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頭看她,「有事?」
她苦笑地含物回應,「有,那個……容我想想。」
他今日乘馬車來,走到車廂門前,「你若是還沒想好,就先上車再想。」
她求之不得,「好啊,王爺的馬車我還沒福氣坐過呢。」說著,她提起裙子就邁步上丟。
「你的膽子總是這麼大嗎?」他跟在她身後,彎腰迸了車廂,「就不怕我這車裡也埋伙了妖精?」
「生死邊緣王爺都救我了,這裡就算有妖也不會殺我。」她自信滿滿地坐下,發現馬車正在掉頭,「王爺不是要回王府?」
「我說過我要回王府了嗎?」他像在嘲笑她的問題愚蠢,見她將著車窗向外張望,他忽然又道:「你若怕對方糾纏可以直言相告,就說尹氏已經封門、不會再收弟子,不就行了?」
「我是想這麼說,但是,一」她離開了車窗口,小聲透露,「這個人身上有妖氣……」
鳳疏桐眉心一夔,「幾時發現的?」
「剛剛他靠近我時,我的金鈴忽然響了一下—」她說到一半,驀然停住口,反問道:「你早發現了?」
他只低著頭沉思,並沒有回落。
尹清露盯著他看,益發不解。
一直以來,她總被一個問題困惑著—他到底是人、是妖、還是仙?若說他是人,他能驅使妖族、抵檔住她的法術,並非常人,若說他是妖,他從骨子裡透出的仙風道骨難道全是偽裝?這也不像。而若說他是仙,為什麼他又要與妖精為伍?
鳳疏桐叫她上車,卻沒打算搭理她,一路上並不主動開口,對於她之前的那個問題,他也沒有回答。
她以為他自視清高,不屑和她說話,於是不好再繼續問下去。
她平生最恨故弄玄虛又驕傲孤僻的人,偏偏他兩樣都有,可經過昨晚之後,她很難再討厭他了。
況且她也不懂,先前兩人明明針鋒相對,昨晚他又為何要兩次出手救她?僅是因為上天有好生之德嗎?還是因為……她心中隱隱有了絲期待,卻不敢再去深思。
馬車一直駛出城,直到鳳疏桐打開車門走出去,尹清露才發現這軸馬車自始至終都沒有車伕在駕馬。
她看著他走到一株最高大的榕樹旁,在樹上的某處敲了幾下,忽然間,奪魂鈴激烈地響了起來,她立刻意識到即將有妖現身。
同一時刻,一團綠色的霧氣從樹身上分 身而出,一位白髮蒼蒼的綠衣婆婆恭敬地持杖行禮,「大人傳召,小的特來聆訊。」
鳳疏桐負手而立問「前日你們是不是和靈獵一族發生了衝突?人家現在把狀告到我那裡,你做何解釋?」
綠衣婆婆躬身回道:「稟告大人,其實是靈貓一族動手在先,所以才引發了門下混戰。」
「我不管誰先動手,我只問這片地盤到底是誰的?」
她猶豫了一下,才回答,「不敢欺瞞大人。這裡原是靈貓一族的地盤,但自從他們去年得罪了妖王后,妖王就不許他們再圈地了——」
「那蛇族的這番舉動算不算趁火打劫?」鳳疏桐打斷了她的話。「若是讓先禮知道了,該如何想你們這些晚輩?」他眉心一凜,沉聲警告,「限你們一日之內,搬離此處,否則無論妖王還是我,都會給你們嘗嘗苦頭。你若是不怕,就儘管放任底下人我行我素,看看
結果到底如何。」
綠衣婆婆嚇得將身子幾乎彎趴到地上去,「是,小的知道了,今日就搬走。有勞大人出面調停,蛇族一門給大人添了不少麻煩,請大人恕罪。」她在袖子中摸了半天,摸出一把扇子,「這柄寶扇,請大人笑納。」
他看都沒看扇子一眼,拂袖轉身,上了馬車。
馬車又開始緩緩移動,車內,尹清露神情古怪地看著鳳疏桐。
「又想問什麼?」他終於先開口,語調依舊冰冷淡漠。
她一笑,「我本來以為你是妖王,現在看來又不是。」聽他提到妖王的那一刻,她反而鬆了口氣。還好他不是妖王,距離她莫名其妙的擔心遠了許多。
