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京,穆國王宮,景平殿。
殿上,穆國和王正在主持早朝,文武百官皆在朝上。
和王秋崇和擁有七子,王居所在正是祈京,最大的外患是位在其北之小國—君黎。
穆國氣候宜人,土地肥沃,因此國家繁榮昌盛,百姓生活富足,並擁有足以自豪的強大兵力。
反之,北邊的君黎一年有長達五個月時間處在冰封的狀態下,雪融之後河水經常氾濫成災,以致糧食短缺。
早年君黎國王經常揮兵南下,侵擾穆國邊界城鎮,搶奪財物或是資源。在窮兵黷武的政策下,百姓更是苦不堪言。
拂曉之役後,君黎勢力被驅趕至更北的地方,而隨著邊城的修築及防範,他們已有十幾年時間未再有任何舉動,直至半年前,君黎國新王樓樵風派出精兵突襲位於邊界的沐春城,其士兵在城裡到處縱火,引起騷動,再趁亂搶奪官糧及城中居民的財物。
此事傳回祈京,和王大怒,立刻派出大王子秋放庵、三王子秋玄庵帶領精兵前往沐春城鎮壓。
數十日的攻防戰之後,兩位王子所帶領的部隊擊退了君黎精兵,並使大將負傷敗逃。
穆國大王子秋放庵在一出生便遭閩巫薩彌所咒,生而異相。
他有一頭火紅的頭髮,眼珠子還會在夜裡變成紅色,令人生畏。但儘管是異相,母后南姬還是十分疼愛他。
可在他的弟弟們—在七子中排行第四及第七的秋景庵及秋吟庵相繼出生後,南姬的心思便慢慢轉移到兩個弟弟身上。
秋放庵得不到母親一如往昔的關愛,益發的沉默寡言,他將所有心思放在讀書習武,不與其他兄弟往來,漸漸地便得到一個封號—降陽苑的赤鬼。
「降陽苑」是秋放庵的居苑,處在王城邊陲,少有人至,而他也樂得清閒,過著如隱居般的生活。
秋放庵今年二十有二,其他王弟除了八歲的同母弟弟吟庵尚未婚配,其餘六位都已有妻室。二十歲的四弟秋景庵甚至已生下一子,讓他母后升格成了奶奶。
秋放庵的婚事,一直是和王秋崇和掛在心上的一件事。
身為一國之君,他當然有足夠的權力指婚,但多數人對大王子的異相多所忌諱,他既是人君亦是人父,甚能體會為父者的心情。
若是異地而處,他也不願將掌上明珠許給異相之人,即使秋放庵是他親生子。
可是一轉眼,秋放庵已過了婚配的年紀,讓為人父的他不禁急了起來。
早朝畢,信使送來一封君黎王樓樵風的親筆信函。
閱完書信,秋崇和臉上漾起一抹笑意,立刻遣人到儀鳳苑及降陽苑請來王后南姬及大王子秋放庵。
不多久,母子兩人來到景平殿—
「不知王上急召臣妾及放庵前來,所為何事?」
「南姬,放庵,你們先坐下……」秋崇和笑容滿面。
「王上看來十分愉悅,是否有什麼喜事?」南姬坐下後,話聲輕緩的問道。
「剛才寡人收到君黎王的親筆書信……」秋崇和迫不及待的將樓樵風信中所提之事告知兩人,「他希望將他的妹妹嫁給放庵,以期兩國之間長久和平。」
南姬驚喜,「這事當真?」
「不假。」秋崇和笑著說:「放庵今年已二十有二卻仍未娶妻,小他兩歲的景庵都當父親了呢。」
「確實,臣妾也為放庵的婚事擔心不已。」南姬撇過臉看著一旁沉默不語,臉上也沒有太多表情的大兒子。
白晝裡,秋放庵除了那一頭火紅的發,其實沒太大異常之處。他的五官俊美,只是太冷峻寡言,而一到黃昏時分,他的黑眸會慢慢轉為暗紅色,最終迸射出教人害怕的紅光。
可就算是異相,只要面帶笑容且樂意與他人互動親近,倒也不令人生畏。
可惜他性情冷僻,不僅不與人來往,也不喜歡別人接近他,總面覆寒霜,渾身像帶刺般的令人難以親近,久而久之脾氣越見古怪。
她記得小時候的他並不是如此陰沉孤僻的人,是什麼時候開始他封起了心房,既不接近人,也不讓人靠近他呢?
