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朗九月天,正是秋高氣爽的好日子,涼風將夏日的炎熱吹散,舒適宜人,抬頭仰望,儘是賞心悅目的藍天白雲。
荀莞莞穿著淺紫色的樸素衫裙,及腰的秀髮上沒有多餘的簪釵裝飾,一部分紮成小辮子盤在後腦勺,其他未綁起的髮絲就自然垂散在後頭,隨著她行走的腳步輕輕擺盪。
今年已屆二十之齡的她,有著一張小巧的瓜子臉,長相雖是清秀,但屬平凡,並非能讓人第一眼就留下深刻印象的絕美。
時值夕陽西下,荀莞莞幹完活兒後走出廚房,打算從後門離開,穿越過種滿茂盛花草的寬闊花園,恰巧見到另一名身穿粉色繡花旗服的嬌俏少女,帶著貼身丫鬟在小池邊燒東西。
旗服少女將丫鬟捧的書信一封一封丟入火堆,一邊燒著,一邊忍不住歎氣,眉間似染輕愁。
「格格。」荀莞莞轉了個方向,朝旗服少女的方向走去,漾起笑容,有禮地問候。「好幾日未見格格,近來可好?」
「莞莞?」英虹勉強笑了笑。「每天過的日子都差不了多少,也沒什麼好或不好的。」
蘇穆察?英虹,隸屬於正紅旗的滿族格格,今年十七,生活優渥,而荀莞莞則是蘇穆察府上僱用的一位小廚娘,兩人因為年紀相近,加上英虹是個豪氣的姑娘家,喜歡交朋友,偶爾碰上面,都會聊上幾句話。
「但我瞧格格今日似乎不太開心,又被福晉責念了?」荀莞莞半開玩笑地問道,英虹時常被自己的娘親責念太沒規矩,卻依舊我行我素,這已經是府內人人都知道的事。
「才不是,我是想到一位剛逝去不久的友人,有些感慨罷了。」英虹繼續將一張張信箋放入火堆。
她所燒的這些書信就是那位友人寫的,每看一次,就得面對觸景傷情的感慨,因而乾脆將信整理整理,趁著天氣好時燒一燒,做個了結,不想以後繼續感歎下去。
荀莞莞愣了一下,趕緊低頭。
「我很抱歉。」
「沒事沒事,不知者無罪。」英虹爽快地回答,並沒有怪罪她的意思,但隨即又輕歎一聲。「不過話說回來,同你說話,總會讓我有一種錯覺,彷彿那位友人尚未離去似的。」
「為什麼?」荀莞莞不自覺地摸摸自己臉蛋。「難道我與格格的友人有些相似?」
「並非相貌神似,她可是京裡出名的大美人呢!是你們倆的聲音很像,像到要是我閉上眼,只靠嗓音來判斷,肯定分不出你和她來。」
荀莞莞雖然貌不驚人,卻有一副甜柔的嗓子,通常只要她一開口說話,別人便會對嗓音感到驚艷,對比她不起眼的容貌,如此極大落差,反倒產生了另一類的「印象深刻」。
這下子荀莞莞改摸自己的喉嚨,她知道自己的聲音算是挺特別的,沒想到竟湊巧與英虹的友人相像!
