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至醫院的海汪洋在病房門前徘徊。
心急如焚的他,應該氣急敗壞地奔到方本心面前細看她的狀況,但真到了病房門外,一雙腳卻沉重得無法挪動。
與六年前雷同的場景像詛咒,過去的他與此刻的他身影交疊,抬手開門的簡單動作困難重重,逼出他一身冷汗。
那天她逃命似的奔回家,是不是身體不舒服?現在好點了沒?為什麼一直不接他電話?
一度想按她家門鈴,親自釐清諸多揣測,但她擺明了避著他,登門之舉不過徒增她雙親的困擾與擔憂。
是不是她怕了他?厭煩了他?還是他做了什麼事惹惱了她?
百種猜想像蜘蛛網般纏繞著海汪洋,他難受極了,再纏緊一點便要窒息,無法呼吸。
他以為他可以再度擁有美夢,哪怕她恢復不了過往的記憶,他也不在意,因為主角是她,有了她,他一切的情感才有落腳的地方。
但她最終如果選擇永遠躲開他,他就像棵失去了主幹的樹。
沒了主幹的樹,葉散是他消逝的證據……
她躲著他的這兩天,他沉浸在過去與她相處的點點滴滴中,一如往常汲取著沒有她在身邊也能奮力呼吸的動力,取出牛皮紙袋裡的銀戒和結婚書約懷想著,那是他的愛,也是他的怨。
他愛她,所以幾年來反覆擦拭著銀戒,讓它不失了光芒。
他怨她,所以結婚書約揉了又攤,攤了又揉,滿佈皺折的書約就像他矛盾的心,恨她不能履行自己道出的承諾,他卻又丟不開她。
直至手機響起,海汪洋從苦澀又甜蜜的回憶裡醒來,希冀能從手機裡聽到她的笑聲,沒想到聽見的卻是方父說她撞傷了頭昏過去,已經送往醫院的壞消息。
怎會如此……
不在乎沿途留下了多少違規證據的海汪洋火速趕赴醫院,卻在來到方本心的病房外後躊躇不前。
腦海中自動浮現她當年車禍受傷滿臉是血的模樣,他顫抖的手怎樣都鼓下起勇氣啟門。
不會的,不會的,她只是撞傷頭昏倒了,傷勢不會嚴重得無法收拾。
說不走,她的記憶還能夠因此討回一些……
在心裡為自己打氣,海汪洋憑藉著微薄的信心,終於輕敲門扉,推門進入。
「爸,我的手機呢?」正在用餐的方本心抬起頭,見到來人後一愣。
海汪洋乘機看了下她的傷勢,除了額頭有一處以紗布覆蓋外,她氣色紅潤,似無大礙。
輕吁口氣,他正要開口,方本心搶先說出的話立刻讓他臉色大變。
「不好意思,先生,你是不是走錯病房了?」她小臉微紅,語氣有些遲疑,像是困窘於病房裡闖入陌生人……
陌生人?!
心臟像是被她短短幾個字擰起,但再怎麼揪緊也擠不出半滴血,他一時暈眩,勉強撐著自己不倒下。
「你……」怎麼會……怎麼會……
「呃,沒關係啦,走錯病房是常有的事,我不介意……」她尷尬的一笑。
望著她的笑容,海汪洋心痛得連撕碎她笑意的力氣都沒有。
「這不好笑,本心……」是很殘忍的笑話。
「你、你知道我的名字?」她小臉上滿是訝異。
開玩笑的吧?老天在開他玩笑吧?尋他玩笑這麼有意思嗎?
什麼爛劇情?失去記憶的人撞傷了頭後不就該想起一切嗎?怎麼她不但沒有憶起,還再度忘了他第二次帶給她的記憶?老梗呢?他不介意的啊!
海汪洋瞅著她,一動也不動,他痛恨六年後在她家客廳見到她時那陌生的眼神,現在,他得再痛苦的接收一次嗎?
「先生,你不舒服嗎?」方本心擔憂地問著眼前雙眼緊閉,神色淒楚的他。
海汪洋這才驚覺,自己懦弱得不敢探尋她的眼。
因為,短時間內要接收兩次撕心裂肺的衝擊,他怕了……
他好想扣住她的肩膀使力搖晃,罵她怎麼能如此狠心?忘了他一次後又再忘了他第二次!
她可以怪他所有的過錯,就是不能夠忘了他啊!
難道他在她的腦海裡這麼可有可無?
好不容易,他以笨拙又不具信心的方法贏回她對他的注意,現在又化為烏有了嗎?
被一次次從她腦海裡剔除,他怎能不心寒,怎能不怨懟?
放手吧……放手吧……放手嗎?他放得了手嗎?