「放庵,這樁婚事你意下如何?」即使迫不及待的想回函允婚,秋崇和還是問了他的意見。
「父王,」一直沉默著的秋放庵抬起眼,語氣平靜,「除了婚事,樓樵風應該還提了其他事吧?」
聞言,秋崇和一怔,驚訝他過人的敏銳。
是的,樓樵風在信中除了婚事外,還提及希望穆國能援助君黎之事。君黎年年糧食短缺,人民苦不堪言,樓樵風因此願向穆國稱臣,盼能得到一些援助。
「王上,」南姬疑惑的看著他,「君黎王還提了什麼?」
秋崇和淡淡一笑,「君黎糧缺,他希望兩國締結姻親之後,穆國能提供君黎一些援助。」
「果然不出所料,看來那位公主只是個抵押品。」秋放庵唇角一勾,「她是心甘情願嫁我,還是迫於無奈?」
「放庵,」南姬眉心一擰,「就算公主是為了求和及求援才嫁到穆國,對你並無情愛,但兩人朝夕相處還是能生情的。」
「放庵,」秋崇和神情凝肅而謹慎,「你要拒絕這樁婚事嗎?」
秋放庵微微搖頭,「兒臣沒有意見,父王及母后做主便可。」
他知道父母一直為他的婚事著急,為了了卻他們一樁心願,即使要他娶素未謀面,而且是為了得到穆國援助而嫁給他的君黎公主,他也無所謂。
「那好。」秋崇和掩不住笑意,「寡人立刻回信應允這樁婚事。」
君黎,王居—
夜深人靜,樓鏡湖獨坐在床前,淚眼婆娑。
她打開擱在腿上的木盒,裡頭放著的是一撮黑髮,還有一柄鑲嵌著紅色寶石的匕首。
這些是她心愛之人—杜安兵送給她的禮物,卻也是他的遺物。
杜安兵是君黎的大將,也是與她私下互訂終身的男人。半年前,他奉命攻打穆國邊界的沐春城卻負傷而返,最終傷重不治。
他出兵前曾對她承諾,待他凱旋歸來,就向她兄長提親並迎娶她過門。她殷盼著那天到來,想不到等到的卻是他傷重身亡的惡耗。
他的死讓她心頭像是被割下一塊肉般痛苦,每天,她看著他的遺發及他送給她做為訂情之物的匕首哭了又哭,哭了再哭,直到再也掉不出半滴眼淚。
而如今,更讓她痛不欲生的是她的兄長竟將她婚配給穆國的大王子,因異相而被稱為「赤鬼」的秋放庵。
當日杜安兵襲擊沐春城時,穆國的大將便是秋放庵及他的兄弟秋玄庵。她聽生還的士兵說,杜安兵就是敗在秋放庵手下,負傷而返。
秋放庵是她的仇人,而她的兄長卻要她嫁給他。
她與杜安兵雖無夫妻之實,但在她心裡,已當自己是他的人。如今卻得嫁給秋放庵,這等於是要她一女事二夫……她多想拿著這柄匕首結束自己的生命隨杜安兵而去,在黃泉之下做一對恩愛夫妻,但是,她不行,只因她是肩負著重責大任嫁往穆國的。
君黎糧缺嚴重,半年前的那場戰爭更是讓君黎景況雪上加霜,兄長為了向穆國討糧並爭取援助,便將腦筋動到未嫁的她身上。
她的母親是先王身邊的侍女,生前雖已被冊封為妃,但因為出身低微,在宮中始終得不到半點尊重及善待。
母親死後,她的處境更是艱難,甚至一度淪為異母姊姊呼來喝去的貼身丫鬟,直到姊姊出嫁,她才回到母親生前跟她住了十多年的別院,也就在那時……她邂逅了杜安兵。
他不在意她的出身,給她溫暖,她以為自己總算找到一個疼惜她、能照顧她一輩子的人,沒想到命運竟如此捉弄人。
如今君黎百姓受饑荒之苦,她如何忍心只顧著成全自己的愛情及貞節,將百姓的生死置之度外?
