她已經看到了知命境的門檻,他是神殿裁決司的二司座,她則是裁決司的大司座,兩年前在荒原上,他眼看著要先她一步踏入知命境,卻慘遭變故,而緊隨其後,他才有些落寞苦澀地知道,原來她早就隨時可以進入知命境。
隆慶很清楚,自己與葉紅魚此生必有一戰,非如此,不能讓自己的道心真正通明,正如同寧缺對於他修道旅程的意義一樣。
只不過他從來沒有想過,這一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發生。
葉紅魚向秋湖上走來,**雙足輕輕踏在湖水上,飄然而行,血色神袍被湖風吹的不時捲舞,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渾身浴血的仙子,魅惑與聖潔相雜,別樣美麗。
如果仔細觀察,才能發現,她每一次落足時,便有一片薄薄的冰塊飄到她的腳下,那些薄冰彷彿能夠感知到她的心意,又或者說她對這片秋湖上的所有事物的運行規律都掌握的極為徹底,這比踏湖而行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議。
「司座大人!」
「神座!」
穿著黑色盔甲的墮落騎士們,看著湖面上的血袍少女,震驚地紛紛站起,伴著戰馬陣陣驚恐的嘶鳴,很多人竟是恐懼地忘了準備戰鬥。
隆慶沉默看著葉紅魚輕踩湖冰而來,靜思片刻,然後深吸一口氣,體內的念力磅礡而出,毫不猶豫地召喚出了自己的本命桃花。
面對著這樣恐怖的對手,他清楚任何戰鬥手段或技巧以至於意志上的較量,都沒有任何意義,只能以自己最強大的本領與對方硬拚。
黑色的本命桃花有五瓣,其中一瓣被寧缺的元十三箭射至枯萎,還有兩瓣則是在破廟前的自暴中凋落碾碎成粉,如今看上去不免有些怪異,淒慘中透著股令人噁心的醜陋意味,就像是海船上死了半年的腐魚。
感受到隆慶皇子本命桃花裡蘊藏的死寂黑暗意味,墮落騎士們頓時精神一振,擺脫了對葉紅魚的天然驚恐,只聽得嗤嗤破空之聲大作,數十柄道劍振鞘而出,帶著淒厲的嗡鳴,向著湖面上的少女襲去!
在隆慶皇子召出黑色本命桃花的那一瞬,葉紅魚臉上的神情微變,因為她感知到了那道死寂的氣息,聯想到知守觀裡的慘案,哪有不明白的道理。
至於那數十柄看似威力強大的道劍,則根本不在她的眼中,她甚至沒有投予任何的注意力,雙手微展神袍,聖潔的昊天神輝頓時在湖上散播開來。
墮落騎士們在坐地丸的幫助下,絕大多數都擁有了洞玄境的修為,尤其是那幾名僥倖活下來的騎兵統領,境界更是高深,他們如今的本命道劍,跟隨著隆慶皇子的氣息,抹著向冥王犧牲後所換來的幽冥黑色,威力十分驚人,可以直接破開鐵甲重騎的正面騎,普通的修行者根本無法抵抗。
然後西陵神術正好是這些幽冥道劍的剋星。
當這些黑色道劍看似無可抵禦地飛到湖面上,飛進葉紅魚身周十餘丈的昊天神輝裡後,就像是鬼魅遇到了烈日,劍身頓時劇烈地顫抖起來,冒著陣陣青煙,發出類似哀鳴的淒慘叫聲,哪裡還有先前的威勢。
有的黑色道劍見機不對,試圖飛離昊天神輝控制的範圍,但劍身上冒著的陣陣青煙,就像是無數條無形的繩索,緊緊地縛住它們,無論它們怎樣拚命地東突西刺,依然無法飛出這片聖潔的光輝,看上去就像燈罩裡的飛蛾。
血紅色的神袍在玉臂上如瀑布般垂落,葉紅魚就以這種平靜的姿態,輕踏湖水緩慢而不可阻止地向著碧湖對岸行去。
她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昊天神輝,就像是一個極大的光罩,隨著她一道在湖面上移動,而那些黑色的道劍,也被她帶動著一道移動。
這幅畫面很詭異,很震撼。
**的玉足,踏上湖岸,在冰冷的沙礫地裡留下一個淺淺的腳印。
聖潔的昊天神輝,漸漸斂沒於葉紅魚的身體。
那數十柄黑色的幽冥道劍,如蒙大赦,便欲飛走。
葉紅魚極為隨意地抬起右手,伸向空中,握住其中一柄幽冥道劍。
在她的手握住這把幽冥道劍的瞬間,黑色的劍身似失火般冒出無窮青煙,而伴著這些青煙,道劍竟是漸漸回復了光明的白色。
其餘的數十柄幽冥道劍,有的成功地飛回了墮落騎士的身旁,更多的則是淒慘無比地摔落在寒冷的湖水中,濺起無數浪花,驚了無數湖魚。
葉紅魚隨意奪劍,出劍的動作看上去似乎也很隨意。
她一劍刺向那朵黑色的本命桃花。
唯因隨意,所以根本不知劍意所指何方,那又如何躲避?
面對著融合了軻浩然劍決和柳白劍意的這一劍,隆慶根本閃避不開,他也根本沒有想過閃避,臉色蒼白卻堅定地迎了上去。
劍尖輕點黑色桃花依舊完好的一瓣。
只聽得嗤的一聲輕響。
以精純天地元氣凝成的黑色桃花,劇烈顫抖起來,竟瞬間便有崩裂之跡。
隆慶的眼眸裡沒有任何絕望的情緒,只是堅定和冷酷,下一刻,他眼睛裡的黑與白再次融合在一起,變成了慘淡的灰色。一道極為貪婪狂暴的氣息,從他身上那件黑色的道衣裡噴射而出,頓時擾的秋湖蕩漾不寧。
看著他那詭異的眼睛,葉紅魚微微蹙眉,神情顯得有些凝重,又有些厭憎,最後盡數作為了不屑的嘲弄。
她輕拂神袍,聖潔的神輝混著極濃的血腥味,擊向身前那道貪婪氣息形成的漩渦,聖潔和血腥,這兩種絕然無法相混的氣息,此時從神袍袖中揮出,似乎變成了神殿幽閣裡那些被血水浸了千萬年裡的石塊——那些帶著血腥味的石塊,所守護的正是昊天的光輝。
這樣的石塊,無論怎樣的漩渦都無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