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番話後,寧缺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隆慶不禁覺得有些失望。
而就在這個時候,在誰也沒有想到的情況下,寧缺忽然自車壁上彈離,右手不知從何處抽出一把利劍,像毒蛇般直刺隆慶的小腹。
這把劍一直藏在黑色的馬車裡。
他用這段時間的喘息,積蓄了最後一點力量,才爭取到這個機會。
這個機會不容有失。
所以他用的是柳白的劍意。
他刺的是隆慶的小腹,更準確地說,他刺的是隆慶的脾臟。
因為他知道隆慶的胸口有個洞。
一具墮落騎士的屍體,橫掠而至,狠狠地砸在寧缺的劍上,然後落到他的身上,緊接著,楓木沉重的軀幹,滿天風雨,都化為狂暴的攻擊,連踵而至。
寧缺本已疲憊不堪,甚至可以說油盡燈枯,哪裡承受得住這等狂暴的攻擊,劍勢頓時瓦解,骨斷噴血,重傷倒地。
「我很清楚你是一個怎樣的人,你就像蟑螂一樣,怎麼打也不容易打死就算要死最後也預備要咬別人一口。」
隆慶走到他身前,居高臨下靜靜看著他,說道:「但我故意給你留下這個機會,因為我想讓你嘗嘗獲得希望,卻發現這些只是泡影的滋味。」
「希望,失望,絕望,再有希望,再失望,再絕望,這幾年,拜你所賜,我就是在這無盡的痛苦輪迴中度過,今日還贈於你。」
寧缺渾身是血,箕坐在車輪邊。
「剛才我一直在觀察你在戰鬥中的表現,你的力量很驚人,速度很驚人,身體的強度同樣很驚人,那麼只有一種可能,你已入魔。
隆慶的眼眸裡跳躍著興奮的神情,說道:「寧缺,你果然沒有令我失望,你這幸運的一生得到了太多東西,書院的,魔宗的,甚至還有柳白的,還有顏瑟師步的符道氣息,我雖然吸過張天師的,但哪裡有顏瑟師叔的遺產美味?」
寧缺看著他疲憊說道:「當一個瘋子,真的這麼快活?」
隆慶根本沒有聽他在說些什麼,眼睛明亮,難抑興奮地顫聲說道:如果我吞噬了你,再把你那個飽含神輝的小侍女吞噬,你說我會強大到什麼程度?我有沒有可能直接進入知命巔峰,甚至直接跨過那道天人的界線?」
「你現然雖然長的不怎麼美,但還是不要想的這麼美。」
寧缺連伸出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但依然沒有忘記嘲弄他。
聽著這句話,隆慶很自然地想起長安城那次酒宴,記起那次是自己第一次被這個人羞辱,寒冷的道心竟有些失守,深吸一口才冷靜下來,說道:「當你幸運地學會這麼多絕學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最終都會奉獻給我?」
說完這句話,他明亮的眼眸漸趨黯淡。
黑白分明的界線漸漸消失,變成濃稠的灰色,晦暗如雨雲。
看著隆慶眼睛詭異的變化,寧缺知道最後的時刻馬上就要到來。
他心想自己辛苦修行一輩子,結果卻好死了這個瘋子,不由好生不甘,想著自己與桑桑在床上滾了一輩子,結果卻沒有真地親熱過,不由好生不甘,想著自己上輩子過的苦,這輩子過的也苦,好不容易發財了卻沒有得及享受,不由好生不甘。
總之在死亡的面前,誰能真正的甘心。
尤其是這種恐怖的死法。
寧缺看著隆慶灰色的眼瞳,感受著那道寂滅貪婪的氣息,從對方的眼中進入自己的識海,說道:「我變成鬼,也要把花癡操了。」
說完這句話,他疲憊地靠向車輪,再也不理會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此時桑桑在車廂裡。
距離他只有半步之遙。
他希望如果真的還有來生,那麼從生下來開始,便能離她只有半步。
寂滅是意味,貪婪是本質,那道源自灰眼的氣息,進入寧缺的識海之後,發現此間原本貯藏著的雄厚念力,竟已枯竭一空,不由好生遺憾。
緊接著,這道氣息從裡到外向寧缺識海深處潛去,試圖捏刮他精神世界最深處的殘餘念力,以及那些更珍貴的戰鬥經驗,意識碎片,還有那些承自前人的智慧感悟,而所有這些便是修為境界的本質。
隆慶從天書沙字捲上習得灰眼功法後,已經嘗試過很多次,無論是龍虎山的張天師,還是真武宗的那些高手,都在他的灰眼功法下變成枯槁的乾屍,對於如何吸噬對方的修為境界,早已非常熟悉。
然而今天的情況有些詭異。
當那道寂滅而貪婪的氣息,沉入寧缺識海最深處後,不知道觸到了什麼存在,竟是如生靈般生出了恐懼的情緒,無聲尖嘯著便想逃離!
