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 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五十三章 十四年,去年夏天,今日拾階
    男主角總是最後登場的那個人。

    黃沙漫天的戰場上,幾名偏將捉刀廝殺良久,或奈何不得對方,或被對方打的節節敗退,便能見那廂一銀袍小將猛提馬韁,斜刺裡衝殺過來……槍將敵人盡數挑落馬下,然後持槍立於野,暮光照他臉,瀟灑裝逼至極。

    陰雨延綿的街巷裡,幫派小弟拿西瓜刀互砍,鮮血比雨水噴的還要更加猛烈密集,從西市到南市雜雜亂亂倒著數十具屍首,然後才見那挺著黑色風褸的江湖大佬手持鋼刀,大喝一聲揮刀而出,如一道血龍從這頭殺到那頭,刀前無一合之敵,腳下無芶活之命,端是威猛無比。

    至於為什麼銀袍小將和黑褸大佬為什麼一開始不出手,非要等著自己的下屬和小弟們拋頭顱灑熱血淒慘了半天,才施施然踱步而出?那當然不是因為他們像說書先生們一樣都患有習慣性的拖延症,而是因為這些裝逼犯們確知,只有前面的隱忍殘酷憋屈長時間的等待,才能突顯最後自己的風采。

    二層樓開啟後,陸陸續續有很多人開始登山,開始向山頂攀登,包括眾望所歸的隆慶皇子也已經啟程,寧缺卻始終遲遲未動,沉默站在角落裡,一直等到這個時候。

    他可以把自己的遲遲未動解釋為是要通過觀察那些登山年輕修行者們的遭遇,分析登山時可能遇到的問題。但他在內心深處不得不承認,更重要的原因在於,那些在斜斜山道上艱難前行的修行青年們不是他的下屬,也不是他的偏將,他不關心那些人的死活,既然對於進入二層樓這件事情他沒有什麼信心,所以憑什麼不享受一下最後登場所帶來的快感?

    男主角,總是最後登場的那個人。

    哪怕今日登山到最後,男主角還是那位高高在上、完美的不像人類的隆慶皇子但至少在此時此刻,他要當男主角。

    寧缺的想得到了完美地實現。當他接過褚由賢手絹包著的糕點,施施然向書院後方走去時,庭院四周無數雙目光都被他的身影所吸引,那些目光裡飽含著無數複雜的情緒,有吃驚有惘然,更多的還是疑惑。

    二層樓開啟之時已經過去了這麼長時間,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今天登山必然是隆慶皇子大勝之局值此時刻,怎麼還會有人如此不知好歹,長身而出干擾一眾人等肅穆神聖等待隆慶皇子光彩照人的畫面?

    「好像是書院的學生。」大河國使臣看著寧缺身上的衣飾,皺著眉頭說道:「難道這是書院隱藏著的強者?」

    「術科六子都在山上已經四人被抬了回來,看書院教習們吃驚的模樣,他們似乎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書院諸生聚集的人群中鍾大俊強行壓抑住心頭的震驚情緒,看著處於議論中心的寧缺背影,冷笑一聲嘲諷說道:「他又想發什麼瘋?還嫌自己這一年來丟臉丟的不夠嗎?」

    司徒依蘭下意識裡向前走了一步,袖中雙手微微攥緊,望向前方的寧缺,臉上滿是好奇與擔憂的神色。她雖然知道寧缺絕不像同窗們談論的那般無用卑劣但實在是想不明白,為什麼他這時候要去登山,更想不出來他憑什麼相信自己能夠有機會進入書院二層樓。

    闊大的金黃遮陽傘之下,李漁看著那個絕不陌生,但確實也談不上如何熟悉的少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她想起去年自草原歸來旅途上的那些畫面想起呂清臣老人那番微笑堅定說出的話,不知為何竟對他生出了很強烈的信心和希望,只是自己都不知道這份信心與希望由何而來。

