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筆齋不養閒人,除了寧缺。
桑桑收容老人在此生活,甚至被他用盡手段說服開始修行神術,真誠稱他為老師,但她想著相遇之前老人那副窩囊模樣,便安排了很多家務事給他,以免他變成提著茶壺逛大街曬太陽剔牙有事裝可憐無事罵兒媳的那種憊賴老者。
老人最開始的時候很不適應。自從數十年前離開宋國那個小道觀後,他便再也沒有做過洗碗抹桌子之類的雜事,無論是坐在神座之上還是被囚禁在桃山後麓的幽閣之中,都有無數人shi奉他的生活,身為雲端之上的神座,雙手哪裡沾過陽春水?
然而現在他必須學會這些事情,因為這是桑桑的要求……他是桑桑的老師,他也認為傳人應該學會尊師重道,但他更很清楚,如果自己不聽這個小姑娘的話,那麼自己隨時都有可能不再是她的老師,而這是他絕對不能接受的事情。
於是,這位數百年來最優秀的光明大神官,在傲然叛離神殿、一手破除裁決大神官親自佈置的樊籠陣後,卻在桑桑面前落入了生活的樊籠。
如果讓世間的昊天道虔誠信徒們知曉老人如今的遭遇,知曉他在長安城一條陋巷之中洗衣做飯掃塵佝腰做著雜役,只怕會悲憤地昏死過去。
再如何不可思議的事情,一旦做的次數多了,便會習慣直至麻木甚至開始樂在其中,光明大神官似乎也逃不出這等天理循環,老人捲著棉袖,站在灶台邊,手中拿著絲瓜瓤認真專注洗著碗,因為動作愈發熟練而且看樣子今天不會摔壞碗下意識裡高興起來,蒼老雍容的臉頰上流lu出孩子般的得意神情。
做完桑桑安排的家務活,老人走回前鋪,用兩張方桌拼成一張臨時的chuang,從陳物架後面的角落裡抱出被褥鋪好,吹熄油燈躺了上去準備睡覺。
冬夜的星光灑在臨四十七巷間,通過鋪門上的花格透進來了些,老人看著地上如霜般的星光,壓緊漏風的被角,發出一聲舒服的歎息。
他很滿意自己離開桃山的決定,很滿意自己來長安城的決定,很滿意現在的生活,於是他忘記了自己當初為什麼要離開桃山,為什麼要來長安城,甚至很少想起那抹黑se的影子,或許是他下意識裡想把這段日子延伸的更長一些。
能夠找到傳人是一件幸福的事,能找到像桑桑這樣一個神道傳人,更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幸福。老人相信千年以降,昊天道門絕對沒有出現過這種人物,此後千年大概也不會再出現,桑桑一定能夠繼承自己的衣缽,並且將會比自己走的更遠,並且終將看到他曾經癡醉瞥過一眼的那方神妙世界。
老人感覺到自己離死亡已經不遠,然而在死前已經能看到死後的將來,並且是明媚的令他喜悅讚歎的將來,怎能不喜樂。
鋪後宅子裡的桑桑也準備睡了,裝了一桶剩下的熱水開始燙腳,白蓮花般光滑細nen的小腳丫子輕輕踢著水,就像小鴨子在池塘邊戲水一般。
一個獨自居住十四歲的小姑娘,收留一個來路不明的老人,而且那老人事先還賊兮兮在老筆齋外窺視多日,這事看上去怎麼都有些不妥,但桑桑就這樣做了。
這並不代表桑桑是一個善良易騙,她或許善良,但跟隨寧缺在這塵世間打滾多年,哪裡會不知道人心險惡,當初之所以會收留老人,是因為她看到了老人指腹間滲出的那抹聖潔光輝,然後確認學會神術後可以幫寧缺打架。
這個理由很重要……過去十幾年來,都是寧缺為了她打架殺人,她只能瑟瑟躲大黑傘下,偶爾喊那麼幾聲,而她覺得現在自己已經變成大姑娘了,應該可以多做一些事情,比如在必要的時候幫寧缺打架,幫寧缺殺人。
