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 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六章 我們都看見了路盡頭的夜色(上)
    書院後山裡有寧缺的宿舍,桑桑病重,他自然便留了下來,沒有過多長時間,桑桑便醒了,雖然還是有些虛弱,但至少不像夜裡那般嚇人,漸趨穩定。書mi群4∴80六5寧缺像小時候那樣說著笑話,哼著小曲,哄著她休息,唐小棠見他著實有些辛苦,接手開始照顧,讓他去外面休息片刻。

    其時已經近暮,夕陽紅暖一片籠罩著後山,寧缺走出小院,看到陳皮皮雙手扶腰站在湖畔模仿著孤獨,不由一怔,問道:「怎麼了?」

    陳皮皮看著鏡湖裡的水草和水面上無數萬枚金幣,圓乎乎顯得非常可愛的臉上滿是落寞,說道:「看著你和桑桑感情這麼好,我有些感觸。」

    寧缺心頭微動,暗想莫非是他和唐小棠小兩口又在鬧什麼矛盾,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說道:「師兄,這種事情你不用和我比。」

    陳皮皮正se解釋說道:「我和棠棠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寧缺心想棠棠這麼rou麻的稱謂都說出口,還有什麼好解釋的?不由嘲nong說道:「你不覺得男人不認帳是世間最噁心的事情?」

    陳皮皮轉頭望向他誠懇說道:「我們就是牽牽手。」

    寧缺嘲諷說道:「她只不過是個小姑娘,難道你就想對她做啥?」

    陳皮皮微惱說道:「她和桑桑差不多大!」

    寧缺有些尷尬,沉默不語。

    湖畔的泥土,在夕陽下看著就像是金se的碎坷拉,陳皮皮低下頭去,輕輕轉動著腳跟,鞋底碾出幾道金印。沉默很長時間後,他說道:「我和棠棠不像你和桑桑我們沒有同生共死的經歷,也沒有時間去相濡以沫,但我們感情也很好,我看著她跳瀑布便心疼,帶著她逛長安便高興……」

    寧缺不想當感情專家,直接問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陳皮皮抬起頭來,看著他認真說道:「桑桑今天病重,你很害怕吧?」

    寧缺想了想,說道:「是的我無法想像沒有她的日子。」

    陳皮皮說道:「我也一樣,我也無法想像以後的日子沒有棠棠在身旁,所以我決定回知守觀一趟。」

    寧缺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兩年前陳皮皮否認自己是西陵掌教sī生子後,他便隱約猜到了這個傢伙的身世,只不過今天才得到確認,依前面的語境來看他要回知守觀,想必便是要就唐小棠一事攤牌。

    陳皮皮說道:「民間有句俗話,丑媳fu總要見公婆……我母親早就死了,父親還活著,棠棠自然不醜,但在我父親眼中出身魔宗的人們肯定長的不怎麼好看,這個問題要解決,我終究需要回去一趟。」

    寧缺微微蹙眉,說道:「你有沒有想過,你回知守觀,便有可能再也回不來?那到時唐小棠怎麼辦?」

    陳皮皮看著他情真意切說道:「師弟,你是我在長安城最好的朋友如果我真的回不來了麻煩你幫我照顧小棠。」

    寧缺毫不猶豫拒絕,說道:「師兄,別想著用這種話便能把我套死,你的小媳fu兒終究是要你自己照顧可別指望我。」

    聽得此言,陳皮皮大怒,喝斥道:「哪有你這樣做師弟的?再說只要老師說句話,難道我會真的一輩子回不來?」

    寧缺想了想說道:「不管怎麼說,你也得等我從爛柯寺回來到時候我們再商量,其實依我看來,讓老師替你們主婚便結了,還回什麼知守觀。」

    夫子這個人看著非常不靠譜,說的話依然還是那麼靠譜,實際上還是十一師兄的湯yao果然極好,到了夜裡桑桑的體溫便恢復了正常,jīng神也好了很多,倚在chuang頭和唐小棠說著小姑娘之間的悄悄話。

    寧缺坐在書桌旁,藉著油燈的光線重看浩然氣初探,總覺得有些心浮氣燥,忍不住用餘光瞥向chuang畔,看著唐小棠清麗中猶帶稚氣的臉蛋兒,想著陳皮皮先前說的那番話,不由覺得有些不忍。

    chūn夜煦風輕拂,油燈微微搖晃,把他的臉照的有些yīn晴不定,想著昨天夜裡做的那個奇怪的夢,想著桑桑的病,想著老師白天在草廬裡說的那些話,他忽然心頭微動,jiāo待唐小棠照看桑桑,便走出了小院。

    離開鏡湖,穿過山林,繞過瀑布,走出窄峽,便來到了書院後山的後山、那片雲海前的絕壁之間,此時已然夜深,週遭一片靜寂,只有絕壁間的瀑布破石而出的轟鳴聲不停回dang。伴著瀑布的聲音,他走上陡峭的石徑,用了不短的時間,才走到曾經囚禁自己整整一個chūn天的崖dong之前。

    師兄們搭建的雨廊承受了一年的風雨,不再像當初那般新,廊間結著的紫籐果在夜風裡飄拂,如同鈴鐺,寧缺走了過去,看見了夫子。

    夫子坐在絕壁崖畔,左手是jīng致的食盒,食盒裡擺著幾兩牛rou,右手邊擱著一個黃泥酒壺,裡面是清冽的老酒,他看著遠處夜se下的長安城,看著那處的萬家燈火,不知道在想什麼。