    李沛言順著身旁她的目光望去,表情嚴肅而冷凝,身為大唐親王,他極願看到書院裡能夠有一位大唐青年站出來替帝國爭回些顏面卻又不想這件大事生出太多變數。

    莫離神官並不認為寧缺有資格成為變數他淡淡看了這名普通學生一眼,便不再在意。隆慶皇子此時已經進入山腰濃霧之中或許下一刻便會成登頂,在他看來無論這名學生此時站出來是何意圖,是譁眾取寵,還是得到了書院中人的授意,都只能是把西陵神輝與皇子襯托的更完美的陪襯。

    對於意志不堅定心思容易搖晃的人來說,目光是有重量的,尤其是書院石坪四周這麼多大人物審視疑惑的目光,匯聚在一個人的身上,甚至可能把一名身材單薄的學生給壓垮。

    但對於寧缺而言,旁人的目光是世間最沒有重量也沒有力量的存在,再多雙目光匯聚在一起也同樣如此,他要做的事情和這些人無關,那麼這些目光裡的情緒也與他無關。

    負責主持今日二層樓開啟儀式的書院教授,面無表情站在石坪前道旁邊,先前他已經通過教習的介紹,知道寧缺是書院的學生,也知道了這一年來關於此人的傳聞。

    「為什麼?」教授問道。

    寧缺憨厚地笑了笑,揖手問道:「不允許?我沒聽見您前面說的規矩裡有限時報名這一條。」

    「確實沒有,只是聽說你去年期考為了怕輸給競爭對手,你偽裝生病棄考,所以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今天會登山。」

    「如果棄考和登山是在邏輯相互牴觸的兩面。」寧缺看著教授,極為恭謹認真解釋道:「那我今天敢登山,就說明書院裡的那些傳聞,那些對我的指責都是虛假的。」

    看著這名普通的學生膽敢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談,教授微微一笑,兩道染著銀霜的眉毛在春風裡飄了起來,顯得頗為高興。

    但他沒有讓開道路,反而帶著一絲趣味繼續問道:「可我還是想知道,你今天究竟為什麼要登山。

    寧缺笑著回答道:「如果是西陵神殿那些人或者燕國使臣來問,我肯定會回答一個把他們全部震住的答案,但既然是您問,我當然要老實回哈……要登山,自然是因為我想登山。」

    教授呵呵笑了起來,撫著領下的花白鬍鬚,搖頭讚歎道:「真是好答案這是我這幾年來聽到的最好的答案。」

    然後他看著寧缺,好奇問道:「如果問話的人是西陵那些神棍或者是燕國那些牆頭草,那你會怎麼答。」

    「如果是他們質問我為什麼要登山,我會說……」

    宇缺百度將夜吧首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道:「因為山就在那裡啊。

    書院教授愣了愣,撫著鬍鬚的手指微僵,旋即哈哈大笑起來,用孺子可教的目光望著寧缺讚揚道:「這同樣是個好答案。」

    「去吧。」教授微笑說道:「只是山路艱險崎嶇,若登到半途你忽然覺得不想再往上爬了,那便下來便是,誰要敢嘲笑譏刺你,老夫替你做主。」

    寧缺嘿嘿一笑長揖及地,就此告辭。

    教授看著他走入幽靜的巷道,輕捋鬍須心想這一屆的書院學生果然並不全都是些廢物,滿意地點了點頭。

    上山的路寧缺很熟悉,至少在上山之前的那段路他很熟悉。巷道濕地竹林小樓,一路過去風景曾諳,湖畔青石都記得他的腳步,來到舊書樓下他抬頭望去揮手打了個招呼。

    胖乎乎的陳皮皮倚在窗畔,向下面揮了揮手。他不想讓隆慶皇子和那些登山者看見自己,那些人就看不到他,他想讓寧缺看到自己,寧缺自然能看見他。

    「如果實在爬不上去,千萬不要逞強。」陳皮皮好意提醒道。

    「說點兒吉利話成不成?」寧缺仰頭看著他說道:「怎麼包括你在內,沒有一個人看好我能爬到山頂?」

    「山路哪是這麼好走的。」陳皮皮攤開圓滾滾的雙手,誠懇說道:「更何況和隆慶比起來,你真的才是小貓小狗。」

    寧缺懶得理他,揮揮手便往舊書樓側方走去,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他停下腳步回頭不甘心問道:「真沒有後門?」