因為它隱隱察覺到,那裡有些事物是自己不能觸碰的!
然而已經晚了。在寧缺黑色精神海洋的最深外,有數塊碎片感知到灰眼功法氣息,似乎受到了某種激發,開始閃耀黯淡的光芒,然後這些碎片散發的光芒越來越明亮,而海洋深處有越來越多的碎片開始晶瑩發亮。
看上去就像是美麗的珍珠。
海底,有如海般的珍珠海。
每顆珍珠,都是一塊意識碎片。
有的意識碎片源自魔宗山門石壁上的那些劍痕,屬於書院小師叔,自浩然無畏,強大驕傲到了極點,哪裡會被邪物所惑所取?
最令那道寂滅氣息感到恐懼的,是寧缺精神海洋裡數量最多的那些意識碎片,雖然它能貪婪地吸噬一切,但那些碎片上的意識似乎比它還要貪婪,還要飢渴!
這些意識碎片來自蓮生大師。
是蓮生大師遺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智慧和所有。
而其中便有餐餐。
真正的餐餐**!
灰眼功法源自餐餐,經由道門前輩的改造,不再那般血腥,卻也遠遠不如餐餐那般強大,換句話說,餐餐**是灰眼真正的祖宗。
而當灰眼遇到餐餐時,就如同鯊魚遇到虎鯨,都是至為貪婪嗜血的存在,絕對無法共存,而餐餐是一種很奇怪的存在,只有捕捉到同類為食物,才能真正的甦醒,所以它更加強大貪婪和嗜血!
寧缺黑色的精神海洋底部,無數意識碎片依次亮起,彷彿暗自契合了某種神秘的節奏,又像是某種呼吸,一呼一吸間,便生出極為恐怖的吸噬力。
那道來自隆慶的寂滅氣息,只來得發出一聲無聲的哀鳴,便被這些蓮生大師留下的意識碎片捕捉到,然後直接吞噬。
那些意識碎片裡沉睡了數年的氣息,就此甦醒了過來。
秋雨延綿,紅蓮寺裡的火早已熄滅,整個世界昏暗一片。
黑色馬車四周,一片死寂,還活著的墮落騎士們,艱難地坐起身來,一時卻無法行走,他們情緒複雜地看著那邊。
便在這個時候,寧缺忽然睜開了眼睛。
但這雙眼睛根本不像是他的眼睛。
這雙眼睛裡的眼神非常平靜,卻又非常複雜,似乎慈悲有若大德,又冷酷有若魔頭,滄桑至極,不知蘊藏著多少智慧和人生經驗。
這雙眼睛靜靜看著隆慶,流露出微謔的神情。
隆慶已經感覺到了異樣,自己非但沒有吸噬掉寧缺的修為境界,反而自己的灰眼功法,似乎受到了極嚴重的損害。
而當他看到寧缺滄桑的雙眼時,更是驚恐無語。
那是對未知的恐懼,那是對事態脫離控制的害怕。
寧缺眼睛裡的笑謔之意愈來愈濃。
隆慶的身體越來越寒冷。
寧缺忽然伸出雙手,握緊隆慶的雙肩。
然後他低頭一口咬向隆慶的脖子!
隆慶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
馬車旁的草地上,墮落騎士們驚恐萬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寧缺一無所覺,只是低著頭狠狠地撕咬著隆慶的脖頸。
他用牙齒艱難地切開隆慶的皮膚與肌肉,在嘗到腥甜血液的那瞬間,便開始拚命地吮吸起來,腮幫不停鼓起落下,貪婪地吸噬著。
寧缺此時神思恍惚噩然,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他只是覺得無比乾渴,想要喝水。
當他接觸到液體後,便不停地吮吸著。
隱隱約約間,他忽然覺得自己這時候喝的並不是水,因為這些溫熱的液體裡有很多複雜的味道,有的味道不錯,有的味道很糟糕。
按道理他不應該知道那些味道來自何處,但這些信息自動出現在他的識海裡。
這裡面有真武道長老的味道,有龍虎山張天師的味道,還有一股極其霸道強悍的味道,好像來自一個姓何的道人,至於其中最清新最舒服的那股味道,在他的意識深處留有記載,所以他知道那是通天丸的藥味。
寧缺漸所清醒過來。
那些蓮生大師殘留在他識海裡的意識碎片,開始不停地展現餐餐**的細節。
寧缺本能裡很牴觸這個功法裡所透露出來的氣息,然而生存的本能,飢渴之時想要吸收清水的**,卻讓他自然開始學習。
一道極為陰寒強大,卻又極為貪婪的氣息,漸漸籠罩住他的身體。
同時也把隆慶的身體籠罩進去。
紫墨強行撐起身體,想要走到黑色馬車畔,然而感受著那處傳來的陰寒氣息,他竟是恐懼地移動不了腳步。
在那座山崖樹下,他曾經以為自己看到的司座大人是傳說中的餐餐。
今夜在破廟前,看著渾身透著陰寒強大氣息的寧缺,他才明白,原來黑暗冥界裡行走的怪獸,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寧缺完全清用了過來,雙眼也恢復了正常。
他緩緩離開隆慶血肉模糊的脖頸,看著臉色蒼白、無比驚恐惘然的隆慶,有些艱難地笑了笑笑容顯得有些落寞,但他此時唇角還在淌落隆慶的鮮血,於是落在隆慶的眼中,這笑容竟比魔鬼更加可怕。
「吃人……這麼沒有技術含量的事情,其實並不難學。」
寧缺緊緊握著隆慶的雙肩,想著先前臨死前那刻的絕望,想著這人說要吃掉桑桑,笑容裡的落寞盡數化為平靜,淡淡說道:「當你幸運地學會這麼多絕學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最終都會奉獻給我?」
這是先前隆慶準備吞噬他修為境界之前說的話。
此時寧缺原話奉還給他。
命運的轉折,總是來的這樣急陡,超出所有人的想像。
誰能知道自己真實的命運是什麼?
