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
秋甄永遠記得,看到那個男人的第一眼。
那天,下著綿綿細雨。
她從咖啡店的玻璃窗,看見了一個男人,他穿著昂貴的手工西服,身材頎長,像個模特兒,全身散發著不容忽視的王者氣息,卻又透露著隱約的神秘,他從咖啡店的對街走來,在咖啡店櫥窗邊停下腳步,輕輕地抖動手中的傘,再優雅的將傘收起擱在店外的旁牆上。
細雨讓人不耐,但像在等待著誰的他,態度卻很從容,雨霧模糊了透明的窗,讓她看不見他完整的模樣,只知道,他是好看的,長相肯定很迷人。
她瞇著雙眼,忍不住貼近窗戶想將男人看個仔細,但雨霧似乎在和她作對,總是在要看清楚時,又模糊了視線,她反覆擦拭玻璃窗,唯一能看清的,卻只有那男人的側臉。
不久,那男人等的人來接他了。
另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從停在路旁的高級加長型轎車中下車,撐起傘,畢恭畢敬的為他遮雨、為他開門,再為他關上,動作訓練有素,一氣呵成。
直到她回神,才發現男人落了傘沒帶走。
她情不自禁的走出咖啡廳,撿起了他擱在旁牆上的傘。
那是一把廉價、不起眼,便利商店賣的最便宜的一把傘,難怪他不要,和他的身份,還有衣著格調一點也不搭。
但是很適合她,因為她什麼都不是,一無所有。
她撐開傘走進雨裡,讓這把普通的傘為她擋風遮雨,給她暫時的遮蔽場所,卻給不了她永遠的庇護……
秋甄狼狽的坐在地上,她所有的家當和行李凌亂地散在一旁,東一堆西一堆,那些是剛剛被人強制扔出來的。
房東很惡質,說不租就不租,把她一個女孩家不顧情面的臭罵一頓,說她常常不按時交房租,說她就算辛苦到死都沒有本錢再住這裡,說無依無靠、生活拮据的她,根本沒本事建立她父母在世時常掛在嘴邊的夢想。
連個期限都沒給她,就將她連人帶行李通通掃出房,說是已經將房子轉手賣給了人,房子的主人下個禮拜就要搬進來,他要在那之前整理乾淨。
房東還說,趕她走也是為了要讓她解脫,否則每個月幾萬塊錢的房租,對她來說真的是一大負擔,何必這麼辛苦?
房東左一句:「何必呢?」,右一句:「何必呢?」說的就是她為什麼要這麼固執,早就該離開了,何必費力的擠出那麼多錢繳房租,一個人住兩房一廳多浪費。
房東當然不懂她在堅持什麼。
她所堅持的,是個理想,是個美夢。
她還不想醒,至少現在不想。
「真可憐,父母兩年前車禍意外過世後,無依無靠的,才高中畢業能找到什麼好工作?」
「房子還是租的呢!唉,父母在世時就不富裕呀。」
「這世界就是這麼現實,竟然沒有親戚願意出手幫忙照顧,她就這麼一個女孩家,才剛滿二十歲,難道這輩子就要這麼毀了啊?」
「是啊是啊……」
帶著所有行李站起身,秋甄走離那些談論她、同情她的聲音,眼中沒有一滴眼淚,沒有一絲委屈,沒有哀怨與悲傷,她冷靜堅強的異常。
老天似乎嫌她不夠可憐,在她踏出樓房的那一刻,下起傾盆大雨。
雨嘩啦啦的打在她身上,淋濕了她的身體,踐踏了她的自尊,摧毀她渺小的世界。
走走停停,大雨滂沱,她全身濕透,很不舒服,但她無所謂,嘴邊喃喃自語:「爸媽的願望是要建立一個美滿的家,存錢買自己的家,不需要再付房租……雖然生活不富裕,但很知足,媽媽想要開早餐店,就在自己家門口,每天賣早餐,我想要買一條狗狗,取名叫『奶茶』……」
