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冽的寒風強勁地刮動馬車金銀雙繡的簾子,拂入幾分蕭瑟,也刮動站在馬車邊的男人的袍角,和他束起的發,而他依舊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地面。
一旁男人的貼侍想了好一會,才淡聲提醒著,「二爺,時候不早了。」
「我知道。」他的嗓音低沉渾厚,噙著一股與生俱來的霸氣。
「那個……」貼侍看著他注視的地面,忍不住又說:「二爺到底想做什麼,還是趕緊決定吧。」
尹少竹眉眼不動,像是在深忖著什麼,好半晌才開口問:「破軍你想,在這種天候下,要是我不管她,她會不會有事?」
拉緊身上的斗篷,他很認真地點頭,「會。」
這不是廢話嗎?正值隆冬,眼看就要下雪了,躺在官道邊,只穿著輕薄衣裳的小姑娘,要是不被凍死,他的頭就剁下來給他當椅子坐。
身為貼侍,破軍自認已經將主子的個性摸透個七、八分。
他知道,如果可以,二爺盡量不碰麻煩事,可一旦遇著了,一番掙扎之後,他的決定必定是——
「嘖,麻煩。」果真,半晌,尹少竹歎了口氣,前進一步,將落難的小姑娘抱回馬車。「走吧。」
「是。」破軍隱忍著笑意,再度驅馬前進。
唉,終究還是會救的嘛,既然如此,又何必考慮這麼久?
尹府。
高大頎長的身形出現在通往府裡西邊的小徑上,尹少竹健步如飛,向來冷沉的五官在此刻更顯不耐。
「你確定她是失憶?」他走著,一邊問,嗓音比平常更沉。
「大夫是這麼說的。」破軍跟隨在旁低聲應道。
尹少竹蘸墨似的濃眉幾乎快要皺在一塊,只見他走過垂花拱門,走進自己院落沁竹堂,繞過長廊,直往盡頭的小房而去。
一把將門推開,便見那個小姑娘就呆坐在床上,一臉茫然地抬眼,然後那雙水靈靈的大眼倏地發亮,直睇著他。
尹少竹不由得一怔,疑惑地打量著她。
這狀況對他而言,弔詭極了。
鮮少有人敢如此明目張膽地看著他,尤其對方還是個看起來非常柔弱,抱起來如鴻毛一樣輕盈的小姑娘。
從小到大,府裡的丫頭見他濃眉一攢不嚇哭的,只有大哥的貼身丫鬟紅袖和義妹丹禾了。
「哇,好俊的爺兒。」她的嗓音軟綿綿的,大眼閃動著,儼然像個不知世間險惡的小女孩。
大步走到她面前,他伸手在她眼前揮了幾下。「你的眼睛是好的嗎?」
眨眨眼,她努力看了再看。「很好呀,我連爺兒臉上的汗毛都看得一清二楚呢……爺兒為什麼要這麼問?」
尹少竹揚起眉打量著她。
一張瑩白巴掌臉,秀眉配上水靈大眼,挺鼻下有張櫻桃小嘴,是個美人胚子,身形偏瘦,稍嫌嬌小,教人難以猜測她的年紀。
只是,初見面就誇他長得俊,要是眼睛沒問題,只怕這小姑娘諂媚成性了。
不是他自謙,長這麼大,還沒聽過有人說他長得俊的,就算商場上有人想巴結他,也不會說出這麼違背良心的話。
防備並非他的天性,然而現在身為當家,他背負著保衛整個尹府的重責大任,一點都輕忽不得。「你叫什麼名字?」
「不記得了。」小姑娘可憐兮兮地扁起嘴,不過是眨眼工夫,她的眸底已經蓄了一片淚池,讓身後的破軍暗叫不妙。
「為什麼不記得?」尹少竹再問,明知道問不出名堂,但就是要從她的回話、反應,確定真偽。
「就、就不記得了啊……」那張蒼白的小嘴扁得更緊了。
「身上可有任何可以表明身份的物品?」
想了下,她取下一直繫在腰帶上的手絹。「只有這個。」
尹少竹接過手,手絹質地柔滑是上等的織絹,織紋極為精緻,沒有多餘的贅繡,只在角落繡上朱宓兩個字。
「朱宓?」沉吟著,他橫睨向她。
她身上的衣料極為普通,發上沒有任何釵飾,恐怕渾身上下最值錢的就是這條手絹了。
這手絹真是她的嗎?
