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他這句話,兔兒心驚,倏地抬起頭來。
「什麼?!」她的臉瞬間發燙。
她的反應全入了他的眼,勵守峰眼底閃過一抹黠光,「你聽見了。」說罷,他轉過身子走開。
三天了,勵古夫人每天進出迎暉院,總看見兔兒認份的跪在外頭。
除了一天兩、三趟的茅房,她哪兒都沒去。
原尐為有峰兒給她撐腰,她會仗勢躲過責罰,沒想到她倒是挺有骨氣。雖說她對這北方來的丫頭猶有疑慮,但看她這三天的表現,倒是教她有點意外。
「劉媽……」
「老夫人,有什麼吩咐?」劉媽聞聲,立刻上前。
「那丫頭還在外面?」
「是的,兔兒還跪在外頭。」他依實回答。
勵古夫人沉吟片刻,像是在說給自己聽似的,「那丫頭倒是挺認份的……」
見她態度軟化,也不似前幾天那般惱火,劉媽斗膽代兔兒求情。
「老夫人,那孩子跪了三天,就差那麼幾個時辰的時間了,不如……」
她微凜瞥去一記,「你也替她求情?」
劉媽怯怯地小聲道:「我覺得兔兒那孩子挺好的……」
「她才來幾天,」挑了挑眉,她逕自啜口熱茶,「算了,你去叫她進來。」
劉媽一聽,臉上立刻浮現喜色,「好的,我這就去!」
像是擔心老夫人反悔,她一步並兩步的跑了出去,不一會兒,領著神情疲憊,走起路來一晃一晃的兔兒進到迎暉院的正廳。
一進正廳,兔兒又跪下,「老夫人……」
「起來站著吧。」勵古夫人擱下茶杯,仔細睇著她。
她看起來又累又餓,模樣也有點狼狽,她那雙黑亮的眼睛,卻依舊清澈而閃亮。
「你氣嗎?」她問道。
兔兒搖頭,「兔兒不氣。」
「一點都不怪我罰你?」
「老夫人只是昭規矩行事,要管理這麼大一家子不容易,賞罰是該分明的。」
勵古夫人聽了她的話,又沉默了下。「峰兒保你,你怎麼不走?」
她抬眼回視,「兔兒不想人閒話。」
睇著她,勵古夫人若有所思道:「我問你,你可得老實回答,你跟峰兒沒什麼吧?」
聞言,兔兒一怔,疑惑的看著老夫人,而一旁的劉媽也是滿臉困惑。
「峰兒那麼護你,我不得不生疑。」勵古夫人近乎質問地要她回答,「你跟峰兒除了主僕關係,再無其他?」
明白老夫人的意思,兔兒心頭一驚,「我跟少爺只是主人跟下人的關係。」
「你沒騙我?」語氣嚴厲。
「兔兒不敢。」她語氣肯定地回覆,「兔兒知道自己的身份。」
勵古夫人又沉默不語,兩隻眼睛像利刃般觀察著她。「你知道自己是什麼身份就好,我已決定讓峰兒娶繡香為妻,替我勵家延續香火。」
聽見老夫人這番話,兔兒心裡莫名一抽。
「看著我,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兔兒抬起臉,迎上她的視線。
「不論峰兒對你有任何的執意妄念,你都不能接受!」
此話一出,不只是兔兒,就連劉媽整個人都呆住。
只須臾,兔兒就回過神來,「兔兒明白。」
他和她如雲和泥之別,原就不可能有未來,老夫人這話只是提醒她,連稍稍作夢都不該,因為她不配……
兔兒拖著疲憊又虛弱的身軀回到了文成院。一進門,三天來都不敢踏出文成院半門的孩子們就朝她撲了過來。
「兔兒姊姊!」
「兔兒姊姊,我好想你。」
「兔兒姊姊,對不起,我以後不敢了……」多金一臉慚愧,哭得淅瀝嘩啦,十分可憐。
