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定是某個病態促狹鬼的惡作劇,艾蓮告訴自己。敘利亞和約旦的美國情報局人員都說米契已死,國務院也已證實。如果政府的話都不可信,還能相信誰?
「我丈夫已經死了。」她對著話筒說。她的手和聲音均抖得厲害。「你膽敢再打來,我就報警,告到電信局、美國政府甚至美國總統。」
「親愛的艾蓮,真的是我。所有關於我已被處死的報導,都言過其實。」
約拿坐起,目不轉晴盯著艾蓮蒼白的臉色和摻雜痛苦與希望的眼神。
「不會是你。不可能。」
「艾蓮,你記不記得,我常說:困難的事馬上辦,不可能的事待會兒辦?」
不。不可能。「真的是你,米契?」
「真的是我,蜜糖,如假包換。」
她很想相信長途電話線的另一頭,是歷劫歸來的米契,然而由於近幾年接到不少惡作劇的電話,她不得不慎重。
「說說我們之間報章雜誌沒報導過的事。」她說。
米契先是納悶,但很快就體會出艾蓮的用意。「我托人從荷蘭帶鬱金香給你。烏皮爾,記得嗎?」
「洛杉礬先鋒報刊登過這則消息。」每一篇、每一段有關米契被綁架的報導,她都能倒背如流。
雖沮喪,米契仍不放棄。「那一天我們聊到修昔底德,你說不想再聊古希臘戰爭、史學家或新聞的話題。」
「人物雜誌有這方面的報導。」她似乎看出一點眉目,但還是不放心。雜誌記者居然連如此機密性的消息都挖掘得出來,的確令人佩服。
「可惡,艾蓮!」不,米契提醒自己,要冷靜。「好,我再試一次。」米契歎口氣。「你說,過幾年等我們老了,坐在前廊看孫兒在花園裡玩捉迷藏時,可以一邊回味結婚週年日的美妙時光。」
「噢,我的老天!」艾蓮一手按在胸前。「果然是你。你在哪裡?」
線路的雜音加劇,隨時有中斷之虞。「親愛的艾蓮,我聽不見你的話……該死的線路。」米契氣急敗壞。「仔細聽著,親愛的,我長話短說。今晚我會搭空軍的噴氣式飛機回去,明天抵達哥倫比亞特區的五月花飯店。去接我,方便嗎?」
「可是,米契——」線路已斷,她睜大眼瞪著話筒。
約拿無法再保持緘默。「艾蓮,」他雙手捧起她的臉。她渾身顫抖不已,眼神呆滯。「艾蓮,」他輕輕搖晃她。「誰打來的?」
艾蓮像快溺水似的,張口猛呼吸。「是米契。」
「確定?」
「百——百分之百確定。」她開始口吃。「喔,天——天啊,他知道孫兒——」她覺得快窒息了,必須再吸一大口氣。「和花園的事。」
她覺得冷極了。
「我去替你倒杯白蘭地。」
「不,」她搖頭,髮絲在慘白如死灰的兩頰甩動。「我得去……」她茫然望向四周,「他要我去接……我得收拾行李……去……」
這是一場噩夢,約拿心想一定是做愛後睡著了。他眨眨眼,一次……兩次……三次……再掐掐自己,發現不是在做夢,他心頭一震。
「去哪裡?」他力圖鎮定,「他從哪裡打來的?」
艾蓮注視他的目光,彷彿在問:你是誰?怎會在我床上?「我不知道。」
「那麼,你怎知道要去哪裡?」他輕聲問,擔心她的白瞼為何還不恢復血色。
問得好,艾蓮付思。就算被捲入颱風核心,約拿依舊穩如泰山。他總是如此的冷靜,她也愛他的冷靜,愛他的人。
「他明天會抵達華府。」她的聲音平穩了些,卻細如雨絲。「他說要搭什麼空軍噴氣式飛機的。」
「太離譜了,我打電話找人替你查。」
她抿緊雙唇:「我來打。」
她打算打給國務院負責與人質家屬聯繫的費凱爾,但不希望約拿在旁邊聽,因為與約拿躺在床上講電話,與凱爾談米契,會使她覺得自己像不守婦道的淫婦。
「約拿,」她下床,穿起上個月約拿送她當生日禮物的象牙色絲袍。「幫我一個忙。」
「樂意效勞。」
「麻煩你下樓煮一些咖啡好嗎?今夜可能有得熬呢。」
她的逐客令刺痛了他,但他將苦水往肚裡吞。「好的。」他從衣櫃拿出一條舊牛仔褲。雖然他們不住同一屋簷下,但各自的住處都有兩人的換洗衣服。「等你講完電話,我再端上來給你?」
「不必,我下樓喝。」
他故作輕鬆聳肩。「好吧。」他走到門口又轉身,眼見心愛的人像個破娃娃癱坐在高背安樂椅中,心不由得抽疼。「艾蓮……有什麼需要,儘管叫我。」
「我沒事。」她說。「約拿?」
突然地,她似乎變得好孤單,好渺小。他真想把她擁在懷裡。「什麼事?」
她的眼眶浮現淚光,顫抖著勉強地微笑。「謝謝你。」
他也幾乎笑不出來。「我隨時都在。」
艾蓮目送他離去的身影,聆聽下樓的腳步聲和廚房的流水聲,然後深呼吸,撥號碼。
她講了三十多分鐘電話,還不見下樓,都快把約拿急死了。確定一通電話是否為惡作劇,確定她丈夫是否還在人間,需要花這麼多時間嗎?不是丈夫,是前夫,他糾正自己,艾蓮與康米契的短暫婚姻,早在三年前國務院宣佈這位駐外記者的死訊時,即告一個段落。
一定不是康米契,一定是另一個病態的惡作劇,約拿安慰自己。再過三星期,艾蓮就完全屬於他,永遠屬於他了。
他不否認在目睹她在接到自稱是康米契打的電話後兩眼發亮的情景時,心裡非常忌妒。但是,忌妒一個死去的人?這算哪門子的醋啊!
