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燭滅燈暗,所有人都入了夢鄉,唯有更夫盡責地敲響更鼓,提醒未入睡的人們,小心火燭。
晴兒的屋裡還燃著燭火,火光中映出床上兩道窈窕身影,她們並肩坐著,相互依偎。
晴兒拉住雨兒的手,精神奕奕,一張嘴張張闔闔說不停。
「你不知道,三爺有多厲害,他就這麼一拉一抽,就把小豆子從壞人手裡搶回來,雙腳一個輕巧橫踢,那個想拐賣小豆子的壞蛋,立刻給打趴在地,你沒當場看見,真是帥氣啊……」
晴兒的三爺經說完,滿足地長歎一聲,一床棉被被她緊緊摟抱在懷裡。雨兒伸手環住她的肩膀,見她笑得甜孜孜的,好像有人在她嘴裡塞了根糖葫蘆。
「我想,我好像喜歡上三爺了。」她把頭靠到雨兒肩上。
雨兒側過臉,審視她的笑顏。傻小姐,她哪裡是「好像」,是「已經」、「早就」喜歡上三爺。沒見過三爺之前,她便是滿心崇拜,見了本人後,還能不把一顆心全給繫上、掛上?
「小姐,你為什麼知道自己喜歡他,不是別人?」
晴兒一愣,類似的話,她也問過惠熙,那時惠熙回答,他喜歡楠楠的真心,喜歡她眼底看見的自己。那麼,她是不是也愛上他眼底的自己,以及他真誠的笑意?
她抬起頭,認真思考,在眼珠子轉兩圈之後,坐正身子。
「我們上街走著,滿街都是人,可奇怪的是,環顧全場,我看誰都不覺得特別,唯有他,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鼻,清晰得讓人心驚,教人印象深刻。」
「分手道別時,才一轉身、眼睛裡失去他的身影,就會覺得一股越來越強烈的孤寂滋生蔓延,密密麻麻地、一層一層裹滿了身子每一寸,然後我的心就會開始喧嚷、吵鬧,發出同一個聲音。」
「什麼聲音?」雨兒會心一笑,故意問。
晴兒笑得如夢似幻,好似被人丟進糖水裡漬了一晚,撈起來滿身都是甜蜜氣味。「那個聲音喊著——三爺、三爺、三爺……」
「可是,小姐不擔心嗎?三爺是高高在上的皇子,能與他匹配的,不是高官千金,便是皇親國戚,再不,也得是選秀中脫穎而出的秀女。之前老爺為了小姐,買通地方官員將小姐的名字自選秀名單中刪去,小姐與三爺……」
後話未竟,晴兒卻明白雨兒想表達的。
可不,陰錯陽差啦,不過就算她參與選秀,她又不是雨兒,事事會、樣樣通,最後恐怕也是以落選為收場吧。
「你擔憂的,我何嘗不知道,況且他心裡還有個楠楠呢。」
「既然明白,小姐何不離三爺遠一點?」
晴兒搖頭輕喟。「對我而言,三爺就像一劑毒藥,讓人著迷,也會讓人失了性命,可我無法考慮這麼多,我只能順著心意走,至於以後的事,誰曉得呢。」
「是毒藥,聰明的人就該拒絕。」雨兒驚訝她的回答,懷疑莫非愛情吞噬了小姐的智慧?
「雨兒,你知不知道,藥材當中,附子有毒,巴豆、半夏、細辛、天南星、蒼耳子、馬錢子……每樣都帶有毒性,但只要使用得當,就能為人治病。」
「我也明白我越接近三爺就越危險,可是若上蒼願意襄助一把,或許能給我一些幸福、一點快樂,或者……一段人生中最美麗的記憶啊。」
她雖然說得振振有詞,但雨兒才不信,難道有了記憶,往後歲月便能心滿意足,不會貪求更多?不,她不是樂觀的女性,在她眼裡,小姐的想法根本是飲鴆止渴。
只是小姐有句話說對了,未來的事誰曉得,今朝有酒今朝醉,就算千忍萬忍,任由金樽對月空歎,誰敢保證,能就此平安一世?