    陳皮皮撐著窗棍,大聲嚷道:「死去。」

    寧缺笑著搖搖頭繼續前行,待他繞過舊書樓,發現原來真的有後門MP——整整一年時間,他在舊書樓裡度過,他在樓上看過樓下風景,在樓下繞著散步,很清楚地記得,這裡本來有一堵灰色的破舊圍牆,然而現在這裡卻是一扇門。

    門後是一條青石鋪就的小徑,道旁青竹夾迎,漸漸向上爬升,直至竹林遠處滑入山腰間的密林青草之間。

    抬步過門,寧缺順著竹林裡的小道向山上走去。

    沒有任何異樣的悄況發生,山道隨著他的腳步漸漸向上,承載著他的身體越來越高,漸漸越過了下方的圍牆,高過了如畫一般的竹林,回頭時隱隱能夠看到遠處書院裡的那些人。

    前方的山道變得越來越窄,大青石板被體積更小的石頭所取代,道旁的林子裡竟是沒有一聲鳥叫,幽靜的有些詭異。

    右腳剛剛踏上細粒石塊鋪成的山道,寧缺的眉頭驟然一緊,臉色瞬間變得像白雪般蒼白,一股難以言喻的劇烈痛楚,從他踩著山道表面的腳掌上襲向腦海!

    突如其來的痛楚,令他雙腿一軟險些跌倒,但他強行用撐住地面,悶哼一聲極強悍地重新站了起來,向山道旁望去。

    道旁青林掩映之間,能夠看到佈滿青苔的崖壁,如果仔細望去,大概能夠分瓣出,那些密厚青苔下方似石縫般的線條,其實是一些刻在石上的大字,只是字跡筆畫間塗著的硃砂紅色,在不知多少年的風雨侵襲之下,早已淡去無聞。

    「好強大的念力攻擊,這也是神符師留下的字吧……」

    寧缺的眉頭蹙的極緊,盯著林中崖壁上的那些石刻字跡,懸在身旁的雙手微微顫抖。此時此刻,正有十幾萬根無形的鋼針穿透了他的腳掌,如果是一般人遇到這種痛楚……只怕早就已經跌倒在地,抱頭痛呼,然而他雖然臉色雪白,雙手顫抖,意識卻異常清醒,這種痛楚根本對他造不成任何影響。

    先前在書院中遙遙望向山道,看著謝承運等人在山道上走的極其艱難極其緩慢,看不到他們表情卻能隱約察知他們的痛苦,寧缺便在猜忖山道上有怎樣的禁制,但他沒有想到書院二層樓的考核竟是如此霸道野蠻,一開始就動用了威力如此劇大的神符。

    現在他終於明白,為什麼那些世間各處的優秀修道青年們,為什麼在這條山道上會變成木偶,會走的如此緩慢在崖壁神符妙術之下,山道四周的任何自然環境都可能成為阻止人們登山的險厄,你無避開,只能硬闖!

    寧缺緊緊皺著眉頭,看著自己落在細石子山道上的右腳忽然間有些神經質地笑了笑,腰腹,身體前傾把自己落在後方的左腳也抬了起來,踩在了細石子道面上。

    他踩的很重,很,彷彿要把細石子鋪就的山道踩破。

    無數根無形的細針,從細石子縫裡探了出來,隔著堅硬的靴底深深地扎進腳掌深處,瞬間的麻癢被極致的痛楚取代,然後清晰地傳入他的腦海之中。

    寧缺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但他蹙著的眉頭卻漸漸舒展開來,似享受一般深深地吸了口氣,擺動雙手向前走去。

    或有意或無意或全神貫注或悄悄用餘光去看,或真正關心或只是好奇,或懷著看好戲的嘲弄心態,當寧缺走上山道第一次出現在書院眾人視野中後,很多人都在看著山道,看著寧缺的一舉一動。

    人們看著寧缺踏上山道看著他只邁出了一步便跌倒在地忍不住紛紛搖了搖頭,有人發出了嘲弄的笑聲。

    莫離神官正在與燕國使臣淡然交談看似完全不關心山道上發生了什麼,但看到寧缺跌倒之後,還是忍不住輕蔑地搖了搖頭,似他這等修道大家,看了這麼長時間後總還是隱約猜到書院在山道上佈置了怎樣的禁制,此時看寧缺被符力壓制的如此慘,確認他頂多進入不惑境界——不惑?在書院術科裡大概算是不錯的水準,可就憑這等境界便想隱忍多日後一鳴驚人?未免太癡心妄想了些。