話題一開,英虹忍不住幫好友抱不平。「我就不懂老天爺究竟在想什麼,難道紅顏薄命是真的嗎?要不然芯夢怎會一而再地出意外,甚至因此丟了性命?」
英虹連珠炮似地對荀莞莞述說友人遭遇,且一講就停不下來,而荀莞莞也非常配合地聆聽,終於知道這位友人的身份。
喀爾佳?芯夢,隸屬於鑲紅旗的格格,是八旗有名的才女,不只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還是眾所公認的大美人。
英虹之所以會認識芯夢,是因為芯夢曾辦了一個詩社,成員皆是八旗內尚未婚嫁的格格們,而英虹正是其中一位成員,並與芯夢頗為要好。
去年年初,皇帝將芯夢指給正黃旗的莫軒貝勒當嫡福晉,今年二月則不知怎麼,芯夢竟在自己的府內發生意外,從馬上摔了下來,撞到後腦勺,一連昏睡了好幾日都沒醒轉。
荀莞莞輕蹙眉頭,跟著擔憂。她不是愛聽是非之人,八旗貴族內發生的事情,大多是來這兒工作時從其他丫鬟那兒不經意聽來的,至於格格講的這件事,她倒還不知道。
「等芯夢好不容易醒來,卻整個人都變了,從才女變成傻子,我曾去探望過一次,親眼見到她的傻,那真是……不可思議。」英虹以非常誇張的語氣及表情說道。
「怎樣的傻?」
「她的傻……」英虹正思考該如何形容芯夢的傻,突然低頭看到自己手上還沒丟入火堆的詩箋,索性直接將詩箋遞到荀莞莞面前。「就是這首詩,她連這首詩都背得七零八落!除了撞壞腦袋之外,我真的不知還有什麼原因,能解釋這種荒謬又可笑的情況。」
荀莞莞瞧了紙箋上工整的墨跡一眼,表情變得有些羞赧。「格格,我識字不多,不知這是首什麼詩?」
她不是什麼富貴人家出身,要不也不會當個小廚娘掙銀兩,也因此,她識得的字除了自己的名字外,就是一些筆畫較少的字,太過複雜的就認不得了。
「喔,這首是漢樂府詩,叫〈上邪〉。」因為太過激動,英虹根本忘了,不是所有人都識字讀詩的。
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這是一首與情愛有關的漢樂府詩,英虹曾經在詩社聚會時與眾位格格們討論過,而芯夢甚至親自寫了詩箋送她,所以當時聽到芯夢亂念一通,像是完全不懂詩,她真的嚇到了。
荀莞莞雖然對詩很有興趣,不過就算聽英虹念了一遍,也不太懂得意思。「所以芯夢福晉就一直這麼傻下去了?」
「是呀,本以為她可能傻一陣子之後就會慢慢恢復正常,只可惜沒有,又遇上禍不單行,前一陣子出了意外,結果……唉,就這麼香消玉殞了。」英虹原本激動的情緒又消沈下來,還是不太願意相信,一個芳華正盛的姑娘家,怎會轉眼間就消失在人世?
荀莞莞也感到惋惜,難怪英虹會說紅顏薄命,只不過,不知芯夢福晉是遇上什麼意外才香消玉殞?
荀莞莞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後花園內又多了一名年輕男子,朝她們走過來,語氣半帶調侃。「你們倆站在池邊嘰嘰喳喳的,該不會是在說誰的壞話吧?」
「大哥!」英虹不依地嘟起嘴。「別以為我聽不出來,你在指咱們長舌吧?」
「貝子爺吉祥。」英虹身旁的丫鬟趕緊行禮。
荀莞莞見到男子出現,態度馬上謹慎不少,同樣恭敬行禮。「貝子爺吉祥。」
來人是英虹的大哥——蘇穆察?克紹,今年二十五,受封貝子的爵位。他臉上總是面帶笑容,舉止英俊瀟灑,尚未娶福晉的他,聽說早有不少格格們心中屬意,就不知道將來到底是哪家的格格,有幸成為他的福晉。
荀莞莞不好再繼續待下去,就向英虹告辭。「格格,我也該回去了,不打擾您。」
對英虹行完禮,荀莞莞再向克紹行了一次禮,轉身離開池邊往後門而去。
看著荀莞莞快步離去的背影,這下子換英虹毫不客氣地調侃克紹。「大哥,瞧瞧你,把人家都嚇走了。」
她雖然平時大剌剌的,卻還是有注意到只要大哥出現時,荀莞莞就會特別拘謹避嫌。
「難道我有青面獠牙?」克紹笑著摸摸下巴,自我調侃。
「那就要問你呀!」
「我怎會知道?不行,這非得好好去問個清楚不可!」心下打定主意後,克紹邁開大步朝荀莞莞離開的方向走去。
穿過花園,繞過長廊,跨過院牆,過沒多久,克紹追上了荀莞莞的腳步。「莞莞,等等!」
「呃?」荀莞莞停下腳步,訝異克紹居然會追過來。「貝子爺,有事嗎?」
「難道沒事就不能與你說說話?」克紹笑著反問。
「這……」荀莞莞頓時心慌意亂,不知該如何回話,眼神左右飄忽,就是不敢直視他,像只受到驚嚇的慌張小鹿。