想想她的爹娘、她的族人,想想他們壓抑過多少悲歡愛恨,到終了,一樣無法完成夢想與心願,人生短暫,何必與自己的慾念抵死抗衡?
晴兒睨了她一眼。「你那是什麼表情啊?你覺得我配不上三爺?」
雨兒笑了,握住晴兒的雙手,笑道:「不是,最美的鮮花得插在最臭的牛糞上,三爺恰恰是那坨最臭的屎,配咱家小姐最合適不過。」
「你,敢偷笑我!」晴兒動手在她胳肢窩裡撓癢癢。
「不是偷笑,我是光明正大地笑,笑我們家小姐是最美、最鮮的花兒。」
「你還說、你還說!」
晴兒把雨兒壓在床上,猛朝她攻擊,雨兒笑得岔氣,連聲求饒,兩人笑鬧成一團,直到都累了,才在床上並肩躺平。
晴兒仰著頭,看著頂部床帳花紋,嘴邊的殘笑未退。
「雨兒,我知道你為我擔心,只是……如果我放棄認識他、結交他、欣賞他,此生我一定會後悔。」
「我只是擔心小姐深陷,無法自拔,而三爺給不起小姐要的感情。」
「屆時我也許會痛心疾首,可我寧願選擇傷心,也不願意錯過,遺憾終生。」
「小姐想清楚就好,往後無論處境再困難,我都會陪在小姐的身旁。」
「那就好……以後要繼續掩護我哦。」
「那還用說。」
拉起被子,雨兒將晴兒全身裹個緊密,笑道:「快睡吧,明天不是還要和三爺出去,得養足精神。」
「是。」晴兒閉上眼睛,雨兒也跟著閉眼。
過了好一會兒,晴兒柔聲輕喚,「雨兒。」
「嗯?」
「有你在我身邊,真好。」
雨兒沒回話,但嘴角揚起。
晴兒一身男裝,與惠熙共騎一騎。
快馬將他們帶離京城,一出城門,惠熙挑了條行人稀少的道路,晴兒仰頭向後,問:「三爺,我們要去哪裡?」
他笑而不答。
「說嘛,我好奇著呢。」她戳戳惠熙環在自己腰間的手臂。
「把你帶去賣。」他空出一手,捏了捏她的臉頰,光滑細緻的肌膚讓他的指尖享受了一番暢快。
「呵呵。」她仰頭大笑,額頭貼上他的下巴。
「被賣還那麼開心,要不要順便替我數數銀子?」
「當然開心,賣掉我,三爺可就成了千萬富豪啦。」
「你確定自己有那麼高價?」
「什麼高價?千萬我還估低了呢,就怕三爺太得意,一個不仔細,把我從馬上摔下來,爛泥巴晴兒可就掉價了。」
這會兒輪到惠熙大笑,好似隨時隨地她都有本領讓他的壞心情轉成好心情,她是他的開心法寶,一個再高價也不肯出讓的寶貝。
「駕!」惠熙揚鞭催馬,任長風獵獵,掠起衣袂翻捲。
晴兒長髮飛揚,隨著風打在他臉龐,風中混雜了淡淡清香,那是她的馨香,令他心神俱醉的氣息。
晴兒靠在他懷裡,兩人是那樣的親近,那樣的甜蜜,好似……好似她與他融為一體,在這天地間,塵世裡,再無人能打擾。
他們在草原中央下馬,晴兒俯眺這片貧瘠枯黃,彷彿無止境地綿延,仰望天空北雁南飛,眼前一派千里清冷秋無涯的蕭瑟景象,讓人開心不起來。
「不喜歡嗎?」
「荒原蕭索,瑟瑟泣冬風,灌木只餘一叢叢枯敗的骨架,衰草淒然,我不喜歡。」她嘟起嘴,搖搖頭。
「夏天的時候,這裡放眼望去儘是一片綠油油的大草原,處處綠草清香塞滿心肺,耀眼的藍天接連著艷麗的翠綠,美得讓人開懷大笑,忘卻所有煩惱。」
「有這麼美?」她聽了驚喜,不禁在腦海中想像美景。
「當然,滿地的鮮綠還夾雜各種顏色。紅的、粉的、黃的、橘的、白的……無數野花怒放,蝴蝶翩翩飛舞,偶爾還可以見到兔子的蹤跡。」
「好心動哦,等夏季,三爺再帶我來這裡,好不好?」