想著自己乖舛的命運,她忍不住抱住木盒,黯然哭泣。
只是,再多的淚水都改變不了她的命運,她……就要嫁往穆國,嫁給那個人為妻了。
雖是王子大婚,但在秋放庵的堅持下,婚禮進行得十分低調簡單。
儘管君黎公主早在大婚前十天就抵達穆國祈京,秋放庵卻一次都沒見過她,而他母后見過君黎公主後,非常興奮的前來告知他關於公主的種種。
「公主有個美麗的名字,叫鏡湖,樓鏡湖,她的人就如同其名般沉靜優雅,氣質超凡,放庵,你一定會喜歡她的。」
其實秋放庵根本不在乎嫁給他的人是誰,又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他會答應這樁婚事,不過是為了完成父王及母后的心願,不想他們再為他的婚事掛心罷了。
再說,君黎與穆國是宿敵世仇,她又是為了和親及求援而嫁,所以他根本不相信她會真心愛他、敬他。
她是個抵押品,而他……只配得起抵押品。
婚宴早早結束,他與身著君黎王室傳統嫁服的樓鏡湖回到了降陽苑。
她頭上覆著一塊與她嫁服同色的蓋頭,以致他從頭到尾沒看見她的模樣。
雖說他難免好奇她的模樣是否如母后所形容那般,卻也沒急切到想將她拉回寢房一窺究竟。
回到降陽苑後,她在母后派來暫時任她差遣的侍女春彤引領下,先行回到房中靜候。
而他,像往常一樣先至書齋看了一個時辰的書,然後才回到寢房。
寢房前,春彤還在候著,見他終於回到寢房,她鬆了一口氣。
「殿下,王子妃已經久候多時了。」
「唔。」他淡淡的回應著,「這兒沒你的事,你回儀鳳苑去吧。」
「咦?」春彤一怔,「可是王后要奴婢先待在降陽苑供王子妃差遣……」
「不必了。」他說,「王子妃好手好腳,不需伺候。」
他向來不愛有人在降陽苑出入,因此這偌大的宮苑除了每三天固定來打掃的幾個老嬤嬤之外,再沒任何僕役奴婢。
他喜歡清靜,討厭有人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或是吱吱喳喳的說話。多了個陌生的女人已夠他為難,他可不想因為她,又多來幾個跟前跟後的侍女。
「奴婢怕王后怪罪……」春彤囁嚅的說。
「母后問起,你就推給我。」說罷,他拂袖輕揮,「走吧。」
見他堅持,春彤也不敢再多說什麼。再說,這夜裡望著他那一雙紅通通的眼睛,她還真有點生畏。
「那……奴婢退下了。」她屈膝行禮完,旋身離去。
秋放庵推開寢房房門,穿過一道紗簾低垂的前廳拱門,進到寢間看見穿著嫁衣、披著蓋頭,端坐在大床上的……他的新婚妻子。
大床周圍的紅燭亮晃晃地,將她的身影照得十分清楚。她體形纖細,寬鬆嫁衣下的身子有點單薄,似乎察覺到他進來,她的肩膀微微顫了一下。
他走向她,在她面前站定。
他沒見過她,她也沒見過他,不過他相信,她對他不會似他對她那般陌生,她一定聽過不少他的事吧,尤其關於他的樣貌形容。
她怕嗎?當她看見他的紅髮及紅眼睛時,又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伸出手,他掀起蓋頭,只見她低垂著臉,蛾眉顰蹙,一臉哀傷。
果然,她嫁得心不甘情不願。
但君黎有求於穆國,她如何敢用這張不甘不願的臉對著他?