「爺兒要趕我走嗎?」小姑娘十指不安的絞動著。
尹少竹直睇著她粗糙的十指,滿是凍裂的口子,再見她瘦弱得不長肉,要說她有任何危險性,似乎不太可能。
「至少會讓你待到身上的傷勢復元。」做出承諾,他將手絹遞還給她。
一路上,他聽破軍提起,她身上有幾處淤傷,雖沒有傷及骨肉,卻難以判斷到底是受到什麼樣的傷害,又是為什麼會倒在官道邊。
「可、可要是我的傷好了,卻還是不記得自己是誰,那該怎麼辦?」她說著,兩行清淚登時滑落。
後頭的破軍見狀,幽幽地歎了口氣,只見尹少竹握緊了拳頭,沉聲道:「你可以在這裡待到你恢復記憶為止。」
「真的?!」小姑娘喜出望外地看著他。
「不要懷疑我說的話。」他沉下眸色警告。
「謝謝你,我運氣真好,想不到爺兒人長得好看,就連心地也好極了。」她感動極了,邊笑邊哭著。
唇角抽顫了下,他忍不住問:「你真覺得我好看?」
「嗯,爺兒濃眉有型,大眼有神,俊鼻挺直,唇形稜角分明又厚薄適中,五官立體出眾,誰見了都會誇爺兒長得好極了。」
尹少竹開始懷疑這小姑娘可能不只失去記憶,還一併撞壞腦子了。
她說得眉飛色舞,要是他夠虛榮,極有可能就被她給哄上天去,然而他太清楚自己的相貌如何,就算她說得口沫橫飛,也只是聽聽而已。
他的濃眉確實有型,但爹總說他的眉骨太立體,顯得太霸氣;而他的大眼確實有神,然而在眉骨之下,看上去分外銳利冷沉,娘就總說他的眼睛太兇惡;他的鼻形確實挺直,然而大哥總說他的鼻形長得不好,給人陰險的感覺;他的唇倒是真的長得挺好的,可惜當他笑時,小弟總說他又在想什麼壞勾當了……
他娘的!他笑也不行了?明明就是開心的笑,為什麼得被想得那麼邪惡?
他一直是被嫌棄的。小時候,他會介意,但當身旁嚇壞的丫頭與日俱增之後,他慢慢習慣了,而且在商場上,他這張臉更是好用,只要他眉一挑,眼一動,唇角再勾,向醉月樓賒帳的人,會立刻在三天之內把錢備齊還上。
不過,這丫頭……他打量著她,試著讓臉色更沉,眸色更冷,她那雙眼卻是眨也不眨地瞅著他,那般瑩亮水潤,教他沒來由有些害臊起來。
輕咳幾聲,他別開眼道:「聽著,從今天開始,你就叫做朱宓,在你身體復元之前,可以在這裡待下,但等你身體復元,必須暫時在府裡為奴,可有意見?」
「沒有。」她答得很快,像是怕他反悔。
「那麼,你的事我會交代下去,就這樣。」
「是。」
尹少竹沒多說什麼,總覺得被那雙水靈大眼給注視得渾身不對勁,一回頭便見貼侍掩嘴忍笑,他不禁有點羞惱成怒,「你在笑什麼?」
「我要是姑娘家的話,二爺早就迎娶我為妻了。」破軍把笑意收拾得妥當後才開口。
這麼說的意思,純粹只是見慣主子對老弱婦孺特別沒轍;二爺雖然長得凶狠,但只要姑娘家在他面前撒泡淚,便立刻舉雙手投降。
「鬼才會娶你為妻!」尹少竹羞惱低咆,隨即離開。
他當然知道破軍在暗喻什麼,可有什麼法子?他只是長相兇惡,又不是連心腸都是黑的。
想著,朱宓的話便不斷地在他腦海裡出現,嚴重地騷擾著他,直到,他發現自己撿了什麼樣的麻煩回家!
