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壁上的那些青籐很結實,在那數十道恐怖氣息的撕扯下,卻顯得那般脆弱,裂成無數段,向著密林山道噴射而去。
青籐很結實,不代表份量很重,事實上很輕,但當這些青籐段落在山道上和林中時,卻像是沉重的攻城石。
伴著轟隆巨響,青籐段落在地上,砸出無數坑洞,飛入林中,砸斷無數樹木,濺起無數的碎屑,碎屑呼嘯作響,有的深深鍥進堅實的樹幹,有的在堅硬的石頭表面割出深深的白印,顯得格外恐怖。
一段看上去很細很軟的青籐,從山崖間落下,擊中了隆慶的後背。
他感覺自己的後背被一塊巨石擊中,臉色驟然蒼白,吐了一大口血,眼瞳裡流露出極為恐懼的神情,強行忍著傷勢,繼續向山下狂奔。
洞窟裡的老道士們,對隆慶的感覺很複雜,因為他代表著重臨人世間的希望,卻又代表著死亡的陰影,二者混合在一起,便成為了最黑暗又最香甜的誘惑。
他們先前沉默旁觀了半截道人的傳功,隱隱明悟了一些什麼,明白即便隆慶不再那般狠毒,在動用灰眼功法的過程中,也無法控制那份難以抑止的野心和貪婪,而那份絕對冷酷的野心和貪婪,最終代表的便是他們的死亡。
被夫子和軻浩然傷成畸余之人的道士們,在這座山峰裡藥延殘喘了數十年,依然沒有死去,便代表他們不想死。他們如果不想死便要能夠抵抗住隆慶帶給他們的這份黑暗又香甜的誘惑,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殺死他。
隆慶並不是一開始就明白這個道理,但先前半截道人臨死前,曾經警告過他,所以他在第一時間內反應了過來,試圖逃離。
然而即便他清楚洞窟裡的這些老道士們擁有多麼恐怖的實力境界,卻依然沒有想到,只是簡單的數十道氣息,便引發了如此震天動地的威勢。
山道上亂石紛飛,轟隆不斷,密林裡更是樹倒枝摧,生出無數煙塵,看上去就像是昊天動怒,降下隕石雨來懲罰不敬的罪人。
臉色蒼白的隆慶,便在這些煙塵和危險的爆炸裡狂奔,拚命地躲避著那些可以輕易殺死自己的青籐與倒下的樹木。
對於他來說,很幸運的是,離開南海來到知守觀的這些日子裡,他每天都要爬這座山崖,給洞窟裡的這些老道士送東西,所以他對這片山崖和山下密林的地形非常熟悉,而這份熟悉能夠幫助他做出最迅速準確的反應。
不時有碎屑割破他的肌膚與血肉,他身上的傷越來越多,流的血也越來越多,黑色的道袍顏色沒有變化,衣襟邊緣卻已經濕透,開始滴落。
漸漸的,密林裡的爆炸越來越疏,落下的青籐碎段越來越少,離開那座山峰漸漸遠了,他沒有放緩奔跑的速度,臉上的神情卻越來越平靜,越來越從容在平靜神情的最深處,或許有餘悸與狂喜,只是誰都無法看到。
哪怕是他自己。
隆慶終於成功地遠離了那片山崖,跑進了知守觀。
來到湖畔,看著那七間草屋簷上搭著的如金似玉般的草,他眼睛微微瞇起,忽然發出一聲似受傷野獸般的低吼。
他衝進了第三間草屋,伸手握住天書沙字卷。
天書沙字卷記載著無數秘學,浩若滄海,極厚,然而不知為何,當他染著血的右手,落在沙字捲上時,這卷天書似乎變得薄了很多。
隆慶把沙字卷塞進自己懷裡,走出草屋,又望向其餘幾間草屋,然而就在他準備繼續做些什麼的時候,忽然感覺到廣股極淡渺的氣息,正以極快的速度向著湖畔而來,他神情驟凜,不敢拖延時間,向著遠處那座道殿奔去。
那座道殿是知守觀的藥殿。
這些天隆慶一直在藥殿裡煉藥靜所,對這裡非常熟悉,直接跑到藥殿最後方的煉丹房,從鼎中取出一直在冷猥的那爐坐地丹。
雖然他強行吸取了半截道人一身的修為,一位逾五境的天啟境強者的經驗意識和念力,可以想像是多麼磅礡,以他此時的境界,根本沒有辦法在短時間內吸收,甚至還必須以極強大的意志壓制這些修為在體內蠢蠢欲動的趨勢。
而逃離洞窟時,他更是受了極重的傷。
按道理來說,他這時候應該毫不猶豫,把自己耗盡心血煉製的這爐坐地丹吞服下去,然後坐地運化藥力,才能保證自己活下來,可奇怪的是,他竟是看都沒有看這些丹藥一眼,而是直接跑到了前殿。
他推開那扇檀香木門,走到簡單的陳列架前。
陳列架上,有一個晶瑩剔透、不知是用什麼材料做成的小藥瓶。