守在後門的兩名侍衛看到克紹出現,連忙行禮。「貝子爺吉祥。」
「我有事要和她談談,你們暫且退到一旁去吧。」克紹神色自若地命令。
「是。」侍衛們立即退到約十步外的院牆邊,背對著克紹他們,免得讓主子覺得像被監視。
荀莞莞顯得手足無措,她可以自在地與英虹交談,那是因為兩人都是姑娘家,英虹也不把她當下人看待;但克紹貝子身為男子,多次主動親近攀談,她當然得小心謹慎些,免得被其他人說閒話。
克紹看出她的不自在,輕歎一聲,試圖緩和她的緊張。「唉!如果我是英虹就好了,她在你面前可真吃香。」
「貝子爺您真愛說笑。」她扯開一抹淡笑。
「我是說真的,有時我還挺嫉妒英虹的。」
邊講著,克紹邊從袖內拿出一支銀簪,簪頭上雕著五朵大小不一、或開或合的精緻梅花,在荀莞莞還來不及反應時,親自插到她的髮髻上。
這才是他追來的真正目的,想把這支銀簪送她,以贏得佳人芳心。
「這……」荀莞莞將簪子拿下來,發現是一支頗有份量的銀簪,錯愕地喊︰「貝子爺,這銀簪我不能收!」
「為什麼不能?我說可以就可以,你只管收下就好。」克紹拿過她想退回的簪子,再度簪上她的髮髻,不容她拒絕。
荀莞莞神色複雜地瞧著他,心中五味雜陳。她不是看不出他的用意,他對她有意思、想討好她,但就因為如此,她才更不想收下他的禮!只是又怕硬是退回,得罪了他,她也就丟了這份工作,所以左右為難。
她並非賣身入府的奴僕,而是為了分擔家中生計,才在半年前硬著頭皮到蘇穆察府上應徵糕點廚子一職。本來府裡的總管見她太年輕,又是個姑娘家,想直接叫她離開,是恰巧克紹經過,要她當場試做一樣自己最拿手的糕點,展露廚藝,她才得到了這份工作。
從一開始,克紹就對她特別好,還吩咐總管,只要她分內的工作做完,就能提早回家,甚至府內剩餘的隔夜糕點,她也能帶回去。
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哪一點吸引他,能得到他的特別關照,但她很清楚,她與他身份不同,他不是她高攀得上的人,即使她很感激他的提攜幫助,在府內遇到他時,她還是謹守身份之別與他保持距離。
只不過,克紹似乎一點都不在意兩人之間的差距,也不介意旁人瞧見了會說什麼,就是執意要對她好。
克紹知道她已經快招架不住了,低聲輕笑,終於暫時放過她,反正,有的是時間慢慢來。「時候不早,你趕緊回去吧,記得自己當心一點。」
「多謝貝子爺的關心。」荀莞莞暗自鬆一口氣,既然他都打算放人了,她當然要好好把握。向他行完禮後,她就快速推開後門離去。
從後門出了蘇穆察府邸,又在小巷道上快步行走好一段距離後,她放慢腳步,重重吐了口氣,原本緊繃的身子也跟著放鬆下來。
幸好她遇上克紹的機會並不算多,要是每一日都得面對他的「好意」,她肯定吃不消。
瞧著天際,她不自覺喃喃道:「被貝子爺一耽擱,天色又暗了,我得加快腳步才行。」
荀莞莞重新邁開大步,希望能在天完全黑之前趕回家,畢竟一個姑娘家走夜路還是危險,不知會遇到什麼麻煩事。
她從小巷道內急急走出,轉到寬闊的馬路上繼續前行,卻沒想到迎面突然奔來兩匹快馬——騎在馬上的人也沒料到會有人從巷道內走出來,根本來不及放慢速度,眼看就要和她撞上了!
「當心!」騎在前頭的男子大吼出聲。
看著突然往自己衝過來的馬兒,荀莞莞愣了一下,忍不住驚叫出聲。「啊——」
她趕緊往旁一閃,腳步急亂,重心不穩,雖然勉強閃過與馬匹的擦撞,還是一屁股地跌坐在地,痛得她皺起臉蛋。「哎呀!好痛……」
兩匹馬一前一後從荀莞莞身旁急衝而過,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後,才終於勉強停下。前頭男子控制住馬兒,隨即轉頭回來擔心。「姑娘,你還好嗎?有沒有傷著?」
男子恰巧背對著夕陽,再加上兩人隔著一段距離,荀莞莞看不清他的樣貌,只感覺對方年紀應該與克紹差不多。
她揉著疼痛的屁股,從地上站起來,輕搖腦袋。「我還好,只是跌了一跤而已,沒事。」
幸好是屁股先落地,除了痛之外,沒什麼嚴重的外傷,要是其他地方先著地,或許就沒如此好運了。
男子聽到荀莞莞的聲音,脫口而出。「芯夢?」
荀莞莞一愣,趕緊否認。「你認錯人了。」
怎麼前一會兒她才從英虹那裡得知芯夢的一些事情,這一會兒,就恰巧有人因為她的嗓音,錯認她為芯夢?