「二爺,不好了。」遠處,傳來破軍帶著戲謔,聽似不痛不癢的叫喚。
「別跟我說又是那傢伙闖了什麼禍!」
正在書房裡作帳的尹少竹眉眼不抬,然而握筆的大掌已經浮起大把的青筋,感覺手中的螺鈿筆就快要被他硬生生折斷。
「二爺真是料事如神,確實又是朱宓惹了禍。」破軍輕步來到他面前,俊俏的玉容堆滿看好戲的表情。
只見尹少竹微使勁,手中的螺鈿筆立刻應聲而斷。
「她又幹了什麼事」他吼著。
「她燒了半間廚房。」
尹少竹呆掉。「……不會是因為我叫她去燒熱水吧。」
「應該是喔。」破軍笑得可樂了。
「他奶奶的,那丫頭到底是想怎樣?」他火大極了,卻還是乖乖把賬本闔上,往外走去。
自從她身體康復之後,他便讓胡大娘領著她到僕人房待下,然而,不過是發派她去掃前院的落葉,她竟爬上樹把葉子全都摘下來,教前院一整列的樺樹全都光禿禿一片。
胡大娘向他投訴,令他不得不管,問她時,她說:「這樣就不會有落葉了啊,也不需要天天掃了啊,二爺不覺得我很聰明嗎?」
簡直是蠢到教人想掐死她!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對殺人如此渴望,而他最想殺的是自己,因為是他把那個蠢蛋給帶回家的。
於是,為了彌補自己犯下的過錯,他只好把朱宓交給義妹丹禾教導。
豈料,不過三天,丹禾就將她退貨,只因——「她煮茶不放茶葉就算了,可是她不能在擦門戶時,擦得整個大廳鬧水患呀。」
罪名——一個朱宓,會增加府裡丫鬟三倍的工作量,於是掌管所有丫鬟調度的丹禾,當機立斷將燙手山芋送還。
當他問朱宓時,她說:「我一次提了好幾桶水,全部潑濕再一口氣擦,這樣不是比較快嗎?」
是啊,他很快就可以把她給送上山頭了!
然而,在朱宓可憐兮兮外加兩泡淚眼的攻勢下,他只好認賠,把她收在身邊,心想只讓她服侍自己,就算有禍,他也擔了。
但是,她不會更衣,脫他的衣服脫到繫繩打結,幫他束髮,束到他懷疑自己的頭髮快要被拔光……
突然,他發現,自己能撿到一個這麼一無是處的廢柴丫頭,肯定是老天安排來逼他修身養性的。
於是,他不氣不惱,平心靜氣的對待她,不再發派對她而言太高難度的工作,只負責幫他端來膳食,送洗臉水,準備洗澡水就夠了,可誰知道——
當尹少竹來到廚房時,火已經滅了,可是廚房已然半毀狀態,尤其是裡頭的四口灶。
「二爺……」朱宓一見他來,淚水早已準備好。
他手一抬,雙眼緊閉著,暫時不想聽她的聲音,不想看她的臉,要不然他很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失去控制,會做出什麼天理不容的歹事。
他娘的,他已忙得要死,一天十二個時辰,他都嫌不夠用了,偏偏又多了個惹事精,專惹麻煩要他善後,將他捉襟見肘的時間再分割一些,看樣子他今天晚上可以不用睡了!