隆慶曾經以為自己知道但現在他發現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他的眼眸裡儘是驚恐的神情。
他感覺到寧缺身上的氣息隱隱克制著自己,第一次感到寧缺是這麼的可怕,那份恐懼甚至戰勝了他的理智,讓他不顧一切地想要逃走。
隆慶痛苦地慘嚎一聲,逼出早已受損的本命桃花。
然後他毫不猶豫地用體內半截道人的磅礡念力,直接把本命桃花暴掉!
黑色桃花碎為最細的粉末。
恐怖的衝擊波直接把寧缺和隆慶震開。
寧缺的身體直接把馬車車輪撞裂。
而隆慶更是慘不忍睹,渾身是血躺在地面上。
秋雨還在一直下。
黑色桃花化作了黑雨。
血水化成了血霧。
瀰漫在破廟廢墟的四周。
隆慶怨毒不甘地看著寧缺,顫著聲音咆哮道:「殺了他!」
說完這句話,他就昏了過去。
墮落騎士對隆慶的忠誠無以復加哪怕都受了極重的傷,聽著這句話,哪怕用手爬,也向黑色馬車爬了過去。
此時的寧缺,正在消化剛剛吞噬的大量氣息,無法移動。
無論是半截道人的部分修為,還是通天丸的藥力,都需要時間。
他靠著破裂的車輪,閉著眼睛。
似乎那些墮落騎士真的有機會。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安靜的紅蓮寺外,忽然響起一道暴躁的馬嘶!
大黑馬如道黑色閃電般,穿掠秋雨而至,奮起前蹄,直接把那名爬的離寧缺最近的墮落騎士踩的胸碎而死!
紫墨臉色蒼白,他哪裡想得到,書院即便出來一頭畜牲,竟也如此可怕!
他痛苦地悶哼一聲,胸口驟然下陷,動用了西陵神殿的秘法,開始燃燒生命,用最快的速度,重新獲得了充沛的力量。
他暴喝一聲,一拳砸向大黑馬的頭顱,拳出如風。
大黑馬狂嘶一聲,毫不畏懼地與之相撞。
一聲沉重的悶響。
大黑馬前蹄微屈,痛苦地喘息不定。
它不是老黃牛,終究不是一名燃燒生命的洞玄巔峰強者的對手。
紫墨便在此時注意到寧缺的眼簾微微顫動,不由渾身寒冷,猜到此人可能是要醒了,暴喝道:「收馬,帶著大人先撤!」
寧缺睜開眼,看到數騎黑騎在秋雨中向山下而去。
那名最強大的墮落統領,則是在自己的身前。
寧缺起身,問道:「你想攔我。」
紫墨說道:「雖然我只能再活三個月,但我現在還可以攔一攔你。」
寧缺說道:「你不是我的對手。」
紫墨說道:「我想試一下。」
寧缺看著遠去的那道雨中煙塵,臉上沒有任何情緒,很隨意地揮手向後一擊,在黑色馬車上擊破一個洞口,然後伸手從裡面取出鐵弓。
紫墨微微皺眉,說道:「你沒有箭了。」
寧缺通過洞口,看著昏迷中的桑桑,又看了眼受了傷的大黑馬。
他直接拉動了鐵弓。
弦上無箭,那便是空彈。
弓弦錚錚作響,聲欲裂雲。
紫墨的胸口多出一道極深刻的血線。
他有些惘然地低頭望向自己的胸口。
寧缺再度拉弓,弦聲再起。
每一弦動,他心中的燥意似乎便消退一分。
於是他連彈數十弓。
十餘丈外,紫墨的身體上出現了數十道血線,如沙山般崩坍,血肉四濺。
寧缺把鐵弓收至身後。
他站在亂飛的寒冷秋雨裡,若有所思。
從這一刻開始,他晉入知天命境界,可以稱得上真正的得道。
而和以往兩次破境不同。
這一次他沒有什麼喜悅的情緒,只是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