他正想上樓探個究竟,她帶著驚訝的表情走進廚房。
「是真的,」她主動回答約拿眼裡的疑問,「米契沒死。」
不等自己有任何情緒上的反應,約拿心想,他呆若木雞的表情一定和艾蓮不相上下。「我明白了。」他為艾蓮倒了一杯咖啡。才半個鐘頭嗎?他一邊添加她喜歡的奶精和糖,一邊思量,怎麼好像有一個世紀那麼久?
他們默默站在廚房兩端。她發現他為她斟白蘭地,才終於開腔。「這樣不好吧。」
「白蘭地可抵消咖啡因。」他端起杯子,朝她走去。「你的模樣像看見鬼似的。」
「我是見鬼了。」艾蓮接過杯子時,碰到他的手指,發覺他手上還有剛才兩情繾錈的餘溫。她找張椅子坐下,十指緊緊握著杯子。她吸一口又濃又熱的咖啡。嗯……美味極了。約拿做每件事,都小心翼翼,力求完美。她敢說,沒人可在門廊的印花壁紙上找出任何接縫。
「想談談嗎?」
白蘭地漸漸發揮功效,暖和了她的血液,也緩和了胸腔內劇烈的心跳。「我不知從何談起。」她坦白告訴他。
他在她身旁蹲著,以拇指撫搓她的面頰。「從米契打電話的地方談起。」他順利說出情敵的名字,沒被噎著。「肯定不在黎巴嫩。」
「沒錯。」艾蓮深呼吸。「他從德國打的。他被釋放後求助於大使館,兩天前他們把他弄到了德國。」
「兩天前?他到現在才跟你聯絡?」約拿不敢置信地問。
「他們必須先聽取他的報告,才准他打電話。」
「真要命。」約拿對政府的官僚作風沒啥好感。
她再喝口白蘭地咖啡。「我也這麼說。」她突然覺得口乾舌燥,連咽三次口水。「國務院幫我接到威斯巴登,這回我和米契足足談了五分鐘。」
「他好嗎?」
「他很累,卻很興奮,但對外交政策和官僚規章,也是一肚子火。」她微微一笑。「米契最討厭受約束,他常常不管宵禁,獨闖政府禁止記者進入的地區。他的大膽作風和不要命的敬業態度,往往把電台主管逼上梁山了,照樣拿他沒辦法。」
「想像得出來。」約拿看著她發亮的綠眸說道。
「他們不只一次威脅要把他調回國內,但都沒那麼做。」
「他們也不會那麼做,」約拿猜想道,「只要他繼續傳回具爆炸性的新聞照片。」
她的笑紋加深。「米契也這麼說。」她交疊雙手,試圖以冷靜的態度提出下一個令人不安的話題。「我沒把我們的事告訴他。在電話中說,對他未免太殘酷了些。」
「我想也是。」他知道艾蓮愛他,她已不再是當年嫁給康米契的那個小妻子。儘管他同情米契的遭遇,但確信艾蓮現在的心與他是相連的。「你作何打算?」他深深望進她的眼睛。
艾蓮無法面對他探測的目光,只好看向別處,卻又憶起與他相處的絕妙快感。
「明天一早我得去華盛頓一趟,白宮玫瑰園將舉行一場慶祝儀式。伊麗要跟我一塊去。可憐的女人,她剛聽到消息時,和我一樣震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那是一定的。」他很懷疑,康伊麗在兒子平安歸來後,是否還會像以前一樣熱心地幫忙籌備他和艾蓮的婚禮。「我去打電話,訂我們的機票。」
「麻煩你了。」艾蓮心不在焉他說,耳中不斷響著伊麗得知兒子被釋放的消息時,喜悅的哭泣聲。她從未見她婆婆哭過,甚至在米契的追悼會上也沒有。「以我現在的心情,肯定是記不住班次和班機時間的。」她突然想起約拿適才說的話。「你剛說『我們的機票』?」
他翻著電話簿:「是的。」
她瞪著他:「約拿,你不能跟我去。」
「為什麼不能?」
「因為我們無法確知米契是否瞭解,他和我已經沒有婚姻關係。在這種情況下,我怎能帶著未婚夫去迎接當了五年人質的前夫!」
「我不是那麼不上道的人哪,艾蓮。我當然不會在總統先生為你前夫別上勳章的同時,陪你一同站在玫瑰園。不過,我也不會讓你單獨應付那種場面。」
她站起身,眼神激動:「你不瞭解。這麼做太冒險了,新聞媒體肯定會看到我們。」
「我不會讓他們看到我們在一起。」
她轉過身,雙手在絲袍口袋握起拳頭:「不行,太冒險了。」