    書院諸生那處,鍾大俊指著山道處冷笑說道:「譁眾取寵就是譁眾取寵,他只想著吸引注意,卻不想想這樣賣乖出醜,會給書院名聲帶來多大的損害。」

    司徒依蘭看著山道上寧缺跌倒,嚇得倒吸了一口冷氣,又聽著這番嘲弄,不禁恚怒瞪了他一眼,牽著金無彩的小手向前走了兩步,和這些書院同窗們把距離拉的更遠了些。

    「你的手有些涼。」金無彩擔憂看著她說道。雖然這位祭酒孫女更擔心在山道上艱難前行的謝承運,但難免有此擔心身旁的女伴,因為看上去寧缺似乎沒有任何機會。

    「沒事兒,我就是看不得有些人的嘴臉。」司徒依蘭看了後方議論紛紛的同窗們一眼,冷笑說道:「寧缺即便只能在山道上走一步,也比這些連試都不敢試的人強。」

    金無彩看著遠方林間掩映的山道,憂慮說道:「但看現在這樣子,只怕寧缺再也走不動第二步了。」

    司徒依蘭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專注地看著山道,在心中默默替那個被書院遺忘很長時間的朋友加油。忽然間,驚喜之色湧上她清麗的臉頰,指著遠處輕跳了起來,大聲說道:「看!快看!寧缺他開始走了!」

    書院裡很多人都注意到山道上發生了什麼,他們看著寧缺艱難地爬了起來,停頓片刻後,移動左腳向前方走了一步。

    然後寧缺走了第二步,第三步,但四步……雖然明顯可以看到身體有些顫抖,走的速度很緩慢,但可以感覺到他走的越來越穩,彷彿每一步都深深地踩進了堅硬的山道間!

    書院諸生中不知是誰發出一聲驚呼。

    一名大唐禮部青年官員站了起來,望向山道間臉上滿是激動之色,他不知道山道上那今年輕學生是誰,也不相信他能夠戰勝隆慶皇子登上山頂,但他覺得隨著那今年輕學生的行走,先前被壓抑著的驕傲與自信又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裡。

    角落裡正拿出第二包點心準備吃的褚由賢,吃驚地張大了嘴,卻忘了把糕點放進去。他看著山道間那個人影,忽然發現自己好像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對方。

