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後的6月。
涼夜裡,夜霧襲來,燈火迷濛。舊金山灣的海風,將霧中銀鬚絲絲地推進全市43座小山的每一處窪地。寂寥的霧號傳過冰冷的海面,艾蓮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我就知道你在這裡。」米契的母親康伊麗攜著一條象牙色的開司米圍巾來到陽台,被在艾蓮的裸肩上。「外頭這麼冷,不被件圍巾是不行的,親愛的。」
「我沒想到。」艾蓮拉了拉圍巾,將自己包得緊些,這才想到,「沙克七」的時髦女店員只說,這套翡翠綠的絲質露肩禮服可襯托她美麗的眼珠,展露她的苗條身材,並未保證可使她暖和。
「問題在於你想得太多啦。」
艾蓮沒應聲。由於無法面對婆婆憐憫的目光,她假裝把注意力移向對面破霧而出的金字塔型建築。公寓的玻璃門後,隱隱流瀉出聚會的喧嘩聲。
「你毋需愧疚,艾蓮。」伊麗輕聲說道。
艾蓮轉向她,矛盾的情緒澎湃不已。「你以為我不懂得怎麼做嗎?問題是,每當我覺得快樂的時候,就會想起米契……」話語梗在喉中,她不得不打住。一會兒,才慼慼地說:「哦!天啊!熬了這麼多年,還是難以平復。」
伊麗戴著戒指的手,搭著艾蓮的手臂。「艾蓮,親愛的,不要為米契的死自責。」
「他提早一天回來,是為了不想錯過結婚週年。」艾蓮淡淡地說。「他若不在那個時刻到那個地方——」
「他們同樣會在另一個地方、另一個時刻綁架他。」
這些年來,伊麗淚水已為她兒子哭干,她決定往後的日子要好好為自己而活。她以為艾蓮的想法和她一樣,但現在看來,似乎不是那麼一回事。
「親愛的,五年前國務院不就告訴過你,那些瘋子早就打定主意要活捉米契?客觀現實不是你能改變的。」
「我本來可以在他被綁架之前,堅持要他回舊金山。我可以一開始就拒絕跟他去黎巴嫩。」
「你真的相信那樣就能使我兒子打消去貝魯特的念頭?」
艾蓮歎氣。「不,」她扯著及肩的頭髮。「任誰都阻止不了米契追逐新聞的熱忱。」她甚至不願去想,為了永無止境的新聞追逐戰,他曾多次突破宵禁,在軍事佔領區出生入死。
伊麗凝視她良久。整齊的短髮使艾蓮眼中的-傷更形明顯。「他被綁架至今,將近有五年了,艾蓮。綁匪公佈那張照片,也是三年前的事了。」
三年前,綁匪發表一份聲明,宣佈康米契因犯下褻瀆伊斯蘭教之大罪而被處死的消息,並附有一張男屍照片,屍體佈滿彈孔。雖然照片有點模糊,無法明確辨認,而且屍體未曾尋獲,國務院仍據此發佈艾蓮丈夫的死訊。
「艾蓮,哀傷也得有個限度,該是為自己過日子的時候了。」
「我知道,可是——」
「別告訴我你要重新考慮與約拿的婚事。」
哈約拿是她哥哥的好友,也是九個月前她聘請來整修她維多利亞式房子的建築師。他的冷靜與鍥而不捨的態度,打破艾蓮五年來的心防,進而說服她與他一起開創人生。
「當然不是。」
「那就好。像他這麼好的男人可不多喲!艾蓮。」
「我知道。」
「就算他不同意讓你的前任婆婆替你辦一場訂婚儀式,我也會這麼說。唉!我真的很希望你能讓我向我的客人宣佈今晚邀他們來的真正目的。」
「我想,能瞞新聞界多久就瞞多久。」艾蓮低聲說。「約拿不是不知道,你與我的關係何止於婆媳。」