「二爺,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覺得灶口太小,木柴堆得不夠多,水燒得不夠快,所以我才會多添點柴,結果不知道為什麼會燒到外頭……」
尹少竹再抬手,示意她閉上嘴,張眼看著正在善後的丹禾,他不禁輕歎,「丹禾,這丫頭給你添麻煩了。」
丹禾看他一眼,淡道:「倒也不會,只是……二爺能不能請朱宓別碰火?」
「……我知道了。」
說到底,還是他的錯,因為是他叫她去燒熱水的。
從此之後,他不得不把她帶在身邊隨時監控著,以免她一個不小心又闖出什麼禍。
但是——
「二爺,外頭是怎麼了?」
掀開馬車簾,朱宓被滿目瘡痍的景致和無家可歸的難民給震懾住。
「放下簾子。」尹少竹眼也不抬地命令。
轆轆而行的馬車內,兩人面對面坐著,朱宓直睇著外頭,而尹少竹則不斷地盤算著今年的稅收。
眼看穀物就要收成了,卻無端江河氾濫,淹沒良田,就連養蠶的桑樹都泡爛,桑樹沒了,蠶餓死大半,產不出蠶絲,嚴重影響織造,教他一個頭兩個大,心煩透頂。
雖說尹家有三兄弟,然而尹府旗下,絲織、漕運、農賦、糧貨、酒樓、花樓、茶樓等產業,因大哥小弟不管,全都落在他尹少竹的肩上,累得他南北奔波,如今又遇上天災,更是教他心緒惡劣。
「可是二爺,咱們不幫他們嗎?」朱宓不死心又問。
「有蘇州的官爺們處理,哪裡輪得到咱們?」
「可是,我沒瞧見官爺。」
「晚點就會處置,你能不能讓我靜一靜。」尹少竹火大地吼著,怒目直瞪著嚇得臉色蒼白的朱宓,心裡不禁有點過意不去,耐著性子,低聲道:「尹府是商人,儘管是仕紳之家,但這些事還輪不到尹府插手,你別管。」
「可是,能幫多少就幫多少,不是嗎?」朱宓垂下眼道。
「就跟你說,這裡不是金陵,是蘇州,自有人會處置。」他不敢再吼,就怕她待會又撲簌簌地掉淚。
真是個水做的丫頭,動不動就是兩泡淚,搞得他罵也不是,早晚逼得他內傷而死。
瞧瞧她,多尊貴的丫鬟,可以和主子同車而坐,更可以和他同席用膳,還可以隨他到處跑……該死,他現在後悔極了,寧可把她丟在府裡,也不該帶她來蘇州,搞得他更加心煩。
「可是,二爺願意救我,為什麼卻不願意幫幫他們?他們看起來比我更需要幫助,不是嗎?」
他閉了閉眼,無語問蒼天,驀地卻感覺馬車停住,不由得低問:「破軍?」
「二爺,前方有樹橫倒,而兩旁皆有難民,馬車過不去。」負責駕馬車的破軍拉住韁繩,道出眼前的狀況。
「二爺,我下去看看。」朱宓說著,根本不管尹少竹答允了沒,逕自從後方下車,再繞到前方一看,只見約莫三、四丈高的大樹橫倒在路邊,而無家可歸的難民就圍在兩旁。
「破軍,咱們繞道。」尹少竹下馬車看了眼,當機立斷道。
「可是二爺,這兒水患波及頗大,咱們要是繞道,就怕得繞出城外,但這天都快要黑了。」沒把話說得太白,但他相信主子明白他的意思。
這裡水患多日,卻不見蘇州官府出面處置,要是入夜還在城外走動,就怕這些流離失所的難民,會趁機群擁而上,強奪財物。
尹少竹沉吟著,見那大樹至少有幾百斤重,眼下只好拿出一些銀兩,請這些難民幫忙移動,又可以幫到他們一些。
他正忖著,卻見朱宓彎下腰,像是要抱起樹幹,他不禁失笑。「宓丫頭,你以為自己搬得動嗎?」
真不是他要說她蠢,實在是她的行徑,有時沒半點準則在。
這棵大樹,怕是十個大男人,都不見得能合力挪動,更遑論她一個纖弱的小女子?
「我可以。」說著,她看著樹,輕拍樹身,像是在掂算重量。
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知道自己可以。
「喔,你要是真做得到,我就答應你一個要求。」他訕笑著。
「真的?」她回頭,笑得雙眼發亮。「二爺,不准騙我喔。」
「我向來是說到做到。」
「好!」答聲的同時,她雙臂使力,竟將三、四丈長的大樹給抱起。
當場,眾人嘩然,破軍一雙眼珠都快要掉出來,就連尹少竹也看傻了眼。
怎麼可能?