想著想著,說著說著,秋甄緩緩的勾起唇角,接著放聲大笑。
還好啊,還好啊,雖然遇到了挫折,雖然現在心裡很痛,但是她還活著,只要她還活著,夢想就有機會實現。
她沒發現,一輛高級的黑色轎車跟了她很久,當她停下腳步,那輛車就停在她身後不遠處,車門開了,下車的男人手中握了一把做工精緻的傘,聽見她的笑聲,他沒有遲疑,也沒有認為她瘋了,步伐堅定地朝她走去。
「你在笑什麼?」男人好奇地問。
秋甄止住笑,側眸瞄他,「你想知道?」
男人打量她,開口:「你的笑聲並不悲慘,但是你的處境悲慘。」
「是嗎?」
「這些就是你所有的東西了?」他瞟了一眼她身上背的、提的。「被趕出家門了?」語氣間有些明知故問。
「我早就沒有家了。」「家」只是她的夢想。
「你租房子嗎?」
「對。」
「那就是被房東趕出來了。」
「對。」
男人挑眉。「一個人?」
「怎麼,你想搭訕我這落湯雞少女?」秋甄轉頭直視他,似笑非笑,她並不認為自己有那本錢被人搭訕,尤其是眼前這個出色的男人。
「年滿二十了,還算少女嗎?」男人不以為然。
「你怎麼會知道?」她有些訝異,因為她有張看不出年紀的臉孔。
「我看人一向很準。」
「是嗎?」她聳肩。
「那你覺得我呢?」
「年齡?」
男人眸色深沉,隱含其中的視線犀利且精銳。他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只有高深莫測的眼光,緊緊地瞅著她、攫住她,彷彿她的價值,在短短的時間內就被評估判定。
秋甄認真的打量起他,那雙眼神與他迥然不同,坦然清澈而直接。
「你很優雅,你很神秘,你的眼神讓人無法解讀,但我猜,此刻你的心裡,一定在衡量我的價值。你是個很美很俊的男人,但是你討厭聽見從女人口中說出的讚美,那讓你感到厭惡。你沒有心,你的心是冷漠而無情的,你像個惡魔,卻是女人致命的毒。你什麼都不缺,唯獨……」直勾勾地迎上他飽含心機的眸,她徐徐續言:「你缺少一個女人,一個能讓你利用得很徹底的女人,一個你不能錯過的女人。」
低醇的笑聲,突地隱隱自男人的喉間流洩,他不否認,也沒承認。
「我沒有什麼能給你利用,我孑然一身。」會這麼說,是因為她從他眼裡看見了訊息,就像她剛剛說的——她是他要找的女人。
「現在的你,的確。」
「什麼意思?」
「你拿走了我的傘嗎?」
「什麼?」秋甄被他突如其來的問話給愣住了。
「你,拿走了我的傘。」這次是肯定句。
她鎮定地對上他的眸,「你怎麼知道?」這句話她算多問了,因為那是句廢話。
但她並不認為自己有任何的本錢,值得他費心思來接近她。
「我透過咖啡店櫥窗看到了你,目不轉睛的看著我。」
「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他優雅徐緩的回答:「很早。」
「然後呢?」
「所以我特意放了傘,並請人在咖啡店不遠處觀看。如果你拿走了我的傘,那就跟蹤你回家。」
「為什麼你那麼確信我會拿走你的傘?」
「那只是個賭注。」
「為什麼是我?」
「老實說,你現在會一無所有,是我害你的。」男人緩緩的勾笑,帶著一股隱斂的狡猾。「是我向房東買了房,是我要他趕你出去,把你逼到絕路。」
「為什麼?」
「因為你就是我要找的人。」話落,男人倏地伸出手,快狠準地攫住她纖細的手腕,拉進自己的傘能遮蔽的範圍,和他的氣息之內。
「你一定是搞錯了。」
「不可能。」
