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 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三十一章 青山不得出
    在隆慶想來,他的決斷,他的應對,沒有任何問題,完全掌握了人性的……不能說是弱點,應該說是特質,然而他忘記了很重要的一點,人性共通的特質,那麼必然在歷史上出現過很多次,換句話說,他的決斷以及應對,看似智慧,實際上不過是拾前人牙慧,依然走的是老套的路數。

    直到如今為止,隆慶依然不知道中年道人的名與姓,但在青衣道人被夫子一根木棒逐至南海後暫管知守觀的他,自然擁有足夠多的智慧與見識,隆慶的應對在他看來充滿了陳腐的令人厭憎的氣息,愈發令他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那便是強硬而極端的鎮壓,他毫不猶豫一掌拍向隆慶的頭頂,根本不理會那顆被吞噬掉的珍貴的通天丸,也不理會隆慶這個人對道門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他只是要維護道門的規則與底線。

    然而令人遺憾,令世間遺憾,將來也會令寧缺感到無比遺憾的是,中年道人的這一掌並沒有能夠把隆慶一掌拍死反而極為詭異地、被隆慶身周籠罩的那層淡而極韌的氣息反震了回來。

    近乎巔狂的隆慶,心中再無任何道德規則的束縛,所以能夠做出如此多大逆不道的事情,然而昊天的世界畢竟是有規則的,而他此時能夠活下來,在很大程度上都要感謝這些規則:比如作用力與反作用力。

    中年道人輕描淡寫卻無可抵禦的一掌,落在隆慶的頭頂震的他牙關驟鬆,五宮震雪,卻沒有擊破那層薄薄的氣息,巨大至恐怖的力量,被那層氣息薄膜反震而回讓他的手掌高高彈起。

    轟的一聲,隆慶的雙腳在堅硬的草甸地面上踏出一個深坑,腿上的褲子盡數碎成蝴蝶飛去,腿骨一陣劇痛,似乎斷了。

    煙塵瀰漫間,被一掌擊中的隆慶,就像是被一掌狠狠拍向地面的皮球,驟然一滯,然後以極為恐怖的速度向著天空彈去!

    呼嘯破風聲起。

    隆慶彈向空中,極高極遠他極惘然,不知所措,感受著撲面而來的秋風看著越來越近的雲層,想著先前服下通天丸之後輕飄飄的感覺,不由心想,難道自己真的就此羽化成仙將要離開這個糟糕的人間?

    一顆通天丸,不可能真地讓凡人成仙。

    只要沒有變成神仙,飛的再高,也總有落下的那一刻。

    隆慶被震離地面飄飄然飛起,不知飛了數十丈還是數百丈,就在他覺得自己似乎伸手便可以觸摸到碧空流雲的時刻,他開始下墜。

    除了那些能夠回到昊天神國的聖賢絕大多數世人最後的歸宿都是大地,大地對人類的吸引力是那般的強,強到帶有很多力量。

    那些力量讓隆慶下墜,並且墜的越來越快。

    他離了雲端,破了秋風,看著中年道人,越過草甸,掉落草甸後方的絕壁之中,擾亂那引起經年不散的雲霧,直入幽深不見底的淵壑。

    從如此高的地方落下來,哪怕是知命境的強者,也會被大地震成一灘肉泥,更何況誰也不知道深淵之下有怎樣的凶險。

    隆慶就這樣帶著天書,墜入深淵之中。

    中年道人走到崖畔,看著崖間的雲霧像被石頭擾動的湖水般不停流淌,沉默不語,不知道心裡在想些什麼。

    沒有人知道隆慶究竟是生是死。

    他或許能活,但應該已死。

    然而誰知道呢?

    中年道人看著漸漸被流雲吞噬的那個人形空洞,默然想著,如果這樣你都沒有死那麼你或許真的便是傳說中的天諭之人。

    知守觀後的那座青山裡,不時響起或沉悶或淒厲的聲音,那些散落在山道和密林裡的青籐,隨著這些聲音不停地顫抖,彷彿感到格外恐懼。

    這些聲音來自洞窟裡避世數十年的恐怖道士們,這些道士並沒有刻意地展現自己的威能,只是心有所感有所繫,隨意談吐,便讓青山青籐與紅土盡皆顫慄不安,數十個洞窟震動欲塌。

    「為什麼?」

    「為什麼讓我看到希望,卻又是如此冷酷的一個希望。」

    「我要殺了那個晚輩。」

    「那個廢物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對我們這些人動惡念!」

    「何道人為什麼臨死前什麼都沒有做?」

    「他看到了什麼?」

    「昊天的意志還是冥王的陰影?」

    「難道這才是真正的天諭?」

    被殘亂青籐依然緊緊包裹的山崖,忽然變得安靜起來,很長時間都沒有人說話,洞窟裡的那些老道士們,想起先前看到的那幕畫面,想著隱隱明悟到的某些真相,片刻間竟同時沉默不語。