「把臉抬起來看著我。」他的聲音不自覺的沉下。
聞聲,心情沉重得像是胸口壓了千斤大石般的樓鏡湖緩緩抬起臉,一雙明亮又澄澈的黑眸直勾勾的望向他。
迎上他那雙傳說中在日落之後便迸射紅光的眼睛,她心裡一顫。
雖然驚異於他真的有頭火紅的發及雙眼,但她並不感到害怕,除了那怪異的髮色及眼睛,他其實與常人無異……不,他事實上擁有一張好看端正,讓人想多看幾眼的臉,只是他目光冷峻、神情淡漠,渾身上下像長滿了刺般感覺拒人於千里。
她如他所願,目光未曾移開的看著他。
看見她標緻出色的麗顏,秋放庵心頭微動。
母后說得一點都沒錯,她很漂亮,猶如在朝露中綻放的白花般。她有一雙澄澈的眼睛,雖哀傷卻堅毅,看著他的時候,眼底不見一絲懼色。
她不怕他嗎?每個人都害怕在日落後看見他,因為他那紅色的眼珠使他不似人間之物,就連他的弟弟都曾驚嚇得哇哇大哭,還指著他說他是妖怪。
赤鬼—大家私底下都這麼叫他。因為不想看見大家露出驚懼或忌諱嫌惡的表情,他在天黑後便隱避在此,哪裡都不去。
「你不怕我嗎?」
她迎上他紅色的眼眸,「你會吃了我?」
她的回答讓他覺得有趣,可他不喜歡她說話的語氣和態度。
她該敬畏他的,因為她是寄人籬下的抵押品,合該仰人鼻息,他就算是個像鬼般的異相之人,也是穆國的王子、她的丈夫。
「我不吃人。」說著,他在她身邊坐下。
見他坐下,她本能的挪移位置,與他保持距離。
他微怔,「你這是做什麼?」他濃眉一皺,又往她欺近。
然而像是他身上有著什麼會傳染人的惡疾,或是有著令人難以忍受的味道般,她又往旁邊移動。
樓鏡湖知道自己不該有這種舉動,但她的身體卻完全不聽使喚。
他是仇人,杜安兵雖不是死在他手裡,卻是因為跟他打鬥而負傷,最後落得傷重不治。
要不是他,她此刻應已是杜安兵的妻,是世上最幸福的新嫁娘。
她知道自己是為了君黎百姓而嫁,也知道自己該做個稱職的妻子,但一想起杜安兵,她就……
「不要靠近我。」她衝口而出。
一說完她就後悔了,卻已來不及。她想,這句話會惹毛他。
果然,他立即用慍怒的眼神瞪視著她。
「不要靠近你?」秋放庵皺眉,惱怒的看著她。
她已是他的妻,她居然要他別靠近她?她明明是君黎送來的抵押品,竟敢跟他端架子?