「不好意思,請讓讓、請讓讓。」吃重地喊著,朱宓緩慢地挪動樹幹,逼著難民往旁集中,將樹幹整個移到路邊,才氣喘吁吁地坐在樹幹上。
「好厲害……」
「這小姑娘真是了得!」
群眾中有人忍不住嚷著,朱宓抬眼,笑得有點赧然,隨即又想到尹少竹許她一個要求,又蹦蹦跳跳地跑到他面前。
「二爺……」她呵呵笑著。
尹少竹看著朱宓半晌。「你怎麼辦到的?」他簡直懷疑自己陷入某種幻覺中,要不她看起來還未及笄,怎麼可能搬得動?
喔,不,無關乎及笄不及笄,而是她一個弱質女流,整個人瘦得乾癟癟的,怎麼可能有這麼驚人的力氣?
「我也不知道,但我就是知道自己可以。」她笑嘻嘻的,伸出手。「二爺,你剛才答應我可以要求一件事,現在,我想要……」
二話不說,他取出身上的錦囊,遞給她。「拿去吧,記得別全給。」
朱宓接過錦囊,笑得水眸微瞇。「我就知道二爺人最好了。」
尹少竹直睇著她柔媚的笑臉,那水眸還盈著淚,可一勾彎唇角,那抹笑意從唇角延伸到眸底,化為一股似香如霧的氣息,在他心口間縈繞,像是某種魔咒,將他困縛,直到她離去幾步遠,他還回不了神。
他這是怎麼著?
回到馬車,他自問著,緊按著莫名加速的心跳,不能理解怎麼她一笑,就教他整個人像是入魔了般。
他還有很多事要忙,還有許多賦稅得重新計算,只因這裡鬧了天災,賦稅得重擬,不得再加重這些莊稼人的負擔,可是這當頭,他卻被困在那抹笑容裡。
於是,他猜想,也許是因為大部份的姑娘一見到他,總是被嚇得花容失色,沒有人會對他笑,所以他一時之間被迷惑了。
畢竟,她可是頭一個如此接近他,完全不畏懼他這張臉,還能朝他展開笑靨的姑娘。
正忖著,突地聽見外頭,她的聲響。「二爺!」
驀地回神,他拉開馬車簾探去。「怎麼了?」
「二爺,你還有沒有銀兩?不夠用!」她扯開喉嚨喊著,只因為她的身旁圍了一大圈的難民乞兒,幾乎要將她淹沒。
尹少竹怔了下,隨即猙獰地斜勾唇角。「朱宓……你知不知道我的錦囊裡放了多少銀兩?」該死的,他氣得連聲音都顫抖了。
「二爺,放多少不是重點,重點是,沒有銀兩了,可是還有很多人沒拿到,二爺還有沒有?」
「沒有!」他吼著。
他娘的,他的錦囊裡放了快要一百兩銀,她居然眨眼間就把錢給撒光,還有臉問他還有沒有!
沒掐死她,已經是她上輩子福德積得夠厚了!
「二爺,你趕緊想法子去弄點錢來。」她又說。
瞠目結舌,他難以置信自己聽見什麼。
「該死的你,竟敢叫我去弄錢!你知不知道你已經花了我快一百兩,你要怎麼還我?」前債未清,還敢再借,存心找死!
「不然我做牛做馬還二爺嘛!」
「不用!」她迄今惹的禍,已經是她這一輩子都還不起了。
「不然我下輩子再服侍二爺!」
「千萬不要!」光是這輩子遇見她,他已經覺得自己夠背的了,要是再加上下輩子,恐怕他早晚得死在她手上!