可不是妖王的他,在妖界地位也如此舉足輕重,他到底是誰?這個謎仍是未解。
「看你這樣子,似是怕我做咬天王。」他看透她的心思,哼了一聲,「我若做了妖王,你殺了我就更是為民除大害了。這獵妖師門內,誰還敵得過你的功勞?」
「殺你可沒那麼容易。」她忽然朝他做了個鬼臉,「再說,在我不確定你的身份之前,我不會輕舉妄動。」
他望著她的笑臉,突地問道:「為什麼要學獵妖!」
尹清露臉上笑容一凝,垂下眼捷,咬著嘴唇,半晌才開口,「我說了……你也許會笑。」
「說不說在你,笑不笑在我。」
她的嘴唇張了又閱,不知下了多大的決心才講出埋在心鷹很久的回憶—「我以前一點也不討厭妖,真的。我家原本還算富庶,爹娘做小本生意,勉一家瓷器店,我也算是個養尊處優的大小姐。我家院子裡種了許多花,其中一株玉蘭我最喜歡。那玉蘭很奇怪,別的
花都分時令,只有它四季嬌艷,兒時我因為家中只有我一個獨女沒有同齡的玩伴很寂寞,於是總躲在小院的一角對那株玉蘭花嘮嘮叨叨。我時時澆水、日夜呵護,怕它有一天不再開,我就連這唯一的玩伴也沒了。
「某一天,爹突然生了重病,家中所有積蓄都拿出來給他治病,依然沒治好,迫不得已,娘只好把祖產留下的鋪子和房子都賣了。搬出小院的那一天,我哭著想把那株玉蘭花移栽到盆裡帶走,但買房的人說他看中的就是這株神奇的玉蘭,因此才出高價,如果沒
有它,房子他不要了。」
「娘把我強行從家裡帶走,那天晚上我們棲身在一個我從來想不到的破舊房子中,到了晚上,有個白衣姑娘從門外走入,說是我的朋友,叫阿蘭。你說奇怪不奇怪?我那年才六歲,可一眼就認出這是我精心照顧的那株玉蘭花。阿蘭說,為了感謝我這幾年的照顧,
會選給我一株新的玉蘭,這株玉蘭能讓我們全家逢凶化吉、遇難呈祥,說著就變出一盆玉蘭花給我。」
「我欣喜若狂地將那株玉蘭放到窗台上,每天每夜都對著它祈禱爹的病能早點好起來,但不僅爹的病越來越重,連我都變得身體虛弱,讓娘幾乎累垮了。走投無路時,有位道長路過我家,說家中有妖氣,妖氣就是拖累全家生病的禍根。娘請道士捉妖,道士一下
就指出窗台上的玉蘭是妖精籍以吸取人.身精血的罪魁禍首,只可惜他來晚一步,爹已病入膏肓、無藥可治,而我僥倖保住一命。」
「事後我氣不過,想去找那個玉蘭花妖講道理,但老宅已經進不去了,她又不肯現身,我也沒辦法。有一天,我在街上竟然看到她穿了一身新衣服,高興地在一問茶樓裡喝茶,和普通人一樣,我便跑進去問她為什麼要害我?怎知,她卻笑我說:「你知道人的性命
為什麼會比妖短嗎?固為若沒有你們這群人類渺小賤命的供養和村托,又怎能顯出我們的干秋萬代是何等偉大?」
「不僅如此。我後來才知道那個買下我家宅子的人,根本和那花妖是一夥的。他們付給我娘的錢後來有一半變成了殘花敗葉,根本不能用。我娘還因此被糧店的老闆和夥計打出來,說她是妖精,差點用刀砍了她……你說,這世間誰能這麼顛倒黑白?誰會這
麼忘恩負義?除了妖,有哪個人,有這麼黑的心腸?」
她原本是小聲低語,說到最後已激動得雙手顫抖,不能自己。再揚起頭時,她大大的眼裡已經滿是淚水。
「我知道世間亦有殺不盡的貪官污吏和作奸犯科之徒,但是妖與人的不同在於他們自情法術為非作歹,不但圖財還要素命。人在他們面前的確顯得渺小,束手無策,所以我絕不能再讓他們有更多害人的機會。那位救了我的道長,就是我後來的師父,我學成後殺
