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某一個時刻……並不是具體的時刻,跟隨糧隊十來人的馬賊終於發動了進攻,率先響起驚破黎明前黑暗的不是號角聲,而是尖銳淒厲的箭鳴。
數百枝羽箭畫著一道道弧線,自草甸上方拋射而至,撕裂寒冷的空氣和營地裡的殘存的睡意,呼嘯著扎了下來。
糧隊眾人雖說對襲擊早有心理和物質上的准備,但依然陷入了混亂,在箭雨中,人們驚恐地大聲呼喊,慌張地四處躲藏,拼命向車隊周邊的廂板裡鑽去。
鋒利而冰冷的箭簇,刺破結實的廂板,再也無法深入,但還有些羽箭,則是輕而易舉地穿透民大和兵卒的軀干四肢,迸出一道道血花,掀起一聲慘過一聲的痛嚎,轉瞬之間,便造成了極大的殺傷。
低窪地最南處的燕軍騎兵並沒有在營地之中,他們幾乎同時受到了箭襲,只是由於寧缺昨夜的叮囑,他們的反應相對要更快一些,紛紛拿起簡易的圓盾擋在身前,或是趴到了低地石塊的後方,緊張地看著頭頂的箭矢飛掠。
燕騎的馬匹在低窪地裡嘶鳴亂跑,有好幾匹馬承不住身軀上的箭傷,重重摔倒在地,寧缺命令所有燕騎不去理會已經變稀的箭雨,用最快速度收攏座騎。
“個體上馬,准備沖刺!”
寧缺翻身躍上大黑馬,抬頭望向東北方那道隆起草甸邊緣。
他徨熟馬賊的作戰方式,這些沒有後勤補給的流寇,沒有隨身攜帶大量箭矢的習慣,即便是籌謀已久的這次追擊,馬賊依然沒有辦法單憑遠距離攻擊,便給糧隊帶采致命打擊,最終馬賊還是需要沖營。
東北方那道隆起草甸加邊緣像是陡然之間長出一片黑森林來,穿著皮甲裹著厚布的數百騎馬賊,沉默控韁出現在那處,手中的彎刀在天邊第一抹晨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寒冷,冷到低窪地裡所有人的呼吸都變得凝重了很多。
草甸緩放上方,最前面一名meng而馬賊緩緩舉起手中的刀,發出了進攻的命令。
寧缺注意到這名馬賊首領拿的不是彎刀,而是一把直刀。
數百騎馬賊順著那柄直刀所指的延長線,向草甸下方狂奔。最開始還有些雜亂緩慢的蹄聲,順著速度的提升,開始變得越采越密集,越來越整齊,逾千只強健有力的馬蹄,重重踩踏在微硬的草甸表面,令整個大地開始震動起來。
凌晨的荒原大地仿佛是一張沒有邊際的鼓,整齊的馬蹄聲就像是重重落在鼓面上的重槌,每一次落下,大地便會震動一分,鼓聲若雷,蹄聲若雷。
洲洲經歷一場箭雨洗禮的營地,洲從混亂中平靜稍些,那些手持兵刃甚至是木棍守在車陣後方的軍卒和民夫們,感受著腳下傳來的大地震動,聽著震耳yu烈的如雷蹄聲,看著從草甸上方像黑壓壓洪水般淹采的馬賊群,不由面lu絕望之se。
就在這時,十余名大河國墨池苑弟子握緊了腰醚的烏黑木柄,抽出細長的秀劍,站起身來,大聲呼喊著身旁的軍卒和民夫抬起手中的武器,走到車廂板後。
這些墨池苑弟子只不過是些十幾歲的少男少女,今番領受神殿詔令,奉師命前來荒原試煉,在此之前他們也未曾見過如此凶險血腥的戰場,然而深受大唐氣質影響的大河國人同樣堅忍而不知何為懼意。
看著越來越近的馬賊群,看著那些馬賊猙獰的面孔,看著馬賊手中揮舞的雪亮彎刀,聽著馬賊們囂張的噫哨,墨池苑弟子們年輕猶有稚氣的臉龐上竟是沒有一絲緊張,更沒有絕望,因為平靜從容更顯堅毅絕然。
大河國少女們的平靜堅毅,感染了營地裡的燕軍士卒和民大,他們下意識裡舉起了手中粗陋的木矛,雖然握著矛的雙手還是不受控制的顫剎,但至少他們終於有勇氣直面慘淡的局面和那些凶殘的敵人了。