    李漁望著山道旬,沉默片刻後微微一笑。

    陳皮皮倚在舊書樓窗畔看著山道方向感慨說道:「你真狠,說起來……這個世界上還能找到比你對自己更狠的人嗎?我不知道,你究竟能走到哪一步?我還是不知道。」

    說完這句話,他關上窗戶,幾片青葉振落飄下。

    幾片青葉被風捲落飄下,掠過寧缺的肩頭,落到地面上。

    山道旁的青林由很多種樹組成,而在這一段卻是竹樹居多,竹葉邊緣薄銳,看上去就像是一片片的鋒利小刀。

    山道間飄落的竹葉不是看上去像小刀般鋒利,而真的像小刀一樣鋒利。

    嗤的一聲輕響,掠過寧缺肩頭的竹葉,像鋒利的小刀般,直接撕裂了衣衫,劃了破了他的肌膚,割開一條極細的血口。

    寧缺望向自己的肩頭,沒有看到衣衫上的破口,沒有看到染血的竹葉,沒有看到流血的細口。

    但他知道這確實是已經發生了的事情,因為他的肩頭清晰地傳來強烈的痛苦,甚至清晰到能夠感覺到血口裡竹葉留下的細毛所帶來的極難忍受的異物感。

    他抬起右手撣了撣肩頭,就像撣灰塵一樣,這個動作當然無把竹葉留下的無形傷口與痛楚撣掉,但奇妙的是,做完這個動作後,他就覺得輕鬆了很多,繼續向前走著。

    又有竹葉簌簌然落下,擦過他的臉頰,擦過他的前襟,擦過他的後背,落到細石子鋪就的山道上。

    他的身上衣衫如故,卻多了無數條無形的裂口,多了無數尋常人難以忍受的痛楚,但他臉色如故,只是更白了些。

    一陣山風席來,無數片竹葉紛紛揚揚席捲至空中,然後像暴雨一般淋漓落下。

    寧缺走在這片竹葉雨中,再也懶得用手去拔拉快要落在身上的竹葉,只是沉默地繼續前行,明亮的眼眸裡彷彿看到去年在臨湖小築裡殺顏肅卿時飄落的竹雨。

    他走的很用心,走的很……每一次抬步都會重重踏下,靴底濺起細微的灰塵,碾過凌亂堆積的竹葉,走過痛苦。

    竹雨落時,正好殺人,適合登山。

    起步晚,可能會有些風光,但卻難以追趕,只能一個人孤單地在山道上行走,前不見人後沒有人。

    寧缺走的有些渴了,口唇間彷彿要生出青煙,他想飲些水,然後聽到山道旁傳來綜綜流水聲。

    舉目望去,只見道旁一條崖縫裡瀉出一道極細的清泉,在下方石窩裡積成一捧水窪,窪旁生著幾株野草。

    他沒有去痛飲山泉,垂憐小草。

    因為極細的清泉忽然間變成一片黃濁白沫奔騰的大瀑布,撲頭蓋臉地打了過來,直欲把他擊昏在幽深水潭裡的巨石上。

    他繼續向前走,依然走的用心,步步驚魂,步步生煙,順著山道緩慢而堅定地走過密林,來到山間一片草甸中間。

    沒有樹蔭遮擋,下午依舊熾烈的陽光毫不客氣地灑了下來,把草甸鍍上一層艷紅,彷彿要點燃山道勞的一切。

    寧缺用手遮額抬頭看了一眼天,發出一聲疲憊的歎息,然後餘光裡注意到前方山道旁,有一片小湖像鏡子般反著光。

    湖很小很平靜,清澈透底,能夠看到裡面沉默游動的魚兒,在湖畔的石縫間生著一朵淡黃色的小花。

    一陣山風輕拂,小黃花瑟瑟顫抖,顯得極為恐懼。

    平靜湖面泛起微微漣漪,小魚兒彈動著尾巴,鑽進石中不見。

    一片憤怒的大海出現在寧缺的眼前,海水極藍快如他熟悉的硯中墨汁,海水不停捲動,掀起山般高的波浪,發出憤怒的咆哮,不停拍打著堤岸與站在堤岸上的他。

    他雙腳像釘子般死死站在堤岸上,盯著鋪天蓋地而來的墨色海浪,縱使身體如同被巨石擊中,縱身濕透的衣衫被海水撕成碎片然後帶回海中,依然一步不退。

    然後大海站了起來。

    像墨一般深沉黑暗的海水,像牆,不,像大地一般站了起來,海洋把天空割成兩半,緩慢地向他壓了過去,在這片豎著割裂天地的海洋中,可以看到比山更大的漩渦,可以看到沉默哀鳴徒勞亂飛的海鳥,可以看到死亡。

    然後大海倒了下去。

    寧缺也倒了下去。

    他重重地摔倒在山道上,痛苦地擰緊了眉頭,噴出一口鮮血。

    道前的小湖依然平靜,只有幾絲漣漪。

    山霧盡頭,作出一道平靜卻驕傲的聲音,這種驕傲與隆慶皇子故作淡然的驕傲不同,聲音的主人並不屑干掩飾自己的驕傲,也不刻意展露自己的驕傲,他的驕傲在於內心的強大渾然本性而出,絲毫不令人反感牴觸。

    「山道崖壁上的字跡,傳說是書院前賢鐫刻開啟禁制之後,意圖闖過禁制的人,越能忍受符意裡隱含著的痛苦與力量,那麼山道給予此人的痛苦和力量便會越大。」

    那道平靜驕傲的聲音繼續說道:「很多年前我和大師兄打過一場架,雖然你們知道大師兄的性情……不可能真的對我下狠手但我還是打不過他,所以我一怒之下把老師用來做梅花糕的模子捏碎了,於是老師也動了一怒,然後之下做了個殘酷的決定,罰我走了一遍山道。」