艾蓮12歲那年夏天,母親費梅莉死於癌症,母親的好友康伊麗卻義不容辭地擔起代理母親之職,引領她度過少女的叛逆歲月,向她解釋月經對女人的意義,陪她買胸罩,在她參加舞會沒人邀舞時替她拭淚,送她一件美得令人窒息的白色透明硬紗裙作為高中畢業禮物。
伊麗總是在她身邊,必要時奉上兩句忠告,打打氣,或只是豎耳傾聽。在米契被綁架的頭幾個月,若不是有伊麗的撐持,她可能沒有勇氣活到今天。
「約拿是好男人,艾蓮,」伊麗重複道。
「我知道。」
「他會是個好丈夫。」
「我知道。」
「而且從他疼愛他侄兒的模樣判斷,毫無疑問的,他絕對會是個好父親。」
米契被綁架後,她一度放棄生小孩的念頭。但近一年來,或許是因為她與約拿的感情逐漸穩定,或許也因為她已年屆三十,有感生理時鐘加速,艾蓮想當母親的慾望愈來愈強。
最近她常在公司附近的華爾頓公園用午餐,一邊觀看孩童玩耍。今早於上班途中,她目睹一名年輕母親小心翼翼地給嬰兒餵奶,一時情緒激動,母愛的天性油然而生,因而整個早上胸脯脹痛不已。
「米契和我原本打算生小孩,」她閉起眼,惆悵地說,「他說希望生個像我一樣文文靜靜的大眼睛女孩。可是我喜歡男孩,一個金髮、膽識過人的小米契。」
「如果像米契,你還沒過完26歲生日,就已為他擔心得滿頭灰髮了。」伊麗拍拍自己的銀髮。
「但每分每秒都愛著他。」艾蓮從黑緞手提包中掏出薄絹,擦拭眼眶下的淚珠。「老天,我今晚是怎麼了,再不振作,約拿也許會拒絕跟一個愛哭的女人結婚呢。」
「什麼話。約拿才不是那種經不起考驗、沒責任心的男人。相反的,他是耐心十足的實踐家,不論他的選擇是好是壞。從他過去九個月來對你的勤加安慰,就看得出來。」
「對我勤加安慰?聽你的口氣好像我只會成天以淚洗面,過著隱士生活似的。其實過去五年我到全國各地演講,到參議院外交委員會作證,先後與兩名總統和三名國務卿見面。另外,我也和法國總統見過面,並私下謁見宗教領袖。這還不夠,我甚至跳出教書匠的象牙塔,投入另一種曝光率較高的行業。」
幫助艾蓮開展新事業的是她姑媽懷梅莉。梅莉姑媽五十多歲,打扮入時,經過幾次婚,足跡踏遍世界各個角落,與艾蓮那嚴肅的律師父親是截然不同類型的人,如果前者是白晝,後者便是黑夜。
梅莉姑媽在攝影這一行已涉足多年,小有成就,照片供應《生活》、《紐約時報》、《浮華世界》等刊物。據她自己的描述,她有一天在坦桑尼亞陋屋一邊觀賞乞力馬扎羅山頂的日出美景,一邊按摩著因連續五晚睡地面而酸疼的背脊時,她下定決心,不再像吉普賽人一樣過著居無定所的生活。
她選定出版這一行,創辦了《舊金山趨勢》雜誌,立刻邀她侄女擔任雜誌的特稿編輯。一開始艾蓮只當是姑媽的一番好意,並未接受。隔天梅莉一通電話打到舊金山大學的教員辦公室,邀她出去吃午飯。用餐時,梅莉開門見山提出聘用條件,薪水高得嚇人,原因是她認為艾蓮有足夠資格領取每一分報酬。
經過兩星期考慮,艾蓮終於點頭。結果證明梅莉是對的。雖然雜誌文章和艾蓮指導學生寫的論文有天壤之別,但她盡全力去做,所得到的成就感與付出的心血成正比。因此,這一年她過得既愉快又愜意。
「這段人生經歷,已使你從一個跟陌生人說話前必須服用鎮定劑或演講前會緊張得想吐的弱女子,變成了信心十足循社會中流抵柱。」伊麗說道,「不過你卻一直過著與修女無異的單身生活。」
「起初我認定了米契會回來。」
「後來呢?」
「後來我發現,拒人於千里之外,反而比較省事。」
「直到約拿出現?」