相處久了,桑桑甚至和老人之間生出一種家人般的親近感覺,因為她能感覺誰對自己真正的好,她發現老人對自己只比寧缺對自己的好差那麼一點點。
「也不知道少爺現在在做什麼,荒原那邊很冷吧?」
桑桑睜著眼睛看著屋頂,小手撐在微涼的炕上,想像著寧缺在荒原上的生活,這是她和寧缺分離時間最長的一次,怎樣也習慣不了。
因為寧缺不在家,她覺得屋北頭新砌的炕沒必要全部弄暖,於是習慣xing地開始節儉,這些天炕下的銀炭數量少的有些可憐,炕面涼的有些沁人。
從櫃子裡取出寧缺留下來的那些符,她小心地粘在貼身內衣外面。按道理講,除了寧缺別人無法jī發出這些失敗火符裡的熱意,他明顯忘了這事。但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因為開始修行神術的原因,她的小身子漸漸暖和起來。
天啟十四年的冬天要比以往來的更早也更寒冷一些,桑桑把小手舉到嘴邊,輕輕呵了兩口熱氣。看著瀰散在眼睫毛裡的水霧,她想到一些事情,怔了怔後從大廂櫃裡抱出寧缺用的被褥,開門走進前鋪,輕輕蓋在了老人的身上。
溫暖的被窩是起chuang最yīn險的敵人,所以第二天老人醒來時已經晚了,他看著鋪外大亮的天光,想著忘了排隊買酸辣面片湯,不由大驚。
待匆忙起身準備洗漱時,他在井旁的小板凳上看到了一張用石頭壓住的紙條。
紙條上是桑桑青澀卻很好看的筆跡。
「夜裡才想起來有個姐姐喊我去她府上吃飯,大概一天都會在那邊,老師你不用等我吃飯,如果起來晚了買不到面片湯,就去隔壁鋪子吃吧,我對吳嬸說過。」
昊天道南門觀黑瓦上的積雪,在晨光下靜靜望著不遠處的朱紅宮牆。
大唐國師李青山輕輕咳了兩聲,看著案上的宗卷,微微皺了皺眉頭。
前來稟報的天樞處官員揖手行了一禮,神情凝重說道:「十三先生離開王庭,想必現在已經進了天棄山,也不知道他究竟能不能找到魔宗山門,至於那卷天書……國師大人,如果朝廷不派高手過去,只怕很難在神殿眼前搶到手。」
李青山搖了搖頭,沉默片刻後說道:「陛下讓寧缺去荒原時,朝廷並不知道天書之事,後來決意讓他去試試,也與朝廷無關,和南門及天樞處更沒有關係,這是書院二先生的意思,那麼這件事情便是書院的事情,你無須多想。」
無須多想,那是因為多想沒有任何意義,那卷流落在荒原上的天書,足以引起太多勢力的注意,尤其是西陵神殿很明顯為此做了很充足的準備,雖然情報中說掌教大人還三位神座還在桃山,但誰知道觀裡會不會去人?
面對這種局面,大唐帝國除非全面出擊,才有可能戰勝神殿搶到那卷天書,然而朝廷很明顯不可能這樣做,由書院出面才是正途只是李青山也極為不解書院為何會把希望盡數寄托在寧缺身上,要知道那個傢伙境界實在是有夠糟糕。
李青山沒有在這件事情上耗費太多時間和精力,開始閱讀天樞處送來的別的卷宗。他現在的心神全部放在搜尋光明大神官的蹤跡上夫子遠遊,卻有這樣一位強大可怕的神座潛伏在長安城裡,無論陛下還是他,都會感到強烈的不安。
在故將軍府的那次伏襲最後以失敗告終,雖然帝國沒有遭受到任何損失,但昊天道南門及軍方密謀良久聯合出動,卻毫無任何所得,完全可以稱得上是一場慘敗。
那一役中,李青山未曾與光明大神官正面交手,但他知道自己敗了,而且失敗的方式讓他覺得很羞辱,如果他知道對方這時在當洗碗工,心情或許能好些?
你究竟藏在哪裡?
