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喜歡楠楠,非常、非常喜歡。
雖然喜歡楠楠的人很多,就像眼前有了五分醉意的閱熙,就像那個再也不輕易展露笑顏的壢熙,他們的心,都因為楠楠的殉葬,缺失了一角。
惠熙擰著眉目,白皙手指端著瓷杯,氣悶地一口口飲下杯中烈酒。
「她長得又不美麗,不會寫詩、不會填詞、不會彈琴,連女人最基本的溫婉柔順都沒有,這種女子,隨便伸手一撈就是一大把,沒什麼值得誇耀。」閱熙也仰頭飲盡杯中物。
「說的好,可偏偏,我們無法對她忘情。」
惠熙敲著自己的額頂,蠢吶、笨吶,明知道楠楠早已選定儇熙,明知道她的愛情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明知她只想成為儇熙的比翼鳥、連理枝……可放手、放心……難吶!
而今她為了愛情,連命都搭了進去,教他們這些全心維護她的男人,情何以堪?
「我聽見李荃紫的瘋言瘋語,她說,太子本想放棄江山,帶著熱愛自由的楠楠遠走高飛。因為知道這個計劃,她才會怒火中燒,選擇與梁皓合作。」閱熙說道。
直到現在,他還是無法相信這樣的說法,江山多嬌、權勢多迷人,堂堂一國儲君的龍儇熙竟然願意為了一個女人全數放棄?
「這謠言我聽過,我相信女人的嫉妒與瘋狂,但無法想像,我們搶了一輩子的東西,他竟然不屑一顧。」可惜他的計劃與性命,最終都毀在女人的嫉妒裡。
「是不是因為這樣的絕對真心,他才能打敗我們所有人,贏得楠楠的真情?」
「贏又如何,他終究是死了,就算楠楠一心追隨又如何,太子再也不會知道、不會感動,不會為她做什麼。」
「對,死了就是死了,再也改變不了什麼。來,乾一杯,我們敬、敬……楠丫頭的笨。」
清脆撞杯後,惠熙又一口飲盡杯中烈酒。「她笨?錯,世間再找不到比她更聰明的女子。知不知道,光是那些包包,替咱們大燕國賺進多少稅收?」
他輕笑出聲,想起楠楠設計的包包,想他們合力開「飽學齋」賺進大把大把銀子,想她那一大堆稀奇古怪的賺錢點子……她哪裡笨啊,她聰明得不得了。
「好好好,她不笨,她聰明,可聰明的女人怎麼會選擇死亡?螻蟻尚且偷生啊,她不是批評過殉葬嗎,說那是野蠻律法,是為了殘害女人而被發明出來的。」
「是啊,那回我還笑話她說,男人何必殘害女人?男人死了,沒人可依靠,女人自然活不下去。」
「可不,丫頭聽了狠狠瞪你,滿肚子不平,還回道:」誰說女人非得依靠男人才活下去?誰說女人不能在天地間獨立?說穿了,根本是男人膽子小,害怕死亡後的世界,非要拖女人陪他下地獄,才會感到心安。『「
話說出口,閱熙一陣心驚,他怎麼會把那丫頭的話,一字一句給記得這樣牢?
「這個心口不一的女人,她口口聲聲喊女人要獨立,說看不起男人拉女人殉葬,為什麼還巴巴地把自己的命送上?四弟,你說的對,我同意你了,她絕對、絕對是個笨女人。」
「三哥……」閱熙抬起眉眼,炯亮的黑瞳裡閃爍著水光。「我很想楠楠。」
猛地仰頭,閱熙拿起整壺酒,直接往嘴巴裡灌。醉吧、醉吧,一醉解千愁,待酒醒,他又是風光俊朗的四爺。
「那個沒心肝的丫頭,想她做啥?枉你再想,人家還是不管不顧,笑著進皇陵。」惠熙搶下他的酒壺。
壞丫頭、臭丫頭,沒見過比她更揪人心的丫頭,偏偏她到死了,還要狠狠掐他們一把。
「三哥,我們還能夠遇見一個像她那樣的女子嗎?」閱熙笑問。
「遇不到了……再也、再也遇不到了。」惠熙搖頭、搖頭,再搖頭。
世間哪來那麼多靈秀的女子,一個天地錯誤已讓人驚艷不已,怎可能接二連三?