男子皺起雙眉,試探地再問:「你是……荀莞莞?」
「呃?」荀莞莞錯愕地瞧著他,他怎會知道她的名字,莫非他們倆認識?
但她識得的男子極少,仔細一想,她很快就肯定自己絕不認識他——那麼,他究竟是如何認出她來的?
一個姑娘家面對來歷不明的陌生男子,難免心存警戒,再加上天色逐漸暗了,更是讓她心有不安,只想趕緊回家。
「很抱歉,天色已暗,我得走了。」
荀莞莞刻意不回應他的問題,轉身快步離去,幸好街上還有不少人,要是那人追上來,她至少可以大呼出聲,引起眾人注意,就不怕他會對她如何。
男子並沒有攔下她,因為他也不確定她的身份,所以只能瞧著她逐漸遠離的背影,心緒翻騰得難以平靜。
如果她真是他所想的「那一個芯夢」,應該不會將他當成陌生人,甚至對他還有些警戒,但那熟悉的嗓音,卻又讓他忍不住抱持一絲希望,或許「她」還在這世上,還活得好好的。
她究竟是不是?如果能查出她的身份,或許會有任何線索也不一定!
「貝勒爺。」騎在後頭的護衛面露訝異。「那位姑娘的聲音……」還真像「她」,害他有一瞬間以為「她」藉由這個姑娘的身子說話了!
「你有瞧清楚剛才那名姑娘的樣貌嗎?」
「有。」護衛慎重地點頭,大概已經猜得出主子想吩咐什麼了。
「去查,把她的身家背景查出來,越快越好!」
「屬下遵命!」
我……不叫芯夢……
其實……我叫……荀莞莞……
男子緊蹙雙眉,瞧著她逐漸遠離的背影,不由得想起當初「芯夢」曾說過的話。他本以為不管是「芯夢」抑或是「荀莞莞」,都已經在那一場意外永遠離他而去,因而意志消沈了兩個月,卻沒想到,竟會不經意遇到這位姑娘。
她究竟叫不叫荀莞莞?如果是,或許……他原本的猜想是錯的;或許「芯夢」還在這個世上;或許他早已絕望的心,也能夠因她而重獲生機!
天色剛暗,荀莞莞終於趕回家裡。
回來的途中,她時時轉身注意那名騎馬的男子是否試圖追來,幸好一路上都沒看到,她才慢慢放心。
只不過那人究竟如何得知她的名字?這點她想都想不透……
她所住之處,就是間再尋常不過的普通小平房,前庭後院都小,左鄰右舍緊緊相依,有時連鄰居吵架都聽得一清二楚。
「莞莞,怎麼天色都暗了你才回來?」
荀莞莞一踏入只有簡單桌椅的前廳,一名中年婦女從內室走出來,口氣不好,還一臉興師問罪的晚娘面孔。
「嬸嬸,抱歉讓您擔心了。」荀莞莞馬上漾起笑顏,柔聲解釋。「我要離開之前恰巧遇上英虹格格,陪她說話耽擱了點時間,下一回我會更加小心注意,不讓嬸嬸擔心。」
李氏是荀莞莞叔叔的妻子,育有二子一女,都比她要小,最大的也才十五歲而已。
而她之所以與叔叔一家人一塊兒生活,是因為娘親在她出生後沒多久就去世,十年前,爹爹也生了重病,臨終前將她托付給叔叔照顧。
叔叔雖然有安穩工作,是間大飯館的廚子,專門製作各式點心,但他必須養妻子及三個孩子,已有些辛苦,再多加她一口,擔子又更重了,所以嬸嬸其實對她的投靠頗有微詞。
而叔叔脾氣較軟弱,家中事情向來是強勢的嬸嬸說了算,要不是顧慮到左鄰右舍的閒言閒語,不想擔負惡嬸的臭名,或許她早就被趕出去自生自滅了。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李氏就算再不悅,對上荀莞莞的笑顏,也不好再繼續追究。「知道咱們會擔心就好。」
「是。」
李氏銳利的眼光隨即發現荀莞莞發上多了一支銀簪,頓時眼睛大亮,來到荀莞莞面前。「你這支銀簪哪裡來的?怎有辦法買這簪子?」
見李氏伸手打算拿下簪子,眼中露出貪婪神色,荀莞莞立即說道:「這銀簪是克紹貝子爺給的。」
一聽到是克紹送的,李氏的手頓時僵住,只能沒好氣地將手收回。「原來是貝子爺送的,那你可要好好收著,別辜負了貝子爺的心意。」
「我知道。」荀莞莞笑了笑,暗暗鬆下一口氣。
之前她有幾件首飾,是爹臨終前給她,說是娘留給她當嫁妝的,但李氏知道後,馬上收走拿去典當,名義是「貼補家用」。要是不講出貝子爺來,就怕這銀簪也會落得同樣的下場,她雖是在推拒不了的情況收下這銀簪,但也不想讓李氏隨意處置,否則到時克紹問起,她怎好意思說,銀簪已經淪落到當鋪去了?