「兔兒姊姊,我們聽飛叔叔說,你被老夫人罰跪,不能吃也不能喝,你現在很餓吧?」多美憂心的看著她,「我留了幾塊糕餅,現在就拿給你吃。」
「不,我不餓……」現在的她感覺不到餓,倒是心理空虛得厲害。
想起老夫人剛才對她說的那番話,她的胸口不知怎的一陣一陣揪痛。
但,為什麼呢?那些事就算老夫人不特別交待,她心裡也明白。勵守峰是什麼身份,她范兔兒又是什麼身份,她再怎麼有妄念,也不敢奢望能飛上枝頭變鳳凰。
「兔兒姊姊好累,想先去歇一會兒。」她勉強擠出一抹微笑,轉身想回西廂房。
可才走了幾步路,她一陣暈眩,眼前一黑,整個人失去重心的摔在地上。
「兔兒姊姊!」孩子們見狀,同聲驚呼並跑向了她。
見兔兒已暈了過去,孩子們慌了。
「多福,你快去找飛叔叔!」十三歲的多美鎮定心神,連忙差多福去找李飛。
他才跑到文成院門口,就撞上了勵守峰。
「多福?」他拉住他,「你慌慌張張的去哪兒?」
「勵叔……少爺,」多福驚慌的改口,「兔兒姊姊昏倒了。」
聞言,勵守峰立刻往庭園裡沖。他剛才刻意經過迎暉院,劉媽跟他說兔兒已返回文成院,他才想回來看看她,沒想到……
「范兔!」
孩子們見他進來,個個安心不少。
他趨前一把將兔兒抱起,快步的往西廂房走去。
孩子們跟進房裡,全圍在床邊。
「兔兒姊姊會不會死?」惹禍的多金既惶恐又慚愧的哭泣著。
勵守峰揉了揉他的頭,「兔兒姊姊不會死,她只是累壞了……你們都出去,讓她好好休息。」
孩子們你看我、我看你,最後聽話的一個接著一個走出房間。
他凝視著憔悴又虛弱的兔兒,心頭一緊,伸手輕撫她的臉龐,喃喃道:「你這可惡的范兔,為什麼老是這麼逞強?」
兔兒幽幽醒來,不知此時是何時。
她覺得自己睡了好久,只記得……老夫人對她說的那些話,想起那些話,她的心隱隱作痛。
這是第一次,她感覺到自己是如此的卑微。
翻身爬起,她木木的坐在床上,看著這斗室四周。她欠了他,不想白白承受他給予的恩惠,所以就跟著他來到這兒。但,她不能再待在他身邊了。
若要跟他劃清界線,安份的盡下人的本份,她得帶著孩子們搬出文成院。
這麼一來,不只老夫人放心,她也才能斷了妄念。
她當然感覺得到勵守峰對她好,他對她太好她越不安,就算想逃也無能為力。
所以,唯一的方法就是跟他保持距離。
「你醒了?」勵守峰開門進來,見她坐在床上,稍感安心,走到床邊,「你在孩子們面前昏了過去,把他們都嚇壞了。我說你這個人,實在是太逞強了。」
兔兒低頭沉默不語。
見她發愣,他微微皺起眉頭,憂心地問:「你怎麼了?跪傻了?」
她什麼都沒說的下了床,忽地在他面前一跪。
「范兔?」勵守峰一震,「你這是在幹什麼?」
兔兒沒看他地要求,「少爺,請讓我帶孩子們搬到和明院去吧。」
「為什麼突然──」
「不是突然。」兔兒打斷他,「我早就這麼打算,我不想惹人閒話。」
「誰說你閒話?」他眉心一擰,神情不悅。
「沒人。」她抬起頭來看著他,「但等到聽見,就來不及了。」
他聰慧的想到,微慍的蹙眉注視她,「奶奶跟你說了什麼嗎?」
「老夫人什麼都沒說,這是我的主意。」她的語氣及表情都十分堅定,「我既然是下人,就該跟其他人一樣,不應該特別。」
「我說過,我沒拿你當下人看!」他懊惱的駁斥。
「不然我是什麼?」她秀眉一蹙,「少爺買了我,我便是下人,請少爺像個主子一樣待我。」
「你真是不知好歹,我……」