「二爺,幫幫忙嘛……」她嘴一扁,淚水「啪」的一聲,很不客氣的淌落。
攥緊拳頭,他咬了咬牙,下了馬車,衝到前頭,一把抓下破軍腰間的錦囊,朝她吼著,「給我聽著,朱宓,只剩下這些,再多沒有了,事情辦完,給我馬上回馬車,要不然我就丟下你回金陵!」話落,他將錦囊丟給她。
瞬地,朱宓身旁的難民乞兒推擠著要搶奪錦囊,卻見朱宓身手極快的按住前頭人的肩,撐高自己的同時,已將錦囊接在手中,朝他笑道:「二爺,我就知道你人最好、最善良了。」
「……老子早晚死在這句話上。」他微惱地咕噥著。
「二爺……那是我的錦囊。」破軍欲哭無淚地看著他。
「回頭再還你,可以吧。」尹少竹沒好氣地道。「該死,我根本不該帶她出門的,簡直是失策……不對,打一開始我就不該把她撿回家,都是你,要不是你說把她留在那裡會出事,我才不會把她帶回家。」
破軍一臉心酸地看著他,「二爺,話不是這麼說的吧,明明就是你想救……」
「簡直就是個天大的麻煩,我怎麼會鬼迷心竅地把她帶在身邊?」
聽完,破軍歎口氣,隨即下了馬車前座,站到他身旁。「二爺,你別擔心,再過三年就好。」
「怎麼,你何時會算命了,我怎麼都不知道?」
「跟在二爺身邊,看過不少人,自然也懂得一番推論。」破軍說得煞有介事,雙腳卻偷偷地往旁移動著。
「喔?你倒是說說,為什麼再過三年就好?是她會轉性不找我麻煩嗎?還是她會恢復記憶,自動離開?」他說著,笑得很猙獰。
「喔,不,我的意思是說,大約再過三年,二爺也差不多習慣了。」破軍話一落,腳底抹油,溜!
「該死的你!想死的話,不用跟我客氣,老子一定給你一個痛快!」尹少竹咆哮著,大眼噴著火。
破軍早就溜到幾尺之外。
尹少竹瞪著他,卻見他不斷地指著他的後方,不耐地轉過頭去,就看到朱宓快要被一票乞兒給淹沒,她痛苦地擰起眉,可周圍的乞兒還是直朝她擠去。
「渾帳,給我退下,一個個都退下!」尹少竹吼著,身形極快地將圍在朱宓周圍的乞兒一個個扯開。「破軍,快把這些人一個個給我記下,立刻通知官爺過來押人!」
「是。」破軍應著,卻壓根沒挪開腳,只是待在原地看好戲。
「二爺,別這樣,又沒什麼事。」朱宓被他一把扯出來,身上的湖水綠對襟短帔,早已被扯得凌亂,就連挽起的髻也散落幾綹髮絲,滑落在額邊和纖白的頸間。
「……這樣還沒什麼事?」瞪著她一身狼狽,他一口白牙都快要咬碎。
她這模樣活像是被人非禮,她卻一點自覺都沒有……到底還要蠢到什麼地步?非要他這麼牽腸掛肚,她才爽快?!
他娘的,為什麼他得為她牽腸掛肚?
她力大無窮,絕對可以自保,為什麼、為什麼……他要這麼煩躁?
瞪向一旁不敢輕舉妄動,面帶乞求的難民,個個形容枯槁,他不禁嘖了聲。這些難民要是不安置,早晚成了暴民,但這並不關他的事,要是官府都不管了,他又何必管?
可是……清楚她心地善良,要她撒手不理根本不可能,與其讓她想些餿主意幫助這些難民,他還是……閉了閉眼,他決定走一趟蘇州官府施壓,一勞永逸。
「我沒事啊,小孩子嘛,又沒有惡意。」她不以為意地說著,將破軍的錦囊遞給他,正準備再開口時,卻已被他一把抓起,當成貨物般地扛在肩上。「二爺?」
「破軍,還不走?」
去他的,就算是小孩子也不可以!聽她的蠢話,他真的會吐血。
「來了。」破軍身手矯健地飛奔而來,等著主子將朱宓強行抱上馬車之後,立刻趕起馬車。
而馬車裡,尹少竹氣得臉色發黑,活像是炭火般,看起來隨時會爆出火花,讓朱宓什麼都不敢再說,乖乖地坐著。
尹少竹瞪著她,一肚子火憋得他快要逆血沖心而亡。
三年……哈,真能和她在一起三年,他想,自己也差不多要成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