「如果遇到了呢?這回三哥可不可以把她讓給我?」
惠熙凝視閱熙,久久不轉開眼,雖然已是醉眼模糊,他仍然認真鄭重回答——
「不會,如果再遇到一個楠楠,我會牢牢把她抓住,讓她的眼睛裡只看得見我、耳朵只聽得見我、心裡只想得到我,我不會給她任何機會,走到另一個男人身邊。」
「三哥,你很壞。」閱熙指著他的鼻子罵。
「對,我壞,所以楠楠老叫我狐狸。」可惜狐狸那麼狡猾、那麼壞,還是無法拐得她的心。
「三哥,你很自私。」
「對,我是自私鬼。」可楠楠說過,為愛情自私,天經地義,理所當然;不為情愛自私,天誅地滅。
閱熙指天畫地,斷言道。「三哥,你這麼壞,若真再碰見一個楠楠,她一定、一定不會愛上你!」
「那麼……我改,改得不那麼壞、不那麼自私、不那麼狐狸……」改得她會愛上自己,會生死相隨,像楠楠對太子那樣,義無反顧。
查晴兒是城西查老爺的獨生女。
查老爺有一妻三妾,祖上是以賣茶起家,幾代下來,累積了不少財富,可惜代代單傳,到了查老爺這一代情況更糟,自從大房生下女兒晴兒之後,肚皮便不再爭氣,十幾年下來,就連其他妾室也全無動靜。
這下急壞了查老爺,可再急,生不出來就是生不出來,急死也沒用。
於是他訪遍名醫,又娶進年輕體壯的妾室,而查夫人則經常帶幾個妾室求神問卜,卻問不出個所以然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焦急期盼的心也慢慢淡了,只能安慰自己——有兒有女皆是天注定,倘若沒有福份,就算生下來,也難保不夭折。
就這樣,晴兒成了查家的獨苗。
查家世代經商,查老爺年輕時還考中進士,求得功名,只不過當了幾年官後,還是覺得商場比較符合自己的志趣,因此對官場漸漸失去雄心,這些年也就補個七品閒缺,和朝廷略略打個交道。
在對晴兒的教養上,雖然查老爺給她請足了師傅,卻不要求她非得把琴棋書畫樣樣弄通,再加上查家就這麼個千金,捧在掌心疼都來不及了,怎捨得責備。因此晴兒學問不成、才華無幾,倒是承襲了查老爺經商的手段,不僅打了一手好算盤,還養出精明腦袋。
其實查老爺的私心裡也拿晴兒當男孩養,想等她長大後接手家業,入贅個女婿、生下幾個兒子替查家傳宗接代,以便對得起查家祖先,因此晴兒成天跟著他在鋪子裡進出,全無半分女孩子的模樣。
而在晴兒十二歲那年,朝廷裡發生一件大事。
三品官員梁越棋犯了事,遭誅連九族,十五歲以上男子一律處斬,十五歲以下男子發配,而女眷沒入賤籍,或賣、或進宮為奴僕,等等不一。
查老爺和梁越棋有幾分交情,見梁家自此沒落,救不了故人兒子,便設法從人販子手中買下他的女兒,改名雨兒,帶回家裡,做為女兒的貼身丫鬟。
雨兒是個真正的官家千金,別說詩詞歌賦,廚藝、刺繡,尤其是那手字啊,更讓人讚不絕口。她會彈琴、會跳舞,還有一副好歌喉,倘若沒遭家變,這樣的人品才氣,肯定能在幾年後的選秀中脫穎而出。可惜,人向來不能與天爭。
都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晴兒在雨兒相伴幾年的熏陶後,行為舉止漸漸有了女孩的模樣,雖說還是喜歡成天在外頭跑,可氣質已和幾年前大不相同。
這日,天氣有些微涼,來碗典心樓的湯團團再好不過,那熱呼呼的糰子吃在嘴裡的滋味吶……讓人作夢都想來一碗。