蹄聲越來越響,馬賊越來越近,黎明草甸坡間的煙塵越來越濃,空氣越來越寒冷,氣氛越來越緊張,營地裡所有人眼眸裡帶著恐慌,帶著僅存的那絲僥幸希望,呼吸越來越急促,等待著馬賊沖到車陣前的那個時刻。
寧缺也在等,只不過他等的時間相對要短一些。
他望了一眼西北方草甸上隱隱出現的一百余騎馬賊,這些馬賊昨夜不知何時潛來,此時出現在草甸上方,卻沒有向燕騎發起沖鋒,很明顯意圖是想借勢壓著這批燕騎,以保證那邊近五百騎馬賊能夠集結全部力量,一次沖營成功。
寧缺不會和這一百余騎馬賊纏斗,他轉頭看著北面草甸緩坡間的煙塵越來越大,看著那數百騎馬賊已經快要沖下緩坡,進入低窪地帶,他把頭頂的笠帽向下壓了壓,從背後抽出樸刀,示意跟著自巳的二百名燕騎准備發起沖鋒。
“不要問怎麼沖,跟著我的馬沖。”
他看著身旁那些面lu緊張之se的燕騎,沒有做什麼戰前動員,直接說了上面這句話,然後手腕一翻,挾樸刀直指右手方的草甸緩皮,雙tuǐ重重一夾馬腹。
大黑馬低嘯兩聲,蹄足猛蹬,如一道離弦之箭般猛地奔了出去!
黑壓壓若潮水般的五百騎馬賊,憑借著草甸緩坡帶來的地勢不停加速,在呼吸之間便已經沖下草甸,采到兩道草甸之間的低窪地帶。
這片低窪地帶覆著黑土粗礫,看上去頗為堅實,寬約數十丈,糧隊營地駐營在正中央的位置,以馬賊群現在的速度,從踏上低窪地到沖到營地前,根本不需要花太多時間,更可怕的是,若是沒有絆馬索陷坑之類的東西減緩馬賊群的速度,數百騎馬賊完全可以憑借速度就輕而易舉地把糧隊營地給沖垮。
沒有絆馬索,也沒有陷坑,平坦堅實的低窪地面上沒有任何障礙,車隊後面的軍卒民夫,看著那些無比清楚的馬賊面孔,身體一片寒冷,緊緊握著長矛的手我的比先前更加厲害,如果不是知道投降是死,向後潰逃也是死,只怕這時候只需要有人發一聲喊,所有人便會丟掉手中的兵器向四周潰散。
敵我實力懸殊,糧隊營地處於草甸下方,地利全失,又沒有任何准備,怎麼可能阻擋這些如狼似虎的馬賊?看上去,已經沒有任何辦法能夠挽救這支糧隊的命運,雖然南方不遠處那兩百名燕軍騎兵已經開始策馬向這邊狂奔,但等他們趕過來時,馬賊群早已經沖進營地開始大肆屠殺。
更何況那兩百名燕軍騎兵竟是沒有選擇最近的直線來援,而是極為怪異地向東面的草甸緩坡上奔去,他們究竟想做什麼?騎兵上緩坡速度驟緩,而且極耗馬力,難道他們想成為馬賊們羽箭的靶子,還是說……他們想逃跑?
想起昨夜寧缺堅持不設絆馬索和陷坑,此時又看到那兩百燕騎折向東面奔去,酌之華心中閃過一抹極不好的聯想,她不願意承認那名書院師兄竟是這樣的小人,然而除了貪生怕死,還有什麼能解釋他這些舉動?
沒有時間讓酌之華和大河國的少女們感傷悲憤,她們只能用余光,瞥一眼似乎越來越遠的那些燕騎和燕騎最前面那匹大黑馬,便必須把精神收回到眼前。
眼前馬賊如黑雲般湧乘,千蹄掀起千處黑礫亂塵。
一聲沉重悶響。
沖在最前面的一騎馬賊,忽然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重重摔倒在堅硬的黑礫地面上,濺起一道煙塵,戰馬哀嚎兩聲再也無法站起,前蹄竟似是折斷了。
緊接著一聲又一聲沉重悶響連綿響起,瘋狂沖鋒的馬賊群最前方的數十騎,竟像最前那騎馬賊一樣,極為淒慘地接連摔落在地,斟谷之間一片混亂!