    山霧裡響起一陣驚呼,驚呼的原因很多有人是驚歎於大師兄的強大,有人是驚歎於二師兄也很強大居然能夠徒手捏碎夫子刻了符文的精鋼糕點模子,有人則是驚歎於二師兄膽大包天竟敢讓夫子沒梅花糕吧……

    「那年我過山道時,引發的動靜當然比這傢伙引發的要大很多,最後只到星河破碎隕石亂飛我才倒地,不過這傢伙居然能引發海怒也算是不容易。」

    霧裡有人表示贊同有人感慨說道:「只是這般看來,越能忍受痛苦便要受越大的痛苦這個傢伙未免太倒霉了些。」

    「倒梅?」某人怒問。

    「倒霉。」那人趕緊解釋道。

    「你們都沒有見過小師叔,只有大師兄和我見過。」

    二師兄心情稍霧,傲然說道,彷彿覺得見過小師叔本身就是一件極值得驕傲的事情。

    「小師叔曾經說過一句話,命運本身就是一個很殘酷的傢伙,如果它要選擇你承擔使命,那麼在確定你能夠承擔這種使命之前,會想盡一切辦打斷你的每一根骨頭錄離你每一絲的血肉,讓你承受世間最極端的痛苦,如此方能讓你的意志心性強悍到有資格被命運所選命……

    濃霧之間某人侃侃追憶而談,有人則是竊竊私自議論:「現在看起來,二師兄果然還是最崇拜小師叔啊。」

    「折斷每一根骨頭算什麼?錄離每一絲血肉又算什麼?承受世間最極端的痛苦又算得了什麼?在岷山裡在草原上,我哪根骨頭沒有摔斷過?我身上哪一處沒有受過傷?」

    寧缺俯在堅硬的山道上,感受著身下細石頭的稜角,感覺自己渾身上下的骨頭都被那片海給拍碎了,然後他的眼神裡卻沒有絲毫恐懼,只有蠻不在乎。

    他雙手撐地,艱難地爬起身來,抬袖擦掉唇上的鮮血,回頭望向自己走過的漫漫山道,大聲吼道:「去年復天在舊書樓上我看過你們寫的書!」

    「我看過你們藏在書裡的針!我看過你們藏在書裡的竹葉!我被那條該死的瀑布打昏過!我也被那片臭海吞噬過,但怎麼樣我還是站在這裡!去年我是個什麼都不懂的普通人,這些都打不倒我,更何況我現在是已經踏上修行道的天才!」

    草甸清湖邊一片幽靜,不停迴盪著這些帶著幾分狂妄意味的呼喊,沒有飛鳥受驚出林,沒有蟲兒愕然抬頭,只有回聲漸行漸遠,直至消失不見,然後歸於一片安靜,那些小魚兒搖晃著尾巴從石間鑽了出來,游進天光裡。

    寧缺忽然抬頭望向頭頂沒有樹枝割裂的湛藍青天,眼中微有濕意,喃喃說道:「昊天老爺,這些年你讓我吃了這麼多苦,原來都是要在這裡還給我嗎?」

    他回過頭來,一邊抹著口鼻間淌落的血水,一邊向著山道前方艱難前行,動作緩慢艱難看上去甚至有些狼狽,然而臉上卻滿是真摯開心的笑容。

    忽然間想到一事,他充滿自責說道:「謝天?應該先謝謝自己嘛,你這麼不容易這麼能幹,這些都是你應得的。」

    山霧盡頭長時間的安靜。

    二師兄忽然幽幽歎了口氣,說道:「這傢伙雖然境界糟糕,修為差勁,但這股臭屁勁兒還真有幾分皮皮的模樣。」

    另一道幽幽的聲音響了起來:「二師兄,我怎麼倒覺著這傢伙的驕傲勁兒很有你的幾分風采?」

    日頭漸漸西斜林間山道依舊明亮,但溫度卻下去了些。寧缺抹著血與汗艱難地行走,速度很緩慢走的很辛苦,但他並不在意因為他四歲便開始逃難,尤其是背著桑桑翻越茫茫岷山那段歲月,讓他明白了一個真理走的慢並不要緊,只要你堅持不停地走,那麼總有一天你便能走到你想要到達的地方,能超過那些道旁不敢走的人。