的第一隻妖,就是那個玉蘭花精。為了殺她,我追擊八百里、風餐露宿一個月,最終才把她收進我的收妖瓶中。」
一直靜靜聆聽的鳳疏桐這時才問道:「那對候,你覺得開心嗎?」
「總算是為爹報了仇,當然開心。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那天我也哭了一場。」她自嘲地一笑。「從此我就和妖勢不兩立了。」
望著她雙眸中分明水光閃爍,卻是倔傲地咧著嘴角不讓淚珠墜下,他忽地心一緊,真不知是該笑她還是讚她。
默然許久後,他方才斟的著說:「你恨妖有你的道理,我不能說你報仇不對,只是沒必要讓它成為你的心結,自此對所有妖精都恨不得折殺。況且,你殺妖的對候不但不能得到愉快,反而因此一次又一次想起從前,對你來說只是成了負擔,不是嗎?」
她一征,他說的話戳中了她心頭的隱痛。她以前從不許自己去深想,今日被他驟然揭開傷口,奇怪的是,胸口傳來的疼痛競沒有她想的那樣撕心裂肺。
愣了好一陣,她歎氣道:「反正你總是替妖說話。就算你不是妖,身上妖精的血脈也不會讓你公平。」「你就做到公平了?」
他懶得與她口舌之爭,靠著車廂閉上眼,像是要睡了。
「鳳疏桐……」她喚著他的名字,「我已經把我心中的秘密告訴你了,你就不能說說你的?」
「你想說是你的事,我不想說是我的事。」
又來這招!她趁他閉眼虛空朝他揮了一掌,真動手打不過他,就只能這樣出氣了。
沒想到他卻出聲,「你不覺得你在玩小孩子把戲嗎?」
她哼了一聲,「你的天眼已開?」什麼都瞞不過嗎?
「不是我開了天眼,是你的掌風太明顯。」話聲才落,他突然睜眼,件然按住她的胳膊。
車廂狹小,他這樣毫無預警地欺身而裡,讓她全無防備,一口氣堵在胸口幾乎噎住。
「干、幹什麼?」她心跳得幾乎要從嘴裡賭出來,還不習慣這麼近距離看到他光潔的下巴,現在只要她稍微一動,額頭就會撞到他的嘴角。
「你的奪魂鈴沒有響嗎?」他壓低聲音問。
她恍然醒悟,他如此動作,必是有妖在附近出沒。但是她的奪魂鈴和碎牙時」都沒反應,看來對方道行很高。
「你在車裡待著,不要出去。」他按住她的肩胯,推開車廂門先下去了。
怎麼回事?她滿心孤疑地從車窗向外張望。
如果來的是妖,他應該不怕她知道啊?怎麼他剛才的反應,倒像是要保護她似的?
鳳疏桐站著,面前是一片虛無,四周林木蕭蕭作響,天地間有如只有寂寥。
他將玉簫執在手中,揚聲道:「既然來了,為何不現身?還要我請你嗎?」
原本只是輕搖款擺的林葉驀然狂風席捲,剎那間,一道金紅色的身影佇立在他面前。
他背對著馬車和車窗,將尹清露的所有視線都遮檔位,讓她只能依稀看到對方飄擺的衣襟一角,卻看不到面孔。
「還記得我給過你三個月的時間考慮嗎?」她眉一夔。開口的人聲音很沙啞,聽不出年紀。
鳳疏桐回答道:「當然,莫非你是要提醒我三個月期限已到,現在要來取我性命了?」
「你和妖道有關係,我不會隨意殺你,除非你鐵了心和我過不去。既然你不願和那個獵妖師聯手,在你的侍妾被殺時,為何不出手救她?」
「這只梅樹精我縱容她在身邊許久,她不念我當初救她於天火之恩就罷了,還心存不該有的妄想,死便死了,不足歎息。」
鳳疏桐的回答,讓躲在車內的尹清露明白心中困惑已久的謎題—原來她當初誅殺梅樹精的時候,他是故意袖手旁觀?但是,「不該有的妄想」又是什麼?
「鳳疏桐,何必那麼死心眼?與我攜手有何難?」那人的語氣裡有幾分不耐,更多的又像是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