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修行者而言,修行五境這中,最重要的兩個關口便是初識和知命,初識是普通人踏上修行道路看到的第一眼風景,那時修行者能夠看到多少,便基本上可以確定將來他能夠在修行道上走多遠,而知命境則讓超凡脫俗變成了某種可能,是修行者真正遠離俗世的開端,所以當修行者跨過這道門檻的瞬間,往往能夠看到他們本來看不到的未來,感應到某些玄妙的預兆。
逃離知守觀摔落山崖,在谷底毒霧裡靜坐悟道破境入知命,隆慶如今是大修行者,一身修為境界早超當年,但他沒有像西陵教典裡記載的那些前輩一樣,入知命的瞬間感知將來,生出預兆,直到此時站在崖畔,看著將落的紅日,聽著紫墨等人的悲泣聲,他才隱隱然有若感應。
夕陽將要落山,世界將歸黑暗,自己的行為可以稱得上是欺師滅祖,而自己現在的心境亦是如此寒冷,那麼這些年這些事,自己真的如觀主所說是在稟承昊天的意志,還是說這些都是在自欺欺人,自己早已經背離了光明的世界,毅然決然地投身漫長的黑夜,變成了冥王的前驅?
隆慶看著夕陽逐漸被山巒吞噬,臉上流露出一絲自嘲的笑寡,對於所有的猜忖都無法確定,因為那是他現在依然無法觸及的領域。
聽著隆慶的話,紫墨和人們感到渾身寒冷,然而這些寒冷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因為在逃亡的路上他們見過太多死亡,承受過太多羞辱,知道與世間的冷眼和秋風比較起來,真正的黑夜反而更加安全,甚至溫暖。
人們再次對著隆慶重重叩前表示自己的忠誠。
紫墨跪在隆慶身前,語氣蕭索說道「司座大人,屬下不敢欺瞞……我們下桃山時,被廢了一身修為,現如今只不過比世間普通人多了些見識和經驗,屬下不知道大人此番新重現世的目標是什麼,但我想大人必然是要做大事的,我擔心非但不能幫助大人,反而會拖累大人。」
隆慶看著他平靜說道:「我需要的,只是你們絕對的忠誠至於修為被廢,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我聽說你們現在被稱作墮落騎士那麼請你們強大起來,然後隨我一道墮落,直至深淵的底部。」
說完這句話,他從懷中取出一個藥匣。
紫墨感應到藥匣裡事物透出來的精純藥力不由身體微顫,臉上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顫聲說道:「大人,這是……」
他以及別的這些墮落的騎士被西陵神殿裁決司廢掉修為,但雪山氣海未毀,只是被道門秘法鎖死了雪山諸竅,如果想要重新恢復修為至少需要三位大神官層級的強者強行打通,或者像寧缺當年那樣連逢奇遇。
一路逃亡,墮落騎士們從來沒有奢望過能夠恢復修為,因為他們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到三位知命巔峰強者的幫助,而且世界上沒有太多的奇遇。
直到他們在崖畔遇到了曾經的直屬上司:隆慶皇子。
隆慶皇子手中的藥匣裡裝著坐地丹。
坐地丹不是道門聖藥,而是出自佛宗,這種丹藥雖不似通天丸一般能夠醫白骨,治死人,延長壽命,但在清竅洗心方面,卻擁有難以想像的功效,重新疏通那些被鎖死的竅關,並不是難以想像的事情。
墮落騎士們顫著手從紫墨手裡接過丹藥服下,然後閉目盤膝坐下。
丹藥名為坐地,取的是坐地成佛的意思,他們此時便坐在地上,相信哪怕修為盡復,他們依然不能成佛,但能成魔。
山崖越來越暗,漸趨漆黑。
穿著黑色道袍的隆慶,彷彿與黑夜融為了一體。
看著坐在地上,運功消化藥力,試圖衝破雪山鎖竅的下屬們,他臉上的神情很平靜,沒有因為這些自己耗盡心血才煉成的坐地丹就此用掉而可惜,他也沒有擔心這些下屬恢復實力後還會不會對自己保有絕對的忠誠。
過往這些年,他是西陵神殿裁決司的司座,那座黑色神殿的三號人物,因為葉紅魚癡於修道的關係,司內事務尤其是裁決司直屬的神殿騎兵,全部由他親自負責管理,這些騎兵統領都是他絕對的親信。
葉紅魚成為裁決大神官後,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她一眼這般荒謬的原因,對這些騎兵統領施以殘酷的懲罰,除了憑此立威,還有一部分原因,便是要把隆慶的影響力完全地抹除掉。
因為往事,隆慶對這些墮落騎士的信任,自有道理,而且最關鍵的是,坐地丹裡有他的心血,那麼當這些墮落騎士服下坐地丹後,他們便會成為隆慶的心血,他們無法隱瞞隆慶任何事情。