他笑著朝她點點頭,可一轉眼,眉頭又迅速緊起。「可惜有許多人,別說明年夏季的大草原,就是連明天的太陽都無緣得見。」
見惠熙的笑容隱起,晴兒的心底隱隱生憂。
「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得離開京城一段時間,也許一個月,也許兩個月,也許……再久一點。」
「三爺要去哪裡?」
「兩江。」
「為什麼?」得知他將離去,晴兒的好心情一掃而空,很是落寞。
「那裡水患連連,數十萬頃良田被淹,幾萬災民痛失家園,顛沛流離,無人可依。奸商賣米貴如珍珠,災民為求生存不惜賣兒鬻女,能吃的全進了肚子,不能吃的一樣進了腸腹,觀音土填肚、樹皮熬湯,全成了維持性命的糧食。」
兩江成了人間煉獄,滿朝大臣無法可施,大皇子壢熙領了皇命,為治災日夜苦思操勞,勞出疾病,可為千萬百姓,他忍著、撐著,咬牙安頓了所有災民後,直至病體難支,被地方官一頂大轎送回京城。
父皇遂命他進災區,接下皇兄未完成的差事。眼下雖未出京,他已先著手研究災區問題,這一深究,才曉得災情嚴重。
「朝廷裡沒有撥糧賑災嗎?」
「撥了,可是接近歲末,新的稅賦未收上來,能撥出去的不過二十萬兩,又經層層剝削,真正能用到災民身上的,不過區區幾萬兩銀子,皇兄一趟兩江行,殺了狗官十數名,可越查越深,真實的情況越駭人,再這麼一路殺下去,就沒有官員可以辦差了,眼前只好先讓他們戴罪立功。
「問題是,區區幾萬兩銀子能有什麼用?別說那麼多張嘴要吃飯、那麼多傷病患要醫治,待災民返回家鄉後,還得重整家園、買耕具,買種子,熬到下一次收割……光想到這個,就讓人坐立不安。」
好個憂國憂民的三皇子,晴兒望著他一臉愁容,恨不得多幫他一把。
「所以現在最大的問題,是銀子?」
「對。」飽學齋能動用的銀子全挪用了,可那些銀子頂不了太久。
「有沒想過抄貪官的家?」
「這招是皇兄第一個想到的,本以為可以搜個幾十幾萬兩出來,沒想到竟只刨出三萬多兩。」
「換句話說,最大的蠹蟲還沒抓到。」
「或許。」
「如果請皇帝下一道聖旨,自首無罪,把官銀吐出來,並加倍還給朝廷者,日後被查出涉案的話,不再追究,並保留原官位的話呢?」
惠熙一笑,這是奸商才想得到的事,所以他也想到了,此刻的燃眉之急是缺銀子,先把銀子給逼出來,解決災民之苦是第一要件,倘若這些官員罪行重大,此回暫不追究,日後派細作埋伏身邊,待下次再犯,重罪處決便是。
於是,他上摺子,卻被皇上給駁了。
惠熙不知道皇上的用意是因為那只「罪行重大」的蠹蟲,擺明與皇后、皇太后一族有關,怕動一發而牽全身,還是擔心他的法子會養虎為患,總之,行不通。
「再想想,想個旁人想不出來的好法子。三爺有賞。」
「還是不行嗎?倘若銀子不能從官家出,那麼必得從民間得,民間……誰的錢多,農民……沒有;讀書人……沒有;工匠……更是想都別想,能夠度日餬口再攬點棺材本就算不錯啦,所以,只能從士農工商的最末流身上想辦法。」
他聽出她酸溜溜的口氣。沒錯,所有人都看不起商人,可遇著事,就想從商家身上動腦筋,算來算去,朝廷對商戶還真是不仁不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