驀地,海汪洋想起方才匆忙間順手帶出門的銀戒指正放在他褲袋裡,他探手撫了撫戒指,滿心苦澀。
何必自欺欺人?他若放得了手,這些年早已經捨下她。
拖著殘破的心邁步在荒漠中,為什麼?不就是祈求能找到綠洲?
他曾置身其中,只是,隔天夢醒,他還是得繼續尋找屬於他的綠洲。
沒關係,只要綠洲存在,他便不放棄。
睜開眼,他還能努力。
「我沒事。」海汪洋定了定心神,「抱歉,方本心小姐,我該先自我介紹,我叫海汪洋,住在你家對門,聽聞你受了傷,所以前來探望。」他盡量表現得自然些。
沒關係,就是從頭再來一次罷了。
他知道自己偏執得可怕,但沒有了她,他下知道能不能再遇到對的人,所以,既然遇到了,他怎麼捨得下?
「你……」
「不好意思,我應該帶束鮮花來慰問。」海汪洋淡然地道,「要不,你繼續用餐,我去補買,晚一點再來探望你。」顧不得失禮,他得找套說詞離開,不讓狼狽傾洩。
給他點時間,他會振作起來的。
海汪洋旋身欲離開,方本心忽然叫住他。
「你……好傻……」
「什麼?」他轉回身子。
「等一個記不起你的舊人……何苦呢?」她淒然一笑。
「……本心?」她、她……難道……
「你應該決心忘了我。」
海汪洋臉色一沉,不滿地瞪著她。
「兩遍!被同一個女人忘了兩遍,你怎麼還不覺醒?你應該要說,『抱歉,我走錯房間了沒錯,祝你早日康復』才對啊!」而不是頂著教人看了心痛萬分的神情,逼得人不忍細瞧。
「你演這出給誰看?」他被徹底騙得心碎。
「我……我沒辦法……」她的思緒亂七八糟,從牛皮紙袋掉落那一刻開始,她的心緒從未平靜過。
「沒辦法就欺騙?」他罕見的動怒了。
「我找不出更好的方法……」這是很蹩腳的理由,卻是最真實的原因。
「所以你就捨得瞞我?」
「我想不起來……想不起來!」
見她抱著頭,他心一凜。
「我記不得六年前有關你的一切,就算我努力回想,還不慎撞傷了頭,想不起來就是想不起來……我怎麼會忘了你呢?怎麼能……」方本心喊出對他的虧欠,道出內心的煎熬。
還以為她能像電視劇裡演的那般撞回記憶,可是沒有,完全沒有。
一覺醒來,她在醫院裡,記得事情發生的經過,就是仍不記得六年前的他。
所以,她索性乘機假裝連六年後的他都忘了,這樣她可以少愧疚一點、少耽誤他一點,相信他見著她再次忘記他,就會絕望死心,捨下她而去。
原本方本心以為自己可以演得很好,沒想到她太高估自己,看到他孤寂又痛苦的背影,她還是心軟了。
放不開的不是只有他啊!
氣自己卑鄙,她低喊著道:「怎麼有人能這麼小人這麼過分這麼自私這麼無情……啊!」
她突然被海汪洋擁入懷中,攬得死緊。
不,別對她好,別對她好呀!
「這種女人不配擁有愛!不配擁有愛……但、但她又捨不得他離開……」方本心哽咽不已。
身前的她溫暖依舊,海汪洋像是用盡力氣圈抱著她,不讓空氣侵入兩人嵌合的縫隙。
「那個女人該打。」他沉聲道,「她無情,忘了愛他的男人……她自私……她愚蠢……」但,那個男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對不起……」
居然想騙他?「你好狠。」心碎了可以再縫補,但傷痕永存,抹滅不了被傷害的痕跡。
「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如果我想起來了,就可以堂堂正正的和你走下去,但是,我失去了該保留的記憶,殘缺的我哪有資格……」
「我的確怨你忘了我,還把我當成……可是,你還是你,還是那個九年前讓我想認識的你,這一點從未改變。」
「汪洋……」
「要說歉疚,我才是真正必須贖罪的人,我是始作俑者,讓你傷了腿,失了記憶,上天懲罰我害你出車禍,所以,你忘了我是應該的……應該的……」這點道理他總是刻意參不透,否則,他拿什麼遙想將來的遠景?
「沒有人想故意經歷這些,我不怪你,相信六年前的我也不會怪你……」哪來的篤定她不知道,但腿傷了後還能行走,她已經很慶幸了。
「你能原諒我,為什麼不相信我也能試著不在乎你還有沒有過去的記憶?」海汪洋反問道,打開了兩人之間的結。
還求什麼呢?
過去不能重來,只有未來才會到來,他們是有未來的,不是嗎?