緊握著秀劍的酌之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眼中流lu出疑huo不解的神情,緊接著,眼眸裡的疑huo不解轉化為狂喜一越來越多的馬賊摔落在看似堅硬的黑礫地上。
馬賊群自草甸緩坡狂沖而下,待沖至草甸間的低窪地時,速度已經被提至最高,若是正常情況下的沖鋒,這和馬速毫無疑問是最完美的,然而問題在於,這不是正常情況下的沖鋒,因為這片低窪地並不是正常的地面。
荒冷原野間,兩道斜長草甸間夾著的低窪地並不多見,而這處原本是一處極古的河道,不知幾千幾萬年前便已干凋消失,只剩下河chuang的遺骸,隨著風沙的侵襲堆積,漸漸再也看不到河道的模樣,兩岸化作春日青冬日霜白的草甸,河chuang也已經變成看似堅實的黑礫土地。
即便是這些橫行於荒原間的馬賊,也不知道這片低窪地是古河道,寧缺也不知道,但昨夜帶著糧隊來此,扎營之時,他就發現了這片低窪地的問題,薄薄的泥沙之下,全部都是依舊光滑的圓形卵石。
古河道中間較深,千萬年乘積著的泥土也最厚,再覆上植被青草的屍體,馬行其間沒有太多問題,然而靠著古河岸,也就是如今兩道草甸的邊緣地帶,卻只覆著極淺的一層黑土石礫,若用力稍微大一些,甚至只需要風刮的大一些,就有可能觸到或者看到下面的圓形卵石,還有那些不規則的天然坑洞。
這並不是陷井,不是昊天給這些馬賊布下的陷井,因為如果速度不是太快,即便是最沉重的南山耳,載著兩個人也不會陷進經年累積的泥礫之間,然而馬賊借草甸緩坡之勢沖下,速度提升的太快,馬蹄與地面之間相對的沖擊力量太大。
於是草甸緩坡下的低窪地邊緣,便成為了昊天給馬賊布下的陷井。
快速掠動,幾乎要帶出殘影的馬蹄,重重踏到低窪地上,強勁有力的馬蹄深深陷進泥礫之間,yu待奮起,卻是滑了開去,因為速度太快,戰馬自己根本無法保持平衡,帶著身上的馬賊重重摔倒。
有馬蹄踢飛黑礫,卻恰巧卡進地面下的圓石之間,如此高的速度之下,戰馬止不住下沖之勢,沉重的馬身橫壓過去,喀喇一聲,馬蹄慘生生折斷,lu出血se的肌鍵和白se的骨膜,看上去慘不忍睹。
沖在最前面的數十騎耳賊倒下,後面的馬賊大部隊已經察覺到了問題,然而還是因為那個,該死的原因速度太快根本無法拉韁停止沖鋒,一匹又一匹的馬就這樣沖進低窪地的邊緣地帶……然後不停重重墜地……不時發出沉重的悶響。
如果說先前從草甸緩坡上沖下乘的數百騎馬賊,就像是黑壓壓的潮水,那麼糧隊營地外圍這片看似平常無奇的黑礫地面,就像是西陵神國鋒屬宋國海岸邊著名的防浪堤,出現了無數隱形的圓形石柱,堅硬無情地把這些潮水盡數拍碎。
潮水一bō一bō地湧過采,再一bō一bō地碎成泡沫,前浪先僕,後浪再繼……浪高過一浪……浪壓著一浪,一浪慘過一浪。
斟谷之間的畫面極為血腥殘忍。
無數駿馬tuǐ折顱歪倒在地面,無數馬賊被摔落,被沉重的馬身壓斷了tuǐ,他們驚恐瘋狂地推動著馬身,卻只是徒勞。幸運的馬匹和馬賊直接摔暈或是死去,不幸的馬和馬賊則在痛苦地嘶嚎,尤其是最後方的馬賊高速沖鋒卻又慘然墮落,竟是密密麻麻地擠壓在了一起,鮮血像果漿般壓滲出采,塗抹在晨光下的土地上。