那天,他從咖啡店的對街,看見了坐在櫥窗內的她,在雨霧還沒籠罩之前,他就已經看清楚了她側臉的角度,鼻樑的高度,眼睛的大小,唇形的弧度,頭髮、皮膚、纖細的身材。
他故意在便利商店內買了把傘,故意要司機晚點到對街接他,故意撐傘走過馬路,計劃性地在她座位的玻璃櫥窗外不遠處停下腳步抖傘、收傘,如果不進入咖啡店問出她的名字和家世背景,很難瞭解她,但他不想打草驚蛇,所以他和自己打了賭,他的運氣一向很好,更何況這次的對象,就是他要找的人。
於是他刻意不帶走那把塑料傘,並要人在咖啡店附近守株待兔,不管等多久,只要她拿了傘,就跟著她回家。
這樣就能知道她的住所,再派人調查有關她的一切,進而從中計劃;後來他發現,不僅是她的身高年齡令他滿意,連她的家世背景,也正好對他所計劃的事情極具有利。
「你的頭髮是濕的,兩肩衣膀處也有被雨淋濕的痕跡,那把我沒有帶走的傘,正好可以讓你使用,而撐著那把塑料傘的你,也可以讓我的部下方便跟蹤。」
秋甄不敢相信這個男人竟然可以在那麼遠的距離就觀察的如此細微,並衡量算計好一切。
「你真的是在和自己打賭嗎?」風刺骨的吹來,她顫抖著牙開口:「還是你早就百分之百肯定,這一切一定會發生?」
「我只是運氣好。」能一手建立他那令人稱羨的傳奇故事,運氣確實比一般人好太多了。
「不可能每個人都像你這般運氣好。」她諷刺地笑。
「有。」男人抬眸,眼神緊緊的鎖住她,「我現在就能給你運氣。」
她不以為意,甩開他的手。「怎麼給?」
「成為我要的人,我就能給你一生的榮華富貴。」
「是嗎?」她嗤之以鼻,轉身打算離開。
「踏出了這把傘的範圍,你就會一無所有。」男人一字一句道,語氣不像威脅,卻讓她停下腳步,「留下來,成為我要的人,你的夢想,你父母的夢想,我都能幫你實現。」
「當沒有自我之後,那些夢想即使變成真的,也都只是一場空。」
「你剛剛的放聲大笑是為了什麼?」男人一語中的地開口:「為了自己還活著嗎?你現在這算活著嗎?」
「總比成為傀儡娃娃要自由的多。」
「你怎麼知道,成為我要的人就一定會讓你失去自我?」
「單是這樣和你對話,我就已經覺得我失去了自由。」有掌控權的,一直都是他。
「秋甄,錯過我,你會錯過你這輩子最後的機會。」男人很現實的說:「只有高中畢業的你,能在這社會找到什麼好工作?你能過怎麼樣的生活?三餐不能溫飽,像你父母一樣奔波辛苦工作,即使結了婚,也是嫁給一個不怎麼樣的男人,一樣讓你們的小孩食不足、衣不覆的惡性循環嗎?還是最糟的情況——墮入風塵?」
秋甄回眸瞪他,表情平靜沒有生氣,聽著他口中的事實,陷入沉默。
「你的父母是出車禍過世的吧?機車被砂石車輾過,兩人當場斃命,你沒有錢打官司,砂石車公司請的律師硬要把他們司機的職業過失嫁禍給你父母,說是他們不守交通規則逆向行駛才釀成的悲劇,沒錢又沒親戚願意幫助的你,只能默默接受他們的說法,拿了少得可憐的賠償金,支付完喪葬費已所剩無幾。」男人朝她走近,幾乎與她相貼。「這個世界就是這麼現實,你還能怎麼樣?」
「你調查的真詳細,兩年前我父母的車禍,還有他們的夢想,我的夢想,你都瞭如指掌。」
「我不認真做功課怎麼能說服你?」
「為什麼是我?」
「就像你之前說的,你是我不能錯過的女人。」
「我沒有那麼大的魅力。」
「你有,而且你還能讓我甘願為你重新翻案,徹查兩年前的舊案,讓我公司旗下最有能力的律師替你打官司,為你父母討回公道,索取龐大的賠償金。」
「我什麼都還沒為你做,你就能為我做這麼多?」