方本心感動的回擁著他。
「我……到底哪裡好?」值得他一再等待?
「別問這種不具意義的問題,對的人就是對的人,我的直覺引領著我,你不也是?」
「我不知道……」她忘了,忘了過去與他的一切啊,「但……這些日子我不後悔。」這是她的肺腑之言。
「我的故事你都聽完了?」所以才躲著他,避著他,是嗎?
「除了說故事的人不同,該知道的重點都不缺。」
「那怎麼行?故事的細節不能遺漏,我必須補講。」海汪洋坐在病床床沿,取出褲袋裡的銀戒。
「啊……」
「我想,你那天是看到了戒指和結婚書約,才會落荒而逃。」他卻到現在才意識這一點。
「嗯,但我不是故意偷看的。」請相信她。
「我很生氣。」
「是它們自己從牛皮紙袋掉出來……」她怎麼越說越覺得像是狡辯?
「我氣你該義正詞嚴的質問我,而不是隻字不提的躲回家。」不給他解釋的機會,不讓他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他怎麼不氣?
「對不起……」是啊,再怎麼震驚,她都該好好的跟他談一談。
「說好了要聽我說故事卻食言。」
「還是對不起……」方本心的頭垂得更低了。
「手伸出來。」海汪洋以淡漠的嗓音命令。
「是。」被打手心是她活該,別太用力就好,拜託。
方本心乖乖地伸出雙手,掌心朝上,一副等著受罰的模樣。
海汪洋古怪地瞧了她一眼,執起她的右手,輕輕翻轉,將掌心面向下。
「只有一個戒指,我從哪裡生出第二個?」語畢,他將銀戒套進她的無名指。
啊?不是要打她啊?
方本心盯著他為她套上的戒指,眼眶泛紅。
「卡、卡住了……」銀戒卡在指關節上,明顯與她的尺寸不合。
海汪洋瞇眼看著銀戒,很是懊惱。
「你當年有確認過我的尺寸嗎?」她可憐兮兮地問。
他的目光還是未從銀戒上移開,許久後才說:「畫畫原來這麼辛苦,長期運用手指的影響不小,還是……你重了不少?」
「喂!」什麼啊?她算苗條的好不好!
「沒關係,我可以買個新的。」當年的窮小子買不起的,他已經能做到。
「我爸爸到底要求你得存多少啊?」如果她老爸獅子大開口,隨便講個天文數字,難不成他也要拚死拚活的達到目標?
方本心不喜歡用金錢衡量兩人有沒有未來。
「供不起你揮金如土,但絕不會餓壞你,不過,如果再加上孩子,我還得再努力點才行。」海汪洋說得認真。
「誰、誰問你以後的事了?」方本心小臉赧紅。他可不可以別老是正經八百的說些她聽來有點不正經的話?
「本心,不要再忘了我……」他懇求道。
「如果我守不了承諾呢?」
「無論人生有多少個六年,我都等。」
「好險我只認識你這個傻子,再多來幾個,我吃不消的。」方本心鼻頭發酸,嘴角卻忍不住上揚。
她記不起過去的事情有什麼關係?他可以幫她記得,帶著她細細回顧,只要未來有他,她就等於擁有了過去的記憶。
海汪洋望著她,彷彿看見了九年前初識時的那個女孩。
雙眸在微笑時習慣瞇起,長髮總束於腦後,隨著和院童嬉鬧時飛揚,笑容雖不是時時掛在臉上,卻在該笑時不吝給予。
他是在何時愛上她的呢?
她那抹笑容一直不變……
「愛的故事有很多……」
「為什麼突然唱歌?」耳邊響起他低低的哼唱聲,方本心不解地問,卻沒有阻止。
愛的故事有很多你一定聽過
她們說最美的愛情像湖泊
美的忍不住停留而任性的風
吹過了卻飄下一片片葉落
放開手往北方走留下傷心的樹獨自忍受
你離開我連一句話都不說
只默默看著今晚天空星光閃爍
看今夜的流星劃過了天際笑我的心
我無法再冷靜請你要傾聽你是我的唯一
我不願去相信我們之間隔著海洋的距離
我的愛己融化在空氣裡
方本心知道這首歌,可是從未細聽歌詞的意境,如今,她咀嚼著他唱出的一字一句,她知道,下回再聽見時,心裡的感受絕對和過去大不相同。
就算他想作弊,將這首歌當成示過愛了,她也無話可說。
因為,他的愛,已融化在空氣裡……
「我覺得……還是原唱唱得比較好聽耶。」聽得飄飄然的她仍很理智,下了評語。
非常瞭解她的海汪洋額際並未浮起青筋,嘴角也不見抽動。
「以前我們交往的時候,你對我唱過歌嗎?」
「臉皮薄的人大概不會在你面前二度獻醜。」
這、這是什麼意思?唱過還是沒唱過?