他伸出手,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將她扯進自己懷裡。
他從沒親近過任何女人,此刻將她攬進懷中,一時還真不知道要對她做什麼。
但就在她揚起臉來,用那不可侵犯的眼神瞪著他時,他忽地生出一個念頭,捧住她的臉,低頭狠狠吻住了她的嘴。
樓鏡湖羞憤的推開他,手一揮,歪打正著的摑了他一耳光。
「你!」他萬萬料不到她竟敢打他耳光,只因他吻了她。
她是他的妻子,今天是他們的洞房花燭夜,紅燭帳暖,春宵漫漫,他們就算不能纏綿恩愛,至少也該客客氣氣,但她不但不給碰,還打他
「你竟敢打我」秋放庵掐住她的肩頭,惡狠狠的瞪著她。
樓鏡湖心裡害怕,也自知理虧,卻不願向他道歉示弱。她不願意向他低頭,因為只要低頭,她便會覺得自己做了對不起杜安兵的事。
和親並非她所願,但不嫁也嫁了,只要她的心不背叛杜安兵就好。
「你嫁給我是為了換取糧食跟物資吧?」他眉心一擰,語帶警告,「既然是抵押品,就該盡好本分,好好的伺候我!」
樓鏡湖一怔。抵押品?對他來說,她不過是個抵押品?
既然他沒打算拿她當妻子對待,她也不用將他視如夫君般伺候,他們之間不需要情愛,也不會有情愛,不管他對她做什麼,她只要當是一場惡夢便行了。
這麼一想,她整個人冷靜下來,緊繃的身體也因此放鬆。
看見她一副任人宰割的消極表情,他心頭微撼。
「怎麼?怕了?不掙扎、不抵抗了?」
「我是任人宰割的抵押品,悉聽尊便。」她撥開他的手,自顧自的爬上床躺好,閉上眼睛,像是赴死的烈士般。
看著她那不甘不願卻無可奈何的模樣,秋放庵只覺惱火。
他以為為了糧食而嫁來的君黎公主,就算不是心甘情願,至少也會心存感激,而她,卻讓他覺得自己像是對良家婦女用強的惡霸。
他雖是異相之人,可也是堂堂穆國的大王子,這個女人實在是不知好歹,他真沒想到她能如此惹惱他。
一個本該可有可無的女人,竟在短短的時間裡讓他的情緒震盪起伏,難以平息。她不想成為他的女人,他還不想要她呢!
他冷哼一記,起身頭也不回朝寢房門口走去。
樓鏡湖睜開眼,驚疑地望著他的背影。
他要去哪裡?他不是要她嗎?為何又突然氣沖沖的離開?
糟糕,難不成他真惱了,想去跟他的父王告狀,然後休了她,將她遣返君黎?
不成,君黎百姓饑荒困頓,正等著她換糧回去呀。
她翻身爬起,急喊,「慢著!」
秋放庵停下腳步,卻沒回頭。
「你……想做什麼我都隨你。」她放下自尊,艱難的說。
他低低哼笑,語帶嘲謔,「對著你,我什麼都不想做。」語罷,他一腳踢開房門,邁開大步離去,留下不安的她。
樓鏡湖徹夜難眠,不是因為獨守空閨、內心寂寞,而是因為心懷忐忑、惶惑不安。
她不該惹惱他的,她明知道自己身負重任,怎能意氣用事?
看他昨晚的樣子,肯定是被她給惹火了,要是他不肯原諒她、不肯罷休,那她該如何是好?
眼下,唯有向他道歉一途了,縱使不願、縱使不甘心,她也得為了君黎百姓到他面前低聲下氣的說聲抱歉,懇求他的原諒。
此時天剛濛濛亮,聽見外面傳來聲音,她好奇的起身,穿過前廳打開寢房房門,只見庭院中秋放庵正在練拳。
他那一頭紅髮高高束起,在腦後垂落得像是一束馬尾巴,當他伸展拳腳時,那束馬尾巴也隨著他的動作擺盪,煞是好看。
他身著短打,露出結實的臂膀,渾身汗涔涔的他,短打因濕透而黏貼在身上,隱約可見精實的身材線條。
她看傻了,好一會兒後才猛然回神,無限懊惱。
不知怎地,她覺得氣結,胸口一陣悶。轉過身,她回到寢房再躺下。
腦子裡雖是千頭萬緒,卻因為實在太倦太累,不知何時竟睡著了。
糊里糊塗的不曉得睡了多久,忽聽見房門砰的一聲,接著傳來重重的、匆促的腳步聲。她還沒清醒,就被一隻大手從床上拎了起來。
「啊?」樓鏡湖驚愕的睜開眼睛,映在眼裡的是秋放庵的臉。
他的瞳孔……變成正常的黑色了?