為了抵抗住誘惑,這些天他沒有開過檀香木門,甚至沒有往門後看一眼,但在心裡,他不知道幻想過多少次握住這個小藥瓶的感覺,不知想像過多少次自己把這個小藥瓶揣進懷裡的感覺。
所以他把小藥瓶的位置記得非常清楚。
他伸手時沒有任何猶豫,動作非常準確。
近乎無情無識、心境黑暗恐怖到連洞窟裡老道士們都感到隱隱害怕的他,手指觸到小藥瓶的那瞬間,依然忍不住顫抖起來。
他的手指染著血,帶著極濃的血腥味。
小藥瓶透著淡淡的藥香。
當這極淡的藥香繚繞到他手指上後,所有的血腥味彷彿瞬間被淨化,再也聞不到絲毫,隆慶甚至覺得自己體內嚴重的傷勢,似乎都瞬間消失無蹤。
他再難保持平靜,灰暗的眼眸裡驟然明亮。
當隆慶走出藥殿!準備用最快的速度找到離開知守觀道路時,有些意外卻又並不意外地在那片草甸前,看到了那名中年道人的身影。
初秋的草甸,很奇異地沒有變黃,也沒有什麼霜白之色,依然幽綠一片,中年道人穿著淺青色的道袍,站在草甸前,彷彿要融將進去,看著極不起眼。
這個畫面,對隆慶來說意味著別的一些信息。他一直不知道這位師叔的修為境界到了哪一步,此時看著對方若有若無地與草甸融為一體,終於確認,這位師叔早就已經晉入知命境界,甚至有可能已經到了知命巔峰。
隆慶的臉上泛起一絲苦澀的笑容,心想果然如此,知守觀再如何孤獨寂寥,依然是道門聖地,依然是世間修行者敬若神國的不可知之地,有資格獨自打理這座道觀的道人,又怎麼可能是普通的人物?
中年道人靜靜看著他,說道:「為什麼這樣做?」
隆慶知道他問的是什麼,回答道:「因為我想這樣做。」
在南海舟中,那位青衣道人與隆慶有過一番很重要的談話,隆慶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便是昊天的意志。
中年道人常年在知守觀裡靜修悟道,與南海舟上的青衣道人乃是師兄弟,自然明白隆慶這句回答的意思。
他看著隆慶說道:「師兄的看法,我這個做師弟的不見得贊同,但也找不到反對他的理由,不過就算我們的心意都是昊天的意志,但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樣做。能夠在知守觀裡修行,能夠看天書,能夠和那些道門前輩朝夕相處,就算你什麼都不做,就這樣平靜地修行下去,總有一天都能回復當初的實力,甚至會獲得更好的境界,你為何要如此行險?」
「因為世上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在所行。」
隆慶回答道。他這句話沒有說完整,他很清楚自己在知守觀裡靜修的時候,那些人也沒有停止前進的腳步,道癡已經成為了裁決大神官,書癡已經晉入了知命境,最關鍵的是那個叫寧缺的人不會等自己。
他需要時間。
他不可能在這座道觀裡平靜修行數十年。
因為他雖然神情平靜,心情似乎也平靜,但還無法獲得真正的平靜。
在戰勝道癡、殺死寧缺之前。
中年道人忽然聞到了一抹極淡的藥香,神情漸前,說道:「謀害道門前輩已然是極大的罪孽,你居然還想竊取道門至寶?」
隆慶知道師叔已經發現自己偷了小藥瓶,正準備說些什麼的時候,中年道人忽然在他身上感應到了天書的氣息,不由勃然變色,厲聲訓斥道:「你居然敢偷取天書!難道你不怕被打入冥界!」
「我一直在思考,在我已然真正絕望,不再自暴自棄,不再於光明黑暗間搖擺,開始做一個普通商人,試圖庸俗地、像個凡人一樣度過這乏味的一生時,觀主為什麼要來拯救自己。」
「直到我來到知守觀,開始修行灰眼,看到通天丸,漸漸無法壓制洞窟裡那些道門前輩身上氣息對我的誘惑,尤其是先前半截道人死前對我說起強大與驕傲的關係時……我才逐漸明白,如果說觀主在我身上還能找到某些與眾不同的地方,那便是我對這個世界已無眷戀,所以我可以對世間一切驕傲,又可以沒有任何驕傲,我可以拋棄一切,所以我最有機會成為最強大的那個人。」
隆慶看著中年道人靜靜說道,蒼白的臉上帶著很詭異、卻又格外堅毅的笑容:「只要能夠重新強大起來,便是要在冥界永世沉淪又如何?如果我願意付出在冥界永世沉淪的代價,我憑什麼不重新強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