    很長時間之後,有道極為渾厚的聲音在山崖間響了起來,那些正試圖在山腳密林碎屑裡尋找築巢材粹的鳥兒,聽著這道聲音,頓時驚恐地四處飛散。

    「不管是昊天的意志還是冥王的陰影,也不理會是上天的諭示還是人類的原罪,這個年輕的道門弟子出現在我們身前,已經說明了很多問題,何師兄被那個年輕人奪走一身修為,在臨死前卻沒有殺死對方,表明他不想抵抗這種誘惑。」處沒窟裡傳來—道極滄桑老邁而怨毒的聲音。

    「如果換作是我,只要隆慶能夠繼承我一身功業,然後毀滅書院,滅掉唐國,或者我也願意,這數十年來的幽居生涯,我實在已經熬夠了,當年若不是被軻浩然這個瘋子砍了一劍,我現在應該坐在墨玉神座之上,哪裡會被蓮生搶了位置,又哪裡會餘生不見青天與子民?」

    又有一處洞窟裡傳來一道冷漠至極的聲音。

    「如果你真甘心把功業傳給那個年輕人,那你先前為何要殺死他?說來說去,你終究是捨不得脫困的機會,你也莫要說什麼當年,然後再來論捨不得,我們這些被困洞窟的老傢伙,誰沒有一把血淚?當年夫子上桃山斬桃花,我若不是攔在最前面,被一眼看成重傷,衛光明哪裡敢因為那些莫須有的罪名便把我逐出桃山?」

    先前那道滄桑老邁的聲音嘲諷說道:「你身為西陵長老,天諭神座的親師兄,居然與宋國普通信徒的老婆日夜尋歡,若不是念在你在夫子手中落了重傷,你以為衛光明只是把你逐出桃山便罷了?」

    「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你完全可以把所為傳給那個叫隆慶的廢物。」

    「你為什麼不傳?」

    「因為我總有出去的那一天。」

    「山崩海枯,你也不可能出去。」

    「都不要吵了。」

    那道極為渾厚、充滿了無窮威勢的聲音,在山崖間炸開,震的青籐碎段簌簌作響,那些正欲飛離的鳥兒哀鳴墮地。

    很明顯,洞窟裡的那些老道士們都很畏懼這道聲音。

    「何師兄當年被軻浩然腰斬,數十年來生不如死不像我們還可能有重見天日的那天,能夠有這樣一個狠毒的傳人,並不見得是壞事。」

    「但我們不同,我們身上的舊傷雖重,卻沒有到無法壓制境界的那種程度,只要有機會,我們便可以離開這些洞窟,離開知守觀,那個狠毒的連我都感到心悸的年輕人無論是死是活,總之是遠離了我們,我們現在需要做的事情,便是靜心潛修,沉默等待,任何對當年榮光的回憶,都是心頭的毒藥,就算沒有那個年輕弟子,你們也會走火入魔。」

    山崖間一片死寂,沒有任何人敢表示反對,因為那些洞窟裡的老道士們很清楚,要論起憶當年,沒有任何人比那個人更有資格追憶當年,當年若不是慘敗在軻浩然的劍下,這位渾厚聲音的主人,如今必然會端坐在西陵神殿的最上方,以掌教的身份統領著整個昊天道門。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

    山崖間再次響起聲音,青籐不動,那些如染了血般的紅土,卻因為這聲音裡的絕望和怨毒,而開始簌簌滾動起來。

    「我們真有活著離開這些洞窟的一天嗎?」

    「我們真的能夠重見天日嗎?」

    「我們要等到什麼時候?」

    「我們已經等了幾十年,有的人已經等到老死難道不寧繼續等下去?」

    這些帶著怨毒絕望不甘情緒問出來的問題,就像是深秋裡寒冷的雨水,不停地沖洗著洞窟外的山崖,給洞窟裡的人帶來無盡的痛苦。

    很久之後,那道渾厚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帶著悵然,帶著堅毅,帶著對未來的期望和對某人的怨恨,沉聲說道「等待著,永遠等待著,準備著,時刻準備著,等待著,準備著那個老不死的去死這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事情。」

    數十年前,魔宗勢威,相對應的,昊天道門強者輩出,西陵神殿如果盡出戰力,看似可以橫掃世間。

    然後,書院出了一位小師叔。

    那位小師叔姓軻名浩然,騎著一頭小黑驢,腰間佩著一把不起眼的劍,先滅魔宗,然後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又或者不需要任何原因,只是理念不同,開始與道門的強者們對戰廝殺。

    腥風血雨間,不知多少道門驚才絕艷的修道天才,或被軻浩然斬於劍下,或被他重傷成疾,或被他逼得破境而遭天遣,就此遁世不敢出。

    一日,昊天道門強者雲集,陷軻浩然於重圍。

    軻浩然戰而勝之。

    然後,遭天誅而死。

    其後,夫子入西陵,登桃山,斬盡桃花,殺參與此役之人,重傷其餘之人。

    知守觀觀王,青衣道人迎之。

    夫子手持一棒擊之。

    青衣道人慘敗而遁,遠避南海,自此一生不踏陸地。

    數十年後。

    知守觀後有青山,山崖裡洞窟如蟻穴。其間住著無數境界恐怖、卻身受重傷的大強者,半數為軻浩然所斬,半數為夫子所斬。

    這些道門的強者如果重現世間,不知會掀起多麼可怕的風雨,然而他們卻無法出來,這個世界甚至早已經遺忘了他們的存在。

    因為夫子不允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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