「下次別再做傻事,電視上演的都不能當真,喪失的記憶若是撞個頭就能找回來,我想阿茲海默氏症的病患都有福了。」海汪洋輕輕摸著她額頭上的紗布。
撞頭?敢情是他誤解……
「我是個不容易入戲的人,戲劇和現實還能分辨清楚,就是腳欠方便了點,不小心絆到桌腳,沒跌個腦震盪算非常幸運了,嘿嘿……」方本心自嘲地笑了笑,交代額頭受傷的原因,心裡雖然偷偷遺憾怎麼沒能撞出點印象來,但這個想法還是別照實說比較好。
「我以為……」海汪洋一頓,電光石火間便已然明白。
原來是未來的岳父推他一把,用心之處已無須多言。
「倒是你,怎麼知道我在醫院裡?」害她在準備不全下演了一場艱辛的戲。
「想知道的話,等結婚後我再慢慢補齊細節。」將椅子拉近床沿,他坐妥後取過筷子,明著要搶她的工作。
「我可以自己來!」她受傷的部位不是手吧?何況,要是被護士撞見他餵她吃飯,不是羞死人了?
海汪洋瞟她一眼,很快就將她脆弱的堅持完全摧毀。
方本心認命地張嘴吃一口飯,才吞下就開始嘀嘀咕咕,「雖然說結婚後才要補細節,我可沒答應馬上要嫁……」
有人耳朵很尖,「你還想耍賴?」
講得模糊不清他也聽得懂?!
「我什麼表示都還沒有呢……」
「別想賴帳。」他伸出食指比了比她戴上的銀戒,表示人證物證俱在。
「這哪算,戒指只套到一半啊。」方本心抗議道。
「在我和你的世界,算。」
「啊?」
「你給我一張欠缺兩名證人資料的結婚書約,我幫你套上只戴一半的婚戒,我覺得很公平。」所以抗議無效。
呃,規矩是這樣定的嗎?
海汪洋又送上一口飯,愣張著一張小嘴的方本心倒省得開口。
老爸呢?老媽呢?不然護士呢?
誰趕快進來都好啊……
從現在開始是現實。
方本心深深體會,蜜月旅行的地點其實在哪裡都無所謂,飯店挑得舒適才是重點。
因為,每對新人在房間裡打滾的時間應該比在外頭遊玩多吧!
「汪洋,不要了好嗎?我們明天還有最後一天的行程要玩呢……」方本心求饒,趴臥在老公身上動彈不得。
「你不用出力,我來就好。」
意思就是,她負責享樂……咳咳!
「話不是這麼說啊!」
替她這個努力想矜持的女人想想嘛,每翻一次雲覆一次雨,她其實都羞愧得要命耶!
試想,居於「上位」的她如何瘋狂都被他看個仔細,再豪放的女性都會害臊了,何況是初解人事的她……
「啊!」突然,方本心打結的腦筋像是閃過一道靈光,趕忙撐起身子。
「怎麼了?」海汪洋擔憂地看著她,一動也不敢動。
「我早就不是第一次了對不對?」難怪那時她找不到證據。
「你是。」他是她第一個男人。
「你也不是第一次對不對?」難怪技術如此……
海汪洋嘴角上揚,知道她只是某個環節想通了。「我是。」她是他第一個女人。
「你該早點講的!」方本心捏一把他腹部的肌肉。
「那不重要。」只是兩人認知的時間點不同而已。
「你一定在心裡笑我很久。」她老公也真夠奸詐的。
「想要什麼補償?」他順水推舟道。
方本心一聽,思考了會兒後,滿臉緋紅,附在他耳旁輕聲細語。
「可是你……」聽完,海汪洋覺得不太放心。
「請體諒一個想、想嘗鮮的新娘,好嗎?」現下她的臉若可以掐出血來,她也一點都不意外。
盯著面紅耳赤的她,他心頭一熱,一個使力就扭轉了她的視野。
望向身上赤裸精壯的他,她想,她還是喜歡被他圈圍住的。
「如果右腿不舒服要講。」海汪洋非常樂意多帶給她一點不一樣的體驗,但還是再三叮嚀。
「我會的。」
「明天還有行程要跑,不然等回家……」他仍有些擔心,怕在忘我的時候傷了她。
「你就別客氣了。」方本心乾脆主動送上香吻,傳達她的熱情。
管他還有一天的行程要玩,在飯店裡愉快也是最後一夜了,不把握怎麼行?
註:文中的歌曲「LoveStory」,演唱者:范逸臣:作詞、作曲者:阿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