馬賊的戰斗力比糧隊營地強大太多,雖然在先前的沖鋒中至少有一百多騎馬賊傷亡慘重,但只要給他們時間重肅隊列,哪怕是棄馬步行沖鋒,也會給營地帶來極大的壓力和危險。如果糧隊營地裡現在的幾百人是能征善戰的唐軍精銳士卒,哪怕是普通軍卒,此時拿著武器沖出車陣,來一次近身反擊,隨意一捅便能殺死一個馬賊,或許馬賊的第一bō沖鋒可能會就此被打退。
可惜的是營地裡絕大多數人都是民夫,在車陣木廂板大盾的保護下,他們或許有勇氣拿著木棍陋矛防守,卻沒有勇氣沖出營地去殺敵,更關鍵的是,後面三百余騎馬賊終究還是險之又險地避開了低窪地裡的天然陷井,這時候正手執弓箭警惕地觀察著營地的動靜。
於是,能不能打退馬賊的第一次攻擊,所有的希望都必須全部寄托在南面的那兩百名燕騎的身上。此時營地裡的人們已經明白,兩百燕騎捨棄谷底選擇登上草甸,不是想要逃跑,而是想要避開那些昊天藏在古河道裡的陷並。
兩百燕騎提前開始啟動,但因為逆向沖上草甸,對馬力的消耗極大,所以速度不快,尤其是和最前面那匹像黑se閃電的大黑馬比較起來。
燕騎一動,在左手方草甸上監視壓制燕騎的一百余騎馬賊馬上便動了,這些馬賊用最快的速度沖下草甸,想要從斜刺裡兜一個圈,從側面截殺燕騎,然而他們沒有想到,這些燕騎竟是沒有沿著欽谷中央而行,卻走向草甸上駛去。
這一百余騎烏賊眼看著無法追上燕騎,更是揮動馬鞭,連聲噫哨加快了速度,蹄聲如雷狂追下草甸,於是他們也遭受了北面沖鋒同伴相同的淒慘遭遇。
寒冷的荒原冬風打撲在臉上,車讓臉頰變得有些滾燙,寧缺聽著後方傳采的慘呼聲,知道那些馬賊再也追不上白巳,心情略定之余開始想些很奇怪的問題。
一寒風能把臉吹燙,是不是因為風太大磨擦生熱的緣故?只是如果是這個原因,那白巳的臉皮得該有多厚實多堅硬?
每臨大事有靜氣,這是形容某些人類優秀的氣質,但氣質向來是後天培養的。寧缺自幼,PS見生死,經歷過多磨礪,每當遇見涉及生死的大事時,他都會習慣xing想些有的沒的事情,然後將心情歸於極致的平靜。
就像他此時握著黃楊硬木弓的雙手那般平靜,縱使被風吹著,也不顫剎一絲。
踩蹬。
直身。
挽弓。
錯指。
擰索。
放。
箭枝離開弓弦,就像lu水白葉面滴落,緩慢,然後微微變形,箭身中央向外隆起,伴著旋轉,隆起在空中畫著圓弧,箭頭在搖擺不定,羽尾搖擺不定,沿著一道復雜的曲線,卻最終變成一條筆直的線條,撕破空氣飛向遠方。
箭頭輕觸被烈日野風折磨成黝黑se的粗糙肌膚,就像撕破空氣一般,輕而易舉撕裂肌膚如紙,扯開血肉絲縷如絮,帶出猴血碎骨如渣,直至深深扎進喉骨深處,才不再搖擺不定,而那尾箭羽依然搖擺,只是速度變得更快,輕顫發出嗡聲。
接連三名馬賊喉間中箭,飆出一道血花,喊都沒有喊一聲,便墮下馬去。
笠帽被繩索系的極緊,荒原上的冬風再勁,也沒有吹落,寧缺lu在口罩外的雙眼裡沒有一絲情緒,只是專注地盯著越采越近的馬賊群。
近兩百名馬賊困在低窪地邊緣的圓石間,狼狽不堪,三百名馬賊拖在後方,強行收疆,陣形卻是無比混亂,尤其是側方的防御更是薄弱。如果這時候有一把大刀強行從馬賊群的側方砍下去,相信馬賊群定然會潰敗。
他帶領二百燕騎從草甸上斟沖而至,就是要做這樣一把大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