晴兒在茶鋪裡對過帳後,就拉著雨兒沿著大街往典心樓的方向快走。不單是她們,京城裡的女孩幾乎都迷上了典心樓的甜品。
「雨兒,我有個想法,你聽聽。」
「是,小姐。」
「最近京城裡多了幾間買賣茶葉的鋪子,家裡生意冷清不少,雖說咱們家有根底,生意慘淡點也不受影響,可畢竟是祖宗傳下來的家業,不能在爹爹這一代斷了根。」
「鋪裡生意不好,為什麼這些天老爺還要派下人到別家店裡買茶葉?」雨兒還以為茶葉不夠賣,得向同業批貨。
「這叫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我們得曉得別人的茶葉和咱們的優劣差別在哪裡,才能想出對策。」
「所以知道差別了嗎?」對於生意,雨兒半點不通。
「產地差不多、制茶手法差不多,說實話,還真沒差多少。」
「那可怎麼辦才好,大家都一樣,別人憑什麼要買我們的?」就因為老字號嗎?可聽說有店家正降價求售,有便宜可撿,誰還管得上老交情。
「我明白,所以心裡正琢磨著該怎麼應對才好。」
「小姐有想法了嗎?」
「還沒有,不過……近日聽說嫣紅齋的王老闆病了,急著用錢,想把鋪子盤出去。」
雨兒瞄了晴兒一眼。不會吧,小姐的心未免太大,茶鋪的麻煩事兒尚未解決,又盤算起別的生意。「小姐想把嫣紅齋頂下來?可咱們又不會做胭脂。」
經營不熟悉的產業可不是容易的事,倘若沒有貨源,根本不可能撐得了太久。
「所以咱們不只要嫣紅齋的鋪子,連他們製作胭脂的作坊也得一併盤下來。」
「王老闆肯嗎?那是他們祖傳的手藝家業,向來傳子不傳女。」
「王老闆的兒子是個不學無術的傢伙,鋪子、作坊交到他手上,肯定兩個字——完蛋。王老闆不會不知道這點,這是我們可以相談的空間,只是得先擬個讓人心動的好契約才成。」
晴兒心底忖度,倘若買賣順利,或者可以說動爹爹把家後面那塊地皮拿來蓋作坊,招募更多的人才,擴大產量。
「知道了,小姐是要雨兒擬契約吧。」雨兒笑道。
「自然是,這方圓十里,誰的字賽過咱們家雨兒,若非爹爹固執,我就請你當大帳房。」
「小姐別開玩笑了,成天對著那些數字,誰受得了。」與其看帳本,她寧可傷傷眼力,多繡幾朵花。
看著雨兒避之唯恐不及的表情,晴兒忍不住嗤笑出聲。「你啊,沒出息。」
「小姐出息,丫頭自然跟著出息,假若丫頭沒出息,自然是……」雨兒斜眼瞄她。
「是是,是本小姐的問題。」說完,兩人都笑了。
她們繼續說著、走著,突然看見街邊有兩個賣包子的攤販,兩攤中間隔著一攤賣字畫的。
左邊那攤生意好得不得了,叫賣的是個俊俏的少年郎,婆婆媽媽們全圍在他身邊,他一面賣包子、一面與顧客們說說笑笑,還不時講些趣聞、故事,讓眾人買完了包子,還捨不得離開。
相較之下,右邊那攤包子的情形就慘了,吆喝生意的是兩個七、八歲,全身髒兮兮的小孩,他們扯著喉嚨喊了老半天都沒人搭理,小的那個越賣越心酸,喊著喊著,竟掉下眼淚。
晴兒停下腳步,沉吟半晌後,問:「雨兒,你說,這年輕人一個包子賣三文,小孩只賣兩文,為啥大家全往年輕人那裡擠?」
「可能是看那娃兒全身髒兮兮的,怕包子不乾淨吧。」
「是有這個可能。雨兒,你去年輕人那裡買個包子來嘗嘗。」
「小姐餓了嗎?不過……咱們不是要上典心樓?」
「別問,去買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