「相信我!」
這句話她不知聽了幾百遍,艾蓮自忖。第一次他向她保證,她會喜歡他在廚房右側搭建的日光浴室。果然,那裡成了她的最愛。第二次是他要她相信,兩人世界比一個人過日子要踏實許多。
「你明知我是信任你的。」她低聲說。
他知道她信任他,但她也曾經信任過、愛過康米契。要是他們能遠走高飛,到一個連國務院都找到不到的熱帶島嶼檬氐槳淄罰該有多好。他擠出一個微笑鼓勵她。
「約拿,」短短一個鐘頭,她的生活又起了巨大轉變,大量湧現的回憶使她心中五味雜陳。「替我做一件事,好嗎?」
「任何事。」他放棄尋找航空公司的電話號碼,走到她身邊,溫柔地將手輕搭在她的雙肩。她似乎不知道自己在掉淚。
「抱著我。」
他摟住她。「不會有事的,」他的唇印在她的秀髮上,「我們會安然度過這一切。」
經過一夜無眠的煎熬,他們6點就搭出租車去接伊麗。伊麗抿著唇,觀察坐在後座的約拿。從艾蓮緊繃的表情判斷,伊麗似乎不怎麼願意讓他同行。
「早啊!約拿。」伊麗禮貌性地打招呼,身體滑入前座。
伊麗不再像以前那樣親切,但他並不覺意外,他懷疑伊麗早已為這趟華盛頓之行安排了節目表。他尚未準備投入這場艾蓮爭奪戰,除非對方先行宣戰。
「早,」他說,「你的氣色蠻好的。」
她微微一笑。「約拿就是約拿,總是彬彬有禮。其實我的氣色糟透了。」
「怎麼會?」艾蓮與約拿一起坐在後座。「你看起來很好嘛。」
「兩個小騙子,」伊麗反駁,「善意的謊言還是謊言。我這把年紀的人若沒睡好,看起來就像被推土機碾過一樣,慘不忍睹。」她拿出小化妝鏡,對著鏡裡的自己皺眉頭。「米契看到我,一定會想,他失蹤的這幾年,母親怎麼變成了醜老太婆?」她的聲音啞了。她啪地一聲關上盒蓋,扭臉佯裝欣賞窗外景物。
「你在他心目中,永遠是美麗的,」約拿說道,「哪個兒子會嫌母親丑?」
「那是安慰,不是恭維。」
「那是每個做兒子的肺腑心聲。我敢說,康米契愛他母親就像我愛我母親一樣真實。」
伊麗咬著唇,扭頭看他:「你真是個好人,哈納拿。我第一次認識你就在想:艾蓮能找到你這個好伴侶,實在幸運。」
「現在呢?」
她直視他。「我愛我兒子呀,約拿。」
「這是人之常情。」
「我要他永遠幸福。」
「伊麗,」艾蓮不得不插嘴,「此時此地還不適合——」
「正好相反,親愛的,該來的終究會來。」伊麗反駁她,「我們都瞭解米契這五年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如果他知道重獲自由的同時也失去了妻子,會是多大的打擊!」
不折不扣的感情勒索。不過艾蓮早有心理準備。「放心好了,伊麗,」艾蓮安慰她婆婆,「我和約拿會非常小心。不過,就算我不告訴米契,我們的婚姻在他被宣判死亡的同時即已失效,他的記者朋友也會告訴他,屆時他會更痛苦。」
「這一點我同意。」伊麗說道。
往機場的余程,沒人再開口。約拿一直抓著艾蓮的手,捏她的手指,安撫著她。她知道約拿是支持她的,但她不免要懷疑,他是否會信守承諾,默默地當個旁觀者?
昨晚的他,像變了個人似的,又激動又緊張,表現出男人強烈的佔有慾,絕不是單純的精神支持。
然而,若將他在床上的熱情表現,歸咎於他具備善惡雙重人格的猜測,未免有失公允。他真是那種人嗎?
無論何時抬頭看他,那雙深褐色眸子總是那麼平易可親,充滿安全感,可是似乎又藏著她無法看透、令人忐忑難安的某種神采。
前往華盛頓的飛行旅程一如預料的尷尬。艾蓮和約拿坐在頭等艙走道的一例,伊麗坐另一側。三人很少交談,各自想著相同的心事:米契的劫後餘生將對他們的生活產生何種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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