「當然,因為我要你欠我的人情,無法在短時間內償還。」
「所以你要我為了這些而失去自我?」
「很無奈,但這個世界就是這麼現實,有很多時候,你就是必須向生活妥協。」
「如果我不願意呢?」
「你會後悔的。」
「你今天出現在我眼前,是因為你有志在必得的信心對吧?你有自信能夠說服得了我。」
「這不是自信,這只是運氣。」
「你的運氣真的很好嗎?」
「你被我說服了嗎?」
「我沒有你要的東西。」她還是堅持。
「你的人,就是我要的。」
「你要我做什麼?」
「一樣商品。」
「什麼?」
「我要你成為我公司裡最無價的商品。」男人說的很直接。
「什麼意思?」
「你有勇氣和我簽賣身契嗎?」
「怎麼?你要我當妓女?」
「你覺得我需要這麼大費周章的找妓女人選嗎?」
「這是我能想到的全部了。」
抬手執起她濕透的長髮,他慢條斯理地開口:「秋甄,你現在不認識我沒關係,但是等你和我簽約的那一刻起,你必須要開始慢慢的瞭解,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你說得好像我一定會和你簽約。」
「你能選擇的不多。」他好意提醒。
「你知道?」
「嗯哼。」她的朋友不多,為了生活打工賺錢,她幾乎沒有社交活動,她的生活裡只有工作,只有努力讓自己活下去。這樣的她,失去了住的地方後還能依靠誰?就算真找得到地方暫住,他也會讓那個地方消失。
的確,這一切都是一場賭注,但是沒有贏面的賭注,他是不會下注的,這也是為什麼他能成功的原因之一。
秋甄知道他話裡的意思,他在甕中捉鱉,而她就是那只無處可逃的鱉。
「為了得到你想要的,你會選擇不擇手段對吧?」
「你可以試試。」他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她不知道他要給她的是什麼,但她知道——遇到他這樣的掠奪者,她真的別無選擇。
「我可以問你嗎?」見他挑眉,她問:「為什麼是我?」
「直覺。」很冒險沒錯,但他天生有著非常精確的第六感。
「好吧。」秋甄點頭,不打算再多問,與他一同轉身準備回他的座車,那剎那,一陣風吹來,男人身上的古龍水香竄進她鼻間,讓她忍不住停下腳步。
「怎麼了?」
「你用的古龍水……」
「怎麼了嗎?」
「很好聞。」和他的人很相襯。
男人淺淺勾笑,徐徐開口:「這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一罐香水。」是他公司旗下的香水企業為他量身訂做的。
「是嗎?」她頷首。
男人率先上車,坐穩後回頭對她道:「把你手中的東西留下,人上車就好。」
「為什麼?」
「從這一刻起,你已經不再需要那些東西了。」他霸道,毫無理由和解釋的宣告。
秋甄聽話的放下手中的行李和大包小包的東西,坐進車裡。
「回我住的地方。」男人簡短的向司機交代後,一雙眼又回到了她身上。
秋甄無所畏懼地看向他,發現他眼色深得嚇人,好像一把刀,想劃開她的眼珠將她眼底的一切看個仔細,赤裸裸的,毫無保留。
片刻後,一道簡短卻讓她震驚不已的自我介紹,劃破了寧靜。
「為了求生,工作太忙而認不出我的長相,我不怪你,但從現在開始,你必須把黑毓,我的名字給牢牢刻進心裡。」
黑毓,那個屢次締造娛樂界驚歎號的傳奇男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