    登山至此時,寧缺終於看到了一名同行者。

    他看了一眼坐在道旁的那今年青人,目光在對方腰間的佩劍上一掠過而過想起來先前在書院裡聽同窗們議論過,此人好像是南晉的一名劍客,所屬勢力和謝承運所在家族敵對,只是不知道與那位劍聖柳白有沒有關係。

    想起柳白,寧缺不禁想起今日晨間在劍林中女教授的那番話,他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想著這山道一路走來的驚心動魄,不禁有些小小的後悔,但旋即把這些悔意盡數驅散。

    那名南晉青年劍客,臉上滿是痛苦和驚恐的神情,跌坐在道旁,雙手死死抱著一株小樹就像是溺海的人抱著最後一塊船木也不知道他在山道上經歷了怎樣的精神衝擊。

    看到寧缺走過,南晉青年劍客臉上流露出幾絲慚愧之色下意識裡咬了咬牙,眉宇間漸現堅毅神情,準備爬起來。

    寧缺沒有停下腳步和對方說話,只是沉默走過,然而不知道是不是今日受到的精神衝擊太大,那些來到長安城後便被他隱藏進骨子裡的憊懶陰壞習氣難以抑止的發作起來。

    萬一這傢伙受了我的激勵重新站起來怎麼辦?萬一這傢伙能忍過山道上的精神衝擊怎麼辦?萬一這傢伙和我一樣在痛苦裡悟出些什麼東西,甚至直接破境怎麼辦?雖然這種小概率事件往往只會發生在隆慶皇子這種人身上,可萬一書院後山就是一個創造奇跡的地方怎麼辦?那我豈不是用自己的堅忍絕決激發了一個潛在的競爭者?

    寧缺緩緩停下腳步,覺得不能任由這種事情發生,他回過頭看著抱著小樹艱難想要站起的南晉青年劍客。用最誠懇的語氣最誠摯的神情說道:「撐不住就不要再繼續了,我們這才剛剛上山,誰也不知道呆會兒還有什麼考驗,剛才我在下面看到好多人都是被擔架抬下山的,聽書院教習說,有兩個人受到的精神衝擊太大,可能會影響日後的修爾」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額頭,誠懇說道:「如果你想繼續,當然是很值得佩服的事情,但我勸你認真考慮一下。」

    所謂勇氣決心往往都是一瞬間的事情,如果認真考慮多加思考,那麼一切都會變成泡影如果說那株細細的小樹是南晉青年劍客在大海裡抱著的最後一塊船板,那麼寧缺說的這番話就是把船板拍走的一朵浪花

    南晉青年劍客看了寧缺一眼,猶豫片刻後鬆開緊握著小樹的右手,歎息著重新坐了回去,痛苦難過地低下了頭。

    寧缺在山道上遇見的第二個人是那今年輕的僧人。

    年輕僧人不是在上山,而是在下山,而且他並不像那位南晉青年劍客一般狼狽可惜,從山道上走下來時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破爛僧袍隨風輕飄,頗有出塵之意。