「你還睡?」他瞪視著她,「天底下竟有你這等惡妻?」
「什……」他沒頭沒腦的在說什麼啊?
「居然睡得比丈夫晚?出嫁前你娘親沒教過你嗎?」
「我……」
「我肚子餓了,快給我弄吃的來。」
「咦?」
他說什麼?要她弄吃的?他可是穆國的王子,生活起居不是都有人照顧著嗎?
「咦什麼?」他眉心一擰,不悅的瞪視著她,「從今天開始,你每天都得到御膳房去準備我的三餐。」
「我?」她不解,「為什麼我得……」
「你該不會連這都不會吧?」他唇角一勾,惡意的一笑,「沒有半點價值的你,憑什麼換取糧食跟物資?」
聞言,樓鏡湖恍然大悟。
他不想要她,卻也不想白白便宜她,所以編派些莫名其妙的差事給她做,來個人盡其才、物盡其用。
也好,只要不教她的心背叛杜安兵,能為君黎百姓謀福祉,就算要她當條狗,每天繞在他身邊汪汪叫也沒關係。
「你不會休了我?」
「你在作夢嗎?」他冷然哼笑,「你可是抵押品,若休了你,穆國豈不是人財兩失。」
他說的話很不中聽,句句刺耳、傷人,但因為母親出身低微,她從小就遭人呼喝嘲訕慣了,倒也沒覺得太難過。
她想,那是因為她對他沒有「愛」吧?
從小遭人欺負時,母親總是安慰她說—
「只有你愛的人才傷得了你的心,那些你不愛的人所說的話、所做的事,你根本不必在意。」
如果對她說這種話的人是杜安兵,她一定難過死。可話說回來,溫柔的杜安兵才不會對她說這種話呢。
「你在磨蹭什麼,還不快去?」秋放庵眉頭一蹙。
「是。」她平靜的接受了他的指派,「我這就到御膳房去準備吃的。」
以往秋放庵的三餐都是由御膳房派人送來,如今,大王子妃卻親自到御膳房為大王子準備早膳,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而在他們知道她不是單純來點選菜色,而是要親手烹煮早膳時,更是驚訝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樓鏡湖在君黎時雖是公主,卻經常得跟王城裡的僕役奴婢們混在一起,也會跟他們一起幹活兒。
她非常習慣與下人相處,態度親切自然,也不端架子。那些在御膳房工作的奴僕原本還因為她的身份高貴而有些顧忌,但只相處了短暫時間,便發現她與其他王公貴族不同,見她手腳俐落,輕輕鬆鬆就做出數道料理,連御膳房的主事都驚歎不已。
不到一個時辰,她便將飯菜裝進膳盒裡,小心翼翼的帶回降陽苑。
回到降陽苑,只見秋放庵早已坐在桌前候著。
「你可回來了,我以為你逃回君黎去了。」
她知道他在酸她動作慢,雖想反擊,但她按捺了下來。
誰都可以因為受辱或受了委屈而展開反擊,就她不行,為了君黎百姓,她什麼都得咬牙吞下。
她沉默的將膳盒擱在桌上,打了開來,然後小心的端出飯菜跟湯盅。把飯菜張羅好後,她便坐了下來拿起筷子。
剛要扒第一口飯,就聽他聲音一沉的乾咳兩聲,「嗯哼。」
她聽出那裡頭隱含的意思—誰准你先吃了?
