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的長安城肯定很熱鬧。經歷了一夜戰鬥的寧缺很累,但雨夜裡的刀光血水又讓他有些興奮,想像著此時正在各坊市裡發生的畫面,猜著朝小樹的底牌,推測明兒要去的地方是哪兒,輾轉反側,怎麼也沒辦法入睡。他隔著薄薄的被子把桑桑蹬醒,就這些事情聊了會兒還是沒有聊明白,桑桑見他神色憔悴卻無法入睡,偏著腦袋想了會兒,披了件單衣下地端回一壇烈酒,二人分坐在床的兩頭喝了起來,如以往那樣,絕大多數的酒水進了桑桑的小肚子,寧缺不過喝了幾口便難勝酒力,終於昏昏沉沉睡去。第二日上午,纏綿了好些日的春雨忽然停止,清麗的日頭招呼都沒有打一聲便從雨雲後方鑽了出來,當空照著樹梢裡雀躍的小鳥,一輛馬車悄無聲息停在了老筆齋的門口,車上走下來一個小廝模樣的少年,招呼都沒有打一聲,逕直推開半閉的店舖木門,望著剛起床的主僕二人微仰下頜,冷冷說道:「走吧。」這大概就是朝小樹說的來接自己的人。寧缺看著那小廝,注意到此人眉眼寧和卻似有若無流露著幾絲傲氣,從對方平平的喉結還有與普通人有些細微差異的站姿中看出,這傢伙應該是宮裡的哪位小公公。昨夜就知道朝小樹的後台靠山在皇宮之中,今天一個小太監來接自己,寧缺自然不會覺得太過震驚,他只是想著要不要塞紅包,要塞多大的紅包。在他那些被小說故事培養出來的印象中,皇帝不急太監急的另外一面意思就是皇帝好惹太監不好惹,故事裡的主角但凡遇著太監,不拘對方是總管大人還是執事小役,都會擇個時機「毫無煙火氣」遞過去幾張薄薄的銀票甚至是一塊剔透的玉玩物,他看那些故事時最大的疑惑便是,那些主角身上哪兒來這麼多玉器?(注)寧缺眉頭一挑看了桑桑一眼,用眼神詢問是不是得準備點兒啥,桑桑向來是個極摳門的主兒,微微一怔便扭過頭去,全當沒有看明白是啥意思,話說她少爺也不是個大方的人,略一思忖決定自己也乾脆裝傻,省些銀子是些銀子。那小太監負著雙手在鋪子裡隨意打量了一番,像老人般點了點頭,用清亮的聲音說道:「聽說這巷子裡有些好字兒,今天來看看,果然不錯,宮裡有貴人想瞧你寫字兒,你趕緊梳洗梳洗隨我走吧。」寧缺心想這由頭倒是不錯,看了眼身上穿著,向那小太監揖手一禮,笑著說道:「平日裡也就這般穿的,窮酸書生,哪裡還能梳洗出朵花兒來。」他本有些擔心對方沒有收到紅包會不會刁難自己,沒想著這位小公公倒是不以為意,反而微微一笑似是有些喜歡他的談吐,衝著他點點頭走出了鋪門。有些逼仄的車廂裡,小太監一路閉目養神,看他先前在臨四十七巷的表現,應該不是對寧缺有什麼意見,也不是不屑與他說話,而是在宮外習慣性的謹慎。寧缺反而覺著這樣清靜,掀開車簾一角望向街畔景致,只見清麗陽光之下,長安百姓面帶笑容行走於坊市之間,各處早點鋪子生意興隆,時不時能聽到幾句呼朋喚友的喊叫,哪裡能看到半點昨夜江湖血鬥的影子?不知道過了多久,兩排柳蔭遮住了視線,一片舒服的陰影掩住了整輛馬車和馬車通行的石道,陰影不是來自柳樹,而是來自柳樹之後、護城河之後的那座皇城。大唐乃天下第一雄國,長安城乃天下第一雄城,大唐皇城用天下第一雄奇宮殿——皇宮用雄奇二字形容,或者有些不妥貼,但大唐皇宮稟承著千年唐人壯闊氣度,朱牆堅厚黃簷似劍氣象恢宏肅穆,不似三宮六院七十二妃清晨流脂匯聚成的風流貴地,而更像是一座矗立在大唐中心的雄關。寧缺仰頭望向氣勢莊嚴的皇城,目光順著極高的朱色城牆望向城頭像黑點般大唐羽林軍士卒,表情平靜依常,心中卻在默默讚歎。只可惜馬車並未經由朱雀正門而入,而是順著護城河繞了半圈,然後從一道極不起眼的側門駛了進去。馬車進入皇宮,在那些並不寬敞的車道上緩慢行駛,不知轉了多少道彎,視線全部被車旁的高牆飛簷所遮擋,只看得到被簷角切割成碎片的天空,他根本沒有機會一睹皇宮全貌,只覺著裡面的宮殿極高極高。在遠遠能看見一片碧湖的雜事房處,那位小公公帶著寧缺下了馬車開始步行,二人順著湖畔的密密竹海走了約摸幾盞茶的功夫,穿過由紅柱支撐的一片闊大雨廊,走到一排並不起眼的小殿前才停下腳步。令寧缺感到有些疑惑甚至警惕的是這般長的一段路途,他竟沒有看到任何侍衛,甚至連太監宮女都沒有看到一個。那位小太監轉過頭來,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這裡就是御書房,我只能帶你到這裡,你就在這裡等著,見完之後自然有人帶你離宮。」寧缺本不如何在意,正背著手饒有興致看著殿前那些異花奇樹,看著遠處垂柳遮掩的湖中花舫,正想看有沒有可能瞅著幾位漂亮宮女,忽然聽到御書房這三個字,身體不由微微一僵,轉身震驚望向身後這些不起眼的房間。男人最隱秘的地方不是臥室,而是書房。