「就當我不知好歹吧!」她鐵了心表態,「明兒個一早,不管少爺同不同意,我都會到和明院去,我想老夫人不會反對。」
「果然是奶奶說了什麼。」說著,他轉身就要出去。
「勵守峰!」兔兒一時激動,連名帶姓的叫住他。
他怔愣了下,疑惑的回過頭來。
不氣她連名帶姓的喚他,比起「少爺」這個稱謂,他還喜歡勵守峰多些。
「你想逼我離開勵府嗎?兔兒目光澄定、態度堅毅,「如果你不能像對待一般下人那樣待我,我是無法在勵府待下的。」
他迎上她彷彿寫著「我心意已定,你非答應不可」的雙眸,胸口一陣翻騰。
「你給我起來。」他命令。
「你若不答應,我就這麼跪到天亮。」她態度堅定到近乎強硬。
「你這是在威脅我?」他濃眉緊皺,神情慍惱。
「不敢。」她臉上沒有一絲情緒。
看著她那固執倔強的樣子,勵守峰胸口竄起了一把火。她老是要為他做牛做馬,老是要他把她當下人,但是他做不到。
打從見到她的第一眼起,他的心就被明明過著卑微貧窮的生活,卻有一雙清澈高傲眼睛的她所吸引。
要不是放不下她、忘不了她,他何必大老遠把她從臨冬城帶回來。她感受不到他的心意沒關係,因為就連他都還未能完全確定自己的心意。
但她為何要拒絕他對她好?她連一刻都不想待在看得見他的地方嗎?!
他心煩氣躁,一個箭步上前,抓住她的肩膀將她提了起來,惡狠狠的瞪著她。
「你真令我生氣!」
「那好,」她平靜的回視,「這麼一來,少爺更該讓我離開文成院。」
望著她那張總是說著讓他聽了發火的話的嘴,他眉峰一揚,牢牢的捏住她的肩頭,霍地低頭攫住她的唇。
兔兒身子一顫,但沒反抗。她知道他這個吻是為了懲罰她惹惱他,是為了不讓她說話。
他兩眼直勾勾的看著他,毫不閃躲。
當勵守峰迎上她那凜然的雙眸,猛地鬆開手。
她面無表情,彷彿剛剛那個吻毫無意義。
「少爺果然不能像待下人般那樣待我,我,走定了。」好像說的是別人的事,她冷冷的說。
轉眼間,兔兒帶著六個孩子搬到和明院已經三個月。年剛過,春天暖和的手也已輕觸天城。因為從小住在大雜院,兔兒非常習慣這種一堆人擠在一起的生活。
她勤快和善,很快便與大家打成一片,並融入他們。
自從她搬到和明院,就鮮少見到勵守峰,偶爾在府中錯身而或是眼神交集,也都只是轉眼瞬間。
「兔兒。」劉媽來到和明院,「你現在有空嗎?」
「剛洗完了衣服。」兔兒將手擦乾,「有事嗎?劉媽。」
「我要上街幫老夫人帶點兒東西,你跟我去吧。」
「好的,等我一下。」
兔兒將晾衣服的活兒交代給多美,稍微梳理一下已經蓄長的頭髮,便跟著劉媽上街採買。
買齊了老夫人要的東西,劉媽帶著兔兒在大街上逛了一下。
來到一處賣梳子及髮飾的攤子前,兔兒被漂亮的簪子給吸引住目光。
她二十二了,長這麼大,她不曾擁有過一支簪子。
女為悅己者容,過去她心裡從沒有那個人。現在,心裡被一個人填得滿滿的,而那人卻是她碰不著也摸不得的人……
「喜歡?」劉媽來到她身旁。
兔兒愣了下,尷尬的笑笑,「不適合我。」
「怎麼不適合?你長得清靈秀逸,多適合打扮。」劉媽由衷地說。
她蹙眉一笑,「兔兒只是個奴婢,不需要打扮。」
「你是個女人,女人都需要打扮。」
見她淒迷的一笑,沉默不語,劉媽心裡有譜。
「兔兒,你不會怪老夫人吧?」
兔兒微怔,「我為什麼要怪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