「話說貝子爺對你真是有心,在府裡當你的靠山,又不時送你一些小東西,你可要好好把握機會,努力將他的心抓牢,就算只能當一名侍妾,也比當普通人家的妾要好命太多了。」李氏算計地笑著,巴不得荀莞莞能夠趕緊成為克紹的侍妾,這樣他們肯定有不少聘金可拿,日子絕對會好過許多。
雖說大清的規矩是「滿漢不通婚」,但還是有不少旗人納漢女為小妾,甚至連當今聖上也納了不少漢女為妃子,只不過漢女能得到的身份通常不高,沒有什麼地位就是。
這下子荀莞莞只是笑,並沒有應答,不想讓李氏有太多不必要的期待。
她知道,李氏一直想將她嫁出去,不但少一口吃飯的人,也能得到她出嫁的聘金。只不過一來她樣貌尋常,二來漢人偏好女子裹小腳,有雙「三寸金蓮」才能嫁得好人家,她沒有裹,自然好一點的人家都看不上眼。
從她投靠叔叔一家開始,就明白自己要是沒有半點用處,會被李氏視為眼中釘,所以,她努力向叔叔學做糕點的手藝,一得空閒就主動幫忙打理家務,在察覺李氏開始幫她物色對像、把她當成一樁買賣後,她就自告奮勇出外掙錢,幫忙貼補家用。
幸好在克紹的幫助下,她成了蘇穆察府上的糕點廚娘,而克紹對她的「特別照顧」,也讓李氏覺得有利可圖,暫時不再幫她物色對象,一心巴望她能攀上克紹這個高枝,就算無法當上鳳凰,當小黃鶯也行。
她感激克紹的幫助,但並不奢望能成為他的侍妾,兩人身份懸殊、門不當戶不對,就算真的勉強高攀了,將來的日子是好是壞也很難說,畢竟,她只會是妾,而他肯定還會另娶正妻,正妻容不容得下她,沒人料得准。
她只想安分地過日子,或許將來找個老實的男人嫁了,過著平淡安穩、自給自足的生活就夠了。
「咱們好歹也養了你十年,將來出嫁,這裡就是你的娘家,可別忘了咱們對你的養育之恩。」李氏大言不慚地拐個彎叮囑她,要她別忘恩負義。
「是。」荀莞莞乖順地應答,很識相地沒有壞了嬸嬸的美夢。
反正只要嬸嬸暫時不再打她的主意,愛作怎樣的美夢就作吧,她樂得鬆一口氣。
她只好在心裡向克紹說抱歉了,他這個擋箭牌,還得再借她多擋擋了。
只不過這個擋箭牌,究竟是看上她哪一點?為何就是對她特別有興趣?
「貝子爺,您……您還是先回府休息吧,不必再跟著我了。」
人來人往的熱鬧市集裡,荀莞莞手中提著沈重的竹籃,瞧著跟在她身邊的克紹,像只受了驚嚇的小鹿,趕人也不是,不趕人也不是,簡直頭疼死了。
她只是出來買些做糕點的材料,卻恰巧遇上從某間珠寶鋪出來的克紹,他一時興起,就命跟隨的小廝先行回府、跟著她逛市集,打算充當一回「護花使者」。
只不過克紹的「好意」,對荀莞莞來說卻是一種困擾,避之唯恐不及!