冬天的雪晨他可以在書房裡看禁書,夏天的黃昏他可以在書房裡全裸看春宮,春天的暖午他可以在書房裡與人寫著暖昧的情書,秋天的深夜他可以扯過紅袖坐懷裡揉捏。這裡沒有黃臉婆的打擾,沒有孩子的嬉鬧,一應私秘快活事都能藉著墨卷書香光明正大而行,沒有誰會來打擾你。皇帝也是男人,御書房自然也是他最私秘的地方,歷史上不知多少大事,多少宮廷陰穢事都發生在御書房中,若非是皇帝最信任的親信或是準備賦予絕對信任的親信,絕對沒有資格進御書房。武則天進了御書房,張居正進了御書房,魏忠賢進了御書房,韋小寶進了御書房……寧缺怔怔看著御書房緊閉的房門,慨然想道,有多少偉大女性多少前賢大閹權臣就因為進了這間小小的書房就此飛黃騰達,不可一世,想不到今時今日這種機會居然會降到自己的頭上。昨夜猜著朝小樹的後台就是宮中某人,而宮中那人很大可能就是皇帝陛下本人,然而猜忖與證實是兩回事,前十六年顛沛流離艱難生存的少年,驟然發現自己似乎擁有了一步登天的機會,心中難免有些震撼,他終於明白朝小樹昨夜說的話比真金白銀還要真,這真是全天下最粗的一根大腿啊。「半個小時辰之內,沒有人會來這裡,如果有人問,你就按我先前教的回答,就說是祿吉帶你進的宮。」滿懷感慨地想著,寧缺完全沒有注意到那位小太監不知何時已經悄然離去,當他醒過來時,發現御書房四周已經空無一人。身處陌生而森嚴的皇宮之中,身旁沒有一個認識的人,蔭涼宜人的環境頓時變得有些陰森起來,縱使是膽大如他,也不禁感到有些微微不適,站在廊前等了片刻,他忽然想著自己是不是應該先進去?他和桑桑進長安城就像土包子般讚歎驚訝良久,更何況這裡是皇宮,他根本不懂那些規矩,只是按照常理所論這般想了,於是也就這般做了,輕輕咳了兩聲,假模假式地向御書房裡拱拱手,便推門走了進去。所謂水到渠成理所當然都是假的,寧缺就是想進去。他這些年來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除了冥想習武便是書法之道,今日極難得地擁有了進入御書房的機會,當然渴望能夠看看這間傳聞中擁有無數名家神貼的書房,這種渴望是如此的強烈,甚至強烈到他完全忘記了所謂規矩。推門而入,入眼處依著牆壁是極高的一排書架,書架橫平豎直,樣式極為普通簡單,但用的木料卻是極名貴的東嶼黃花梨,書架上密密麻麻陣列著各式書籍,擺放參差不齊,但卻都是極名貴的孤本珍品。書桌上鋪放著幾張書紙,一枝毛筆像清潭細筏般擱在硯中,浸在墨裡,另外的數根毛筆則是凌亂擱在筆架上,紙是宣州芽紙,筆是橫店純毫,墨是辰州松墨,硯是黃州沉泥硯,無一起眼又無一不是珍貴的貢品。這些筆墨紙硯若能拖回臨四十七巷賣去,能賣出多少錢來?寧缺怔怔看著四周,心中無來由生出這般混帳念頭,旋即目光被三面白牆上掛著的幅幅書法所吸引。看著這些被收入深宮世間難覓的傳世法貼,他震驚難言,腳步緩慢移動,目光落在那些或方硬撲拙,或平整秀媚的名家真跡,還有那些題記印章上,右手下意識裡隨之在空中畫動,開始臨摹起來,臉上滿是讚歎喜悅神情。繞至書桌之前,他看著紙上五個濃墨大字,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喃喃道:「陛下欣賞水平倒是極高,可這字寫的實在是不咋嘀啊。」
(註:寫慶餘年時用了一句毫無煙火氣遞銀票,被人說了,所以我這些年一直在堅定而執著的用,另外這個故事裡的男主角姓曹,娶的女人叫初瑜。另:週一非常認真地揖手請求推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