    寧缺走到夫子身後,躬身行禮,想起去年深chūn那個夜晚,也是在絕壁崖畔,自己曾經和老師有過一番很長的談話。

    夫子知道身後是他,似乎也知道他在想什麼,抬起手來揮了揮,示意他坐到身旁,然後說道:「想說的時候再說。」

    寧缺想向夫子請教很多問題,然而看著崖畔這個高大的背影,他很自然地聯想起夢裡的那個背影,於是他猶豫了很久,還是沒有開口。

    生活在大唐是件很幸福的事情,生活在大唐都城長安是最幸福的事,在書院裡的日子更有他這輩子從來沒有體會過的幸福,所以他不知道應該怎麼說,擔心一旦自己說破那些事情,便會失去這些幸福。

    夫子夾起一塊帶著明亮筋絲的牛rou,送入chun中緩緩咀嚼了半晌,面lu陶醉神情待把rou香盡數抿化,讚美說道:「有酒有rou,一生無憂。」

    說完這句話,他端起小酒壺美滋滋地嘬了一口。

    寧缺坐在夫子身旁,用手拈起片牛rou扔進嘴裡,蹙起了眉頭,因為他覺得這牛rou太淡。然而緊接著他便知道自己錯了,這片看似淡而無味的牛rou,在口中竟是越嚼越香筋rou被牙齒切斷後,釋放出無比美妙-的彈與茸的hun合觸感,而牛rou本身特有的滋味,也隨之漸潤口舌。

    「好!」他無比震撼說道:「老師這是好酒好rou。」

    夫子從食盒側拿出一個鐵製的小圓酒壺扔給他,笑著說道:「別換著方式來討酒喝,這酒尋常,牛rou卻是極難吃著。崖樓裡有鍋有灶剛好可以鹵鍋白水牛rou,最妙-的是,老黃可沒辦法爬到這裡來頂我。」

    寧缺知道老師口中的老黃便是那頭老黃牛,想著當著黃牛的面吃它的同類,著實是有些尷尬,忽然間他發現手中的小圓酒壺有些眼熟,仔細望去,只見酒壺表面刻著平直的線條,不正是自己用來炸夏侯的小鐵壺?

    「不要這麼看著我,我就是覺得這小鐵壺用來裝酒比較合適,當然,為了防止鐵污酒味我在壺壁上塗了些東西。」

    夫子把黃泥小酒壺送至chun邊飲了口說道:「刀能用來殺人,也能用來切菜,就看你怎麼選擇,人的嘴可以用來吃rou喝酒也可以用來說話問道,終究還是看你怎麼選擇,不過這倒沒有什麼對錯可言。」

    寧缺哪裡有聽不懂這番話的道理,沉默片刻後說道:「老師這幾年裡我一直在做一個夢,夢裡的故事似乎在一步步地發展。」

    夫子問道:「為什麼要來問我呢?」

    寧缺說道:「因為夢裡面有老師的身影。

    夫子笑著說道:「我又不是桑桑那丫頭你何必夢我?」

    寧缺惱道:「老師,我是很認真地在說這些事情,你能不能不要開玩笑。」

    夫子微笑看著他說道:「那你繼續說夢。」

    看著夫子那雙彷彿能夠dong悉世間一切事的眼睛,寧缺覺得有些緊張,聲音微啞說道:「其實那些夢,老師您應該知道。去年今夜在這崖畔,我們談到冥界入侵時,你曾經問過我,在我夢裡冥界在哪個方向。」

    夫子靜靜看著自己最小的學生,說道:「這個問題現在依然有效。」

    寧缺說道:「我看到的黑夜……是從北面過來的。」

    夫子微笑說道:「如此說來,與我這些年遊歷查看所得倒算相合。」

    寧缺問道:「冥界入侵黑夜降臨究竟是怎麼回事?老師去年只是講傳說裡有這些故事,卻沒有說到那些細節。」

    「細節?當整個世界都被黑夜籠罩的時候,誰都無法看到細節,當整個文明都斷了傳承之後,就算有細節也無法流傳下來。」

    夫子看著絕壁上空的黑夜,看著那些繁星,說道:「相傳黑夜與白晝在這個世界間輪轉jiāo替,有時數萬年光明,有時數萬年黑暗,光明與黑暗的戰爭貫穿整個歷史,昊天獲勝時,便是如今的光明世界,冥王獲勝時,便是冥界到來。」

    「冥界入侵,白天沒有烈日,夜晚沒有繁星,世界變得無比寒冷,大地上的生靈只能靠地熱取暖,到那時,火山與溫泉還有南海裡的熱流,將會變成最寶貴的資源,無數的戰爭將會在那裡發生。」

    「戰爭持續不了太長時間,絕大部分人都會死去,因為飢餓因為寒冷因為絕望的廝殺,要知道那必然是難以想像的冷酷而現實的世界。而數十年之後,整個大地都會變得異常靜寂,彷彿進入了永遠不會醒來的沉睡,無論人類還是禽獸,只有最強壯最堅毅的那些能夠熬過來。」

    「這些寒冷而黑暗的年代,佛宗稱為末法時代,道men稱為冥王降世。」

    夫子說道:「而我習慣稱之為……永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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