「唉……」克紹故意歎了口氣,看起來無奈又委屈,好似大受打擊。「莞莞,我是狼嗎?」
「當然不是!」她緊張地趕緊否認。
「那麼你又何必戰戰兢兢,像是我隨時會吃了你似的?」
「這……」荀莞莞真不知該如何開口,才不會傷了他的心。反正他對她好,她就是覺得彆扭,她寧願他只把她當一名單純的下人看待,如此的「厚待」,她真的無福消受。
克紹嘴角含笑地瞧著她慌亂的模樣,就因為小小捉弄她甚是有趣,他才會每回見到她都要乘機逗弄一會兒,簡直百玩不膩。
她的性子溫柔純樸、平易近人,外表看似需要呵護的嬌弱花朵,內在卻也有堅強的一面,像是敢隻身上府應聘廚娘的活兒、不畏總管的挑剔刁難,就讓他印象深刻,再加上……她讓他想起「她」,所以當初他才會一時興起幫她一把。
想到這一點,他不自覺地眸光微黯,有感而發地低喃。「如果你能更端莊高雅些,那就更像了……」
「呃?像什麼?」荀莞莞不解地眨了眨眼。
克紹一愣,意會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馬上笑著轉移話題,率先往前走。「沒什麼,你到底還缺多少東西?得上哪兒去買?」
「貝子爺?」
荀莞莞困惑地瞧著克紹的背影,總覺得剛才有一瞬間,他似乎正透過她看著另一個人,語帶感慨,像在遺憾什麼事情。
是她多想了嗎?但那不經意吐露出的話語,的確非常古怪呀……
「莞莞,你還愣在那兒做什麼?」克紹回頭發現荀莞莞還停留在原地,一臉困惑不解的模樣,好心催促。「要是不趕緊買完該買的東西,你來得及回府做糕點嗎?」
「呃?」荀莞莞終於回過神,即刻邁開步伐。「真是對不住,我馬上……」
「讓一讓,快讓一讓!」
「哎呀!」一名背上背著大麻布袋的男子突然從荀莞莞後方急急往前走,沈重的麻布袋撞上她的肩,害她腳步踉蹌地往旁一偏痛呼出聲。
然而她腳步這麼一偏,後頭另有一人推著車眼看就快撞上她,不得不高喊。「姑娘,快閃開!」
「莞莞,小心後頭!」克紹立時睜大眼,趕緊往回衝。
「呃?啊——」荀莞莞才站穩腳步,轉頭一看,發現推車正在身後,腦中頓時一片空白,只能眼睜睜看著推車迎面撞上來——
「莞莞——」
就在荀莞莞以為自己要被推車撞上的一剎那,一抹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旁插入,抓住她的手臂,將她拉離原地,在最後一刻驚險避過意外!
然而拉扯她的力道太過強勁,雖然勉強避開衝撞,她整個身子卻轉了半圈,兩腳跟著打結,重心不穩地往後一仰就要摔個四腳朝天——
她閉上眼,準備迎接慘摔的疼痛,下一刻,卻突然感覺到腰際被一股力量環住,撐住她的身子。
是誰救了她?荀莞莞一睜開眼,就對上一雙深邃的眼睛,心房不自覺地微微一縮,就連呼吸也跟著屏息,像是突然間失了魂魄。
那是個與克紹差不多年紀的年輕男子,精緻的五官有種江南美人的柔美,不似北方人的粗獷,月牙白色的長袍外罩著一件深紫色的雲紋馬褂,更襯出他神秘不凡的氣質,令人眼睛一亮。
冰山美人!雖然他明明是個男子,但她看傻了眼,腦中忍不住冒出這句形容。
這人就像是老天爺刻意創造的完美人兒,假如笑起來,肯定非常好看……荀莞莞不禁想著,只不過此刻,他卻眸光冷淡地與她四目相對,不喜亦不怒,讓人猜不透心裡的想法。
「你還好嗎?」「冰山美人」終於開口詢問,嗓音醇厚,聽起來很舒服。
荀莞莞猛然回神,微微蹙眉,總覺得這個嗓音有些熟悉,她好像在哪兒聽過?
她的腦中突然浮現前幾日差點撞上她的騎馬男子,那熟悉的嗓音、相似的身形輪廓,真的越看越像,難道……真的是他?