「君黎的女人都像你這麼不懂規矩嗎?」他冷冷的看著她。
秋放庵雖不好相處,倒不是愛找麻煩的人,但不知怎地,見到她那明明不把他當一回事卻又認命的表情,他便有種惱火的感覺。
「飯桌上,你應該請夫君先動筷才對,不是嗎?」
擱下筷子,她直視著他,「君黎的規矩肯定跟穆國不同,殿下不如告訴鏡湖,該怎麼做才符合穆國的規矩。」
秋放庵睇著她那看似順從眼底卻盈滿抗拒的模樣,一時興起道:「站著。」
樓鏡湖愣了一下。
「穆國的女人在丈夫用膳時,得站在一旁伺候,等丈夫用完膳,才能坐下用膳。」
其實穆國根本沒這樣的規矩,但他沒來由的就是想刁難她。
她不是真心順從他,只是不敢違逆、惹怒他。
儘管她嫁給了他,可她心裡沒一丁點認為自己是他的,非但拒絕他,在新婚夜時還打了他一巴掌,那一巴掌縱使不痛不癢,卻在他心上狠狠烙了一個印記。
聽完,樓鏡湖微怔。是真的嗎?穆國有這樣的規矩?
不,依她看,這規矩是他自己訂的,目的是為了刁難她、教訓她。
也罷,反正對著他,她也沒什麼胃口。
忖著,她站了起來,直挺挺的立著。
秋放庵瞥了她臉上那不情願且無奈的表情,忍不住一笑,恍若獲得勝利。
「你很不情願吧?」說著,他夾了一塊肉往嘴裡放。
「一點都不。」她語氣淡淡地道:「我早有這樣的心理準備。」
這話說得輕,但意思再明確不過。他眉梢一揚,「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是說……我欺負你?」
「鏡湖愚鈍,又不知禮數,想必是惹殿下不悅了。」她彎腰一欠,「不如讓我退下,殿下也好落得眼不見為淨。」
「不准。」他蹙眉,話聲一沉,「繼續站著。」說完,他埋頭大口扒飯吃菜,唏哩呼嚕的吃了兩碗飯。
稍晚,儀鳳苑。
樓鏡湖將碗盤跟膳盒拿回御膳房後,便立刻前往儀鳳苑向王后南姬請安。
南姬見她來,十分歡喜,立刻請她入座,並要侍女奉上頂級的茶及美味茶點。
「鏡湖,」南姬看著這清麗脫俗、氣質婉約的新媳婦,臉上是掩不住的滿意及笑意,「本宮聽說了。」
樓鏡湖微怔,疑惑的看著她,不明瞭王后所指為何。
南姬輕輕握住她的手,「御膳房說今早是你親自為放庵準備早膳,是嗎?」
「是的。」她點頭。
「真是太好了!」南姬放心的一笑,「我原本還擔心放庵跟你處不來,想不到你們相處得如此融洽。」
她一頓。王后誤會了,她親自為秋放庵做早膳不是歡喜甘願,而是難抗其威。
「鏡湖,」南姬將她的手揣在掌心裡揉著,眼神溫柔慈愛,「放庵他因為異相之故,一直非常孤僻,就連與兩個親弟弟都十分疏離,老實說,本宮心裡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他……」
覷見南姬眼底那一抹身為人母的憂色,樓鏡湖忽然憶起自己的母親,她的母親也常常有那樣的神情—在她受了委屈、向母親哭訴的時候。
那種想保護兒女、替兒女擔下所有傷痛委屈,卻又無能為力的自責及悵然,在南姬及她母親臉上都看得到。
「放庵寡言,性情也有點古怪,要是有哪兒惹了你,你可別跟他生氣。」南姬定定的注視著沉默不語的她,「鏡湖,放庵就交給你了。」
迎上南姬那殷盼甚至帶著點請求的眼神,樓鏡湖心裡一揪,本來想說的話也因為憐惜南姬為人母親的一片苦心而說不出口了。
「母后請放心,鏡湖會好好跟殿下相處,絕不會讓您擔憂。」
儘管在她眼前的是敵國的王后,但她卻無法對南姬產生厭惡,因為南姬讓她想起了自己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