做為昊天道門的重要組成,龍虎山天師道一直是西陵神殿最堅定的追隨者,在相對偏遠的齊國,也擁有不少直屬的信徒,當代張天師在齊國更是如同國師一般的崇高存在,龍虎山上的道殿修的金璧輝煌,石坪四周嚴植青樹,入秋亦不變色,山風徐來之時,樹梢輕搖,有若仙境。然而今天的龍虜山不再有絲毫仙境的影子,彷彿變成了傳說中的冥界,石坪上倒臥著無數具道人的屍體,青樹梢頭掛著殘缺的斷肢,血腥味瀰漫在空氣中,道殿緊閉著正門,門縫裡向外流出的鮮血,將凝未凝,如果漿一般。
道殿裡,穿著黃色道袍的張天師,面色蒼白地看著眼前這群黑衣道人,顫抖的手指間拈著最後一張符紙。此時,天師道所有的弟子都已經戰死只剩下他還活著,問題在於,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活著。
張天師修符已至洞玄巔峰境界,距離踏入知命境的門檻只差一步,西陵神殿掌教大人認為他能夠在三十年破境成功,成為珍貴的神符師,所以哪怕每次去西陵神殿他會受到極大的尊重。
但此時他在這些黑衣道人的眼中,看不到絲毫尊重,哪怕是對敵人的尊重都沒有,這些黑衣道人眼神平靜而冷淡,看著他就彷彿看著一個死人。
「你們這些罪人……不是被神座廢了修為……怎麼會這樣?」
張天師臉色蒼白,聲音嘶啞恐懼說道。他認得這些黑衣道人裡面數人的面容,知道對方便是被逐下西陵神殿的那些墮落騎士,然而前些天還聽說,這些墮落騎士被南晉的軍隊和道門追殺的像狗一樣,為什麼這些墮落騎士會忽然來到龍虎山而且恢復了所有的實力,甚至擁有了更強的實力!
這十六名黑衣道人盡數晉入洞玄境,五名曾經的神殿騎兵統領流露出的強大氣息證明他們已經站在洞玄巔峰的境界上,尤其是當中那位紫墨統領,甚至隱隱然已經觸到了那張紙,隨時有可能破境入知命!
除了唐國和南晉這樣的強國世間還有哪個國度能夠集合這麼多強者?這些黑衣道人們擁有這樣的實力,哪裡是龍虎山的弟子們所能抗衡,尤其是這些黑衣道人在先前的戰鬥中,展現出來了令人心寒的冷酷甚至是嗜血那種冷酷嗜血,更是讓他們的強大變得更加可怕。
張天師恐懼而迷惘,他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這些褻瀆昊天的罪人非但沒有死去,反而強大到了這種程度。
沒有一名黑衣道人回答他的問題,他們只是沉默地站在道殿中間,像看死人一樣看著他,似乎在等待著誰的到來。
隆慶不知何時出現在道殿中,他身上也穿著一件黑色的道袍,道袍的邊緣繡著一根金色的帶子,就如同太陽在烏雲畔塗出的畫面。
張天師看著隆慶,不可置信說道:「你……隆慶皇子……你居然沒有死!」
隆慶平靜說道:「如果你經歷了我過去兩年的人生,大概就會知道,想死也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張天師忽然明白了,看了一眼那些黑衣道人,嘶著聲音咆哮著:「這都是你做出來的!你這個瘋子!你難道不怕被昊天拋棄!」
隆慶說道:「也許昊天拋棄的是天師你。」
張天師絕望說道:「如果真是那樣,那你便動手吧。」
隆慶沒有說什麼,只是靜靜看著他。
張天師忽然發現,隆慶的眼眸發生了某種變化,黑瞳與眼白的界線驟然模糊,一抹極淡的灰色,正在浮現。
他不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
但他猜到了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一定很可怕。
他厲嘯一聲,捏碎了最後一張符。
一道火牆無由而生,以他的身體為圓心迅速收攏,眼看著便要把他燒成灰燼。
張天師隔著火牆,盯著隆慶憤怒地咆哮道:「你這個魔鬼!休想得逞!」
隆慶神情不變,下一刻,他的身影便出現在火牆之中。
一朵黑色的桃花,在他的身後綻開。
一道寒冷的氣息,在道殿裡生成。
火牆驟然熄滅。
隆慶的眼眸盡數變成灰色,幽暗至極。
張天師感覺著身體裡的念力被高速抽吸而出,眼中流露出極端的恐懼,看著隆慶那張依舊美麗的面容,怨毒而絕望地詛咒道:「你會死的比我更慘。
啪的一聲,張天師枯萎的身體掉落在地面上。
隆慶閉目片到,再睜開眼時,一切已經回復了正常。
他抬步白道殿外走去。
十六名黑衣道人以紫墨為首,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後,無論是步伐還是氣息,都暗自追隨著隆慶的節奏與韻味。
漸要化作一個整體,然後化在黑夜裡。
沉重的道殿大門緩緩開啟。
秋日山風漸起,拂動隆慶的衣袂。
他感覺到自己又強大了一分。
這種感覺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