克紹好不容易才穿過人群走回來,就見荀莞莞輕靠在某個男人的懷裡,逾越男女之間該有的禮教……「快放開她!」
「呃?」荀莞莞直到此刻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兩人早已過分親密,甚至往來的路人們也頻頻瞧著他們,趕緊站穩腳步,從「冰山美人」的懷裡退開,臉蛋羞紅地低頭道謝。「多、多謝公子相救。」
她心跳得好快,甚至自己都能明顯聽到撲通撲通的強烈跳動聲,但她卻分不清這究竟是因為緊張,抑或是……悸動?
克紹也很好看,是許多格格們心儀的對象,可她卻不曾因被克紹凝視而心房震動,反倒只想努力避嫌,這其中的差異,究竟在何處?
「冰山美人」雙眉微蹙,看著她生疏的言行舉止,眸中帶有一抹壓抑的失落。「你……真的不認得我?」
他已經派人查過她的身家,知道她的一切事情,她的確叫荀莞莞,目前是蘇穆察府上的糕點廚娘,而她也帶給他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與「芯夢」非常像。
如果她真的與「芯夢」有關,那不知該有多好?這段日子以來的苦苦思念,就能重新找到依歸,不再心房空洞到每過一日,都覺得是種痛苦折磨!
「我該認得你嗎?」荀莞莞困惑不解地反問。
「冰山美人」正要開口,克紹卻在這時橫切而入,警戒地擋在荀莞莞前頭。「我本以為依你的性子,從來只有冷眼旁觀的分,沒想到卻也會英雄救美,今天倒是開了眼界。」
克紹認識他?荀莞莞睜大眼,有些訝異,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些怪,有種暗中較勁的感覺……難道,這兩人不對盤?
「冰山美人」冷冷一笑,接受了克紹的挑釁。「我也想不到你竟有如此雅興,充當這位姑娘的護花使者,要是讓其他對你有意的格格們聽聞此事,可是會害這位姑娘倒楣的。」
「這種事情不勞你費心。」克紹不想再繼續與他多說,轉頭對向荀莞莞。「莞莞,咱們走吧!」
「你如此急著想走,倒像是不想讓我與這位姑娘多有接觸,你在顧忌什麼?」「冰山美人」刻意問道。
克紹轉身的動作微乎其微地頓了下,臉上笑容依舊沒變。「你多心了,只是她有要事在身,不好再繼續耽擱下去。」
荀莞莞瞧著他們一來一往,其中火藥味之明顯,她想聞不出來都難呀……
「莞莞!走吧。」克紹再一次催促。
「是。」荀莞莞聽話地跟著轉身,有些遺憾不知救她的恩人是誰,將來還有機會見面嗎?
「荀姑娘!」
已經往前走的荀莞莞停下腳步,回過頭與「冰山美人」四目相對。
只見他原本冰冷的面容微揚起一抹淡笑,對她說道︰「在下莫軒,咱們……後會有期。」
他不急著阻擋克紹將荀莞莞帶走,反正他已經知道她的身份,之後有的是機會見面。
荀莞莞的心房猛力一縮,幾乎看傻了眼,他的笑容雖然很淺,卻散發出一股強大的魅惑力,幾乎將她的心魂吸走。
他本就長得好看,笑起來更是魅力無邊,與剛才冷若冰霜的氣質不同,卻也同樣吸引著她。
克紹發現荀莞莞在發傻,胸中一口氣又冒出,趕緊抓回她的注意力。「莞莞!」
「嗄?」荀莞莞回過頭,還沒有完全回神。
「不走嗎?」他繼續保持笑容,但表情已經有一點僵硬。
「是!」
這下子荀莞莞終於徹底回神,羞紅著臉低下頭,不敢再往後看,就怕又出糗。
她緊跟在克紹後頭離開,內心的慌亂卻久久無法平息,腦中一直浮現「冰山美人」的模樣,還有他最後一抹惑人笑意。
對了,他剛才有自報名字,叫什麼來著……啊,叫做莫軒!
「莫軒?」荀莞莞一邊走,一邊低聲喃喃自語。「這名字似乎不久前在哪兒聽過……」
她困惑地皺眉思考,除了自家之外,她最常走動的就是蘇穆察府邸,如果她真的聽過他的名字,不外乎就是在這兩處;而其中更有可能的是蘇穆察府邸,因為裡頭僕從多,大家都喜愛在私底下講些貴族間的小道消息——
她突然訝異的睜大眼,終於想起自己怎會聽過這個名字了!
是前幾日她與英虹談話時提到的,英虹說,當今聖上替芯夢格格指婚,而指婚的對象,就是——
莫軒貝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