踩著烏桐木地板,國師緩步走出殿門,站在欄畔看著凋花殘雪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拂袖離了南門觀。他的大弟子何明池匆忙跟了上去,看了一眼晴朗的天,想著今天大概不會落雪,卻依然還是把那把黃紙傘夾在了腋下。
萬雁塔寺頂層。
黃楊僧人正經抄寫佛經,聽著身後響聲,回頭望去,看著李青山微顯憔悴的面容,在心底輕輕歎息了聲,起身相迎。他看著對方疲憊神情,說道:「依照天諭神座的說法,明字卷應該在荒原復生,脫不開魔宗山門的位置,但前些時日你起意算了一冊,硃砂筆在地圖上指的位置卻是在呼蘭海畔,兩地相差還有些距離。」
塔頂清靜,黃楊也沒有使喚小和尚的習慣,二人之間的對話不虞被旁人聽去。
李青山搖了搖頭,說道:「那卷天書終歸是道門聖物,朝廷實在是沒有出手的道理,我南門更是立場尷尬,如今既然書院接了過去,我便不再理會這事。」
黃楊靜靜看著他,忽然說道:「那件事情你難道要一直理會下去?」
李青山平靜說道:「光明神座在長安城裡,陛下不會允許神殿派人前來,那便是我的責任,我是大唐國師,便有守護帝國和這座都城的責任。」
然後他看著黃楊認真說道:「你這些日子也要小心一些。」
黃楊僧人合什,緩聲說道:「光明神座是何等樣人物,我只是一個與世無爭躲在破塔裡抄經書的小人物,他怎會想著前來與我印證修為。」
說完這句話,他走到塔畔,看著冬日晴空下的雄壯長安城,平靜微笑說道:「如果他真的敢來,我雖無能,他若不展lu真實大境界暴起,想來也沒道理就悄無聲息把我從這個世間抹除,到了那時,長安城這座大陣瞬間便能鎮龘壓他。」
現如今無論是西陵神殿還是大唐帝國,都不清楚那位光明神座逃離桃山之後為何要來長安城,若說是為了那個預言和十餘年前的舊事,總覺得有些說不通。如果他想要對大唐帝國不利,那麼李青山和黃楊僧人無疑最可能成為他的目標。
在這種情況下,黃楊僧人先前那番話便有著以身調虎的悲憫和大無畏,李青山看著他身上那件舊僧衣,沉默片刻後搖頭說道:「太被動,我們必須先找到他。」
黃楊僧人回過身來,發現李青山身前多了張棋盤,他的手正向著棋匣伸去。
他微微一驚,說道:「你又準備起卦?」
李青山右手探進棋匣,觸著微涼的棋子,點了點頭。
黃楊僧人皺眉說道:「你的窺天之能要以壽數為代價,何至於此?」
李青山平靜說道:「這些日子,師兄一直在長安城裡尋找光明神座的蹤跡,直至今日依然一無所獲,他冒偌大的風險,我也總要做些什麼。」
顏瑟大師是天下最強大的神符師,即便在西陵神殿上與掌教大人和神座也能平起平坐,衛光明是數百年來最了不起的光明神座,世間無人知曉這樣兩位大人物究竟誰更更強大,只是這種搜尋遭遇戰對神符師先天就極為不利。
清脆的響聲,像春雨提前來到人間。
數十枚棋子在棋枰上跳躍、旋轉,然後平靜,不再移動。
這些棋子是李青山從匣中隨意抓出,然而很奇妙只有一枚白子,其餘的全部是黑子,那些啞光石製黑se棋子,沉默堆積在棋盤左半,把那枚白子圍在中間。
李青山看著棋枰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他還在長安城,離我們不遠。」
今年冬天的長安城彷彿受到了某種刺jī,變得像夏天時一樣喜怒無常,昨夜今晨一直晴朗,然而不過片刻,天空便被灰暗的雪雲覆蓋,零星雪花飄了起來。
何明池抬頭看了一眼天,聽著身後塔裡響起的腳步聲,趕緊從腋下抽出黃紙傘撐開,看著國師比先前更加憔悴的臉頰,心頭不由一緊。
從萬雁塔回到南門歸,何明池直接去了後廚,親自盯著雜役煎藥,身為大唐國師的大弟子,他在修行方面沒有太好的資質,他知道自己也沒有辦法勸解老師不要再耗損心神甚至壽數去起卦,所以他只能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他捧著滾燙的藥碗,緩步走進幽靜的道殿。
李青山坐在窗畔看著窗外的飛雪,聽著腳步聲沒有回頭,揮手讓他放下藥碗。
何明池沒有放下藥碗,而是跪到了他的身旁,低著頭用雙手高高舉起藥碗,沉默而倔強地請老師先服藥。
李青山無奈地歎了口氣,接過藥碗緩緩飲入腹中,然後感慨說道:「你這般沉默倔強的xing子,便是執掌天樞處也不合適,日後我若死了,你可怎麼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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