    在山下寧缺就看出這名年輕僧人的境界頗高,就算比隆慶皇子略差也差不到哪裡去,而且看他現在模樣明顯頗有餘力,有些不明白為什麼此人會放棄。

    「不走了?」他問道。

    年輕僧人笑著搖了搖頭,說道:「那霧不好,所以我不走了。」

    說完這句話,年輕僧人口光落在寧缺身上臉上的血跡上,清俊的眉頭微微皺起,笑容漸斂,問道:「為什麼這麼狼狽?」

    「我也很想問為什麼你這麼不狼狽。」寧缺應道。

    年輕僧人靜靜看著他,忽然開口說道:「我忽然覺得你日後有可能威脅到我,我想趁你還不夠強大之肅殺了你。

    寧缺搖了搖頭,指著山道盡頭說道:「這裡是書院,這裡是後山,你不敢殺我,另外謝謝你告訴我這一點,下次如果還有機會碰面,我會爭取先殺死你。」

    「想殺彼此,是不是應該互相通報一下姓名?」年輕僧人微笑說道:「我叫悟道,荒原。」

    寧缺笑著說道:「我本以為你是月輪國的僧人,還有個困擾我很長時間的問題想要問你,現在看來問不成了。」

    僧人悟道微笑說道:「依然請教?」

    寧缺整理衣衫,揖手誠懇說道:「書院,鍾大俊。」

    和年輕僧人擦肩而過不久,寧缺在山道旁遇到了第三個人,那是已經陷入昏迷狀態的書院少年王穎。

    寧缺從道旁捧了一捧水澆到王穎臉上,然後回頭向山道下方望去,心想那僧人經過此地肯定看見昏迷的少年,但他卻沒有停留施救,果然沒有什麼慈悲心腸,殺人之說只怕是真的。

    術科六子登山,除了謝承運,就只剩下昏迷的臨川王穎還在山道上堅持。寧缺看了一眼王穎通紅的臉,知道這是因為驚神引發的昏厥,他雖然知道怎麼治,但現在的他實在是沒有精力時間去山谷裡採摘藥草。

    他站起身來,衝著山道下方大聲喊道:「你們四個挑夫呢!」

    話音落處,只聽道旁樹林裡一陣衣襟振動之聲,那四名舊書樓執事抬著簡易擔架氣喘吁吁跑了過來,他們看了一眼昏迷的王穎,向寧缺解釋道:「剛才在歇所以沒發現。」

    「另外我們是書樓執事,並不是挑夫。」那人正認真解釋著,忽然看清楚了寧缺的臉,大驚失色喊道:「怎麼又是你!」

    寧缺沒好氣道:「這句話我剛才在山下就說過。」

    都是老熟人,自然省了一番解釋,一名執事看著寧缺拍了拍胸脯,後怕說道:「幸虧登山是一次性買賣,如果像去年登樓那樣登山,就你一個人不得跑死我們幾個?」

    寧缺笑了起來,牽動傷勢,血水湧出唇角。

    「流血了。」一名執事好心提醒道。

    「小事情。」寧缺蠻不在乎地擦掉下頜上淌著的血水,看著他們好奇說道:「為什麼你們幾個能進山道?」

    「我們又不是修行者。」執事解釋道。

    寧缺輕喚了一聲,滿懷遺憾想到,如果還是去年今日,自己還不能修行之時,登這漫漫山道豈不是易如反掌?

    「別想美事兒,山道前面麻煩多。」那名執事提醒道。

    寧缺笑了起來,指著依然昏迷的王穎說道:「那這小孩子就交給你們了,我先行一步。」

    說完這句話,他向四個曾經見證自己登樓生涯的熟人揮了揮手,把手負到身後」亨著小曲開始繼續登山。

    「說話老氣橫秋的,其實他不也就是個小孩子?」一名管事看著山道上方那個背影搖頭感慨說道:「也不知道這傢伙走了什麼運氣,居然能修行了。」

    一名管事笑著說道:「想想去年他天天登樓時那慘樣?我就覺得像這樣能吃苦的孩子,如果不能修行才是昊天不公。」

    就在這時,經過簡單救治的王穎悠悠醒了過來,他躺在擔架上看著山道上那個有些模糊的身影,下意識裡揉了揉眼睛,待看清楚後卻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畫面。

    王穎看著那個沒入山林的背影震驚喃喃道:「寧缺?怎麼會是他?他怎麼上山來了?他……他……他怎麼還在哼歌?」

    山道前方隱隱傳來寧缺哼著的自編邊塞兒歌,聲音很沙啞,很有力量,很有一股像生命般倔強操蛋的力量。

    「我有一把刀呀,砍盡山中草呀……」

    「我有兩把刀呀,砍盡仇人頭呀……」

    「我有三把刀呀,砍盡不爽事呀……」

    「我一刀砍死你啊……」

    「我兩刀砍死你啊……」

    「我刀刀砍死你啊……」

    (反正我是寫爽了,明天五千字,另外這是補昨天的欠,當然不是爆外,但不要推薦票月票……是不可能的。橫,看著給吧,不給或者給少了……那也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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