「是的。」艾蓮的眼瞳出現亮光。她深吸口氣,鼓足勇氣,提出整晚一直困擾著她的問題。「你真的不介意我再婚?」
伊麗鄭重回答:「我說過好多遍了,親愛的,我只希望你重新找到幸福,否則我何苦自找麻煩,替你物色一堆年輕男士,還全被你回絕呢。約拿是唯一能克服萬難,為你尋回快樂的人。看到你快樂,我也非常快樂。」
「他的確讓我很快樂,」艾蓮說,「但不是和米契在一起時的那種瘋狂之樂。嫁給米契就像在雲霄飛車上面生活,低潮當然有。米契不是容易相處的人,他沒耐性、粗心、脾氣粗暴。但是每當飛過刺激興奮的最高點,我就有再搭一趟的衝動,渴望再次與他一起攀向高峰。」
「約拿呢?你對他的感覺又是如何?」
「約拿像……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和約拿在一起就像坐在寧靜的山溪旁,頂著夏日陽光,聆聽水晶般的溪水滑過石面的聲音。非常安詳而平靜的生活。」艾蓮眺望霧氣濛濛的海灣,陷入沉思。
她未婚夫站在門口,面露不悅之色。
安詳。平靜。她口中的他似乎是極無聊乏味的。
可惡,哈約拿暗罵一聲,要將康艾蓮侍候得面面俱到,可真不容易。打他走進她家,準備與地討論房屋整修細節的那一刻起,他就告訴自己,他好友的小妹便是他等了一輩子的女人。
他知道她丈夫被綁架的事,也知道她為拯救丈夫而四處奔走,甚至在康米契的死訊傳出後,她仍不肯放棄。雖然沒成功,她卻因而聲名大噪,各地演說的邀約不斷。
然而,自信的外表下包藏著一顆脆弱的心,於是他發揮舊時代的騎士精神,採取緩慢攻勢,在放鬆的時刻,他依舊戰戰兢兢,深恐太過熱情,在未與佳人攜手步上紅毯之前,就把她嚇跑了。
結果他的耐心換得了什麼?一個認為他很平靜、很安全的女人。可惡,他要當艾蓮的熱烈情人,他要她像他迷戀她一樣地不可自拔。
約拿暗自發誓,握緊的拳頭激動得鑽破褲袋,袋裡的零錢倏地掉落一地。他無暇抬起,盡顧著盤算。今晚他不會讓康艾蓮平靜度過。待獨處時,他要摘掉該死的騎士面具,讓艾蓮看清她乏味的未婚夫其實有多熱情。
更重要的是,要讓她知道他們在一起時激情能有多高。
貝魯特的上午時分,烈日高照,蒙眼布從眼前移去時,米契眨了眨眼,一時難以適應強烈的光線。
近三周來,戰情日益吃緊,炮彈一天24小時在空中穿梭,未曾停歇。自戰況加劇後,他就被安置在地下掩體內,與其它人共享少得可憐的食物,共享一桶水,共擠狹窄的空間,早已分不清誰是擄掠者,誰是俘虜。
被抓的頭四天,他被蒙住眼睛,綁在木椅上,他們不准他說話,否則就殺了他。後來他被塞入後車箱,載往貝魯特市郊一棟公寓的地下室,在黑漆漆的小房間內熬了六個月。對方不僅讓他睡地板,還動輒拳打腳踢,嘲笑他是個無國無家的孤兒。
由於屢遭毆打,每天只吃少量米飯和菜,他在體力漸衰的惡劣環境下不幸罹患肺病。對方怕失去他的政治利用價值,不得不從美國大學附屬醫院找來一名亦是伊斯蘭教聖戰同情者的內科醫生管他治病。維他命丸和富於營養約食物將他從鬼門關救回,更慶幸的是,醫生開出了每日運動和曬太陽的處方。
接下來數年,他都被捆成木乃伊似地丟入車廂或救護車,四處遷徙。有一次甚至被塞在小棺材內。對方大都利用半夜,開車在市內無規律地亂逛,以擾亂他的方向感。到了目的地,即當他是仇敵般地虐待他,並嚴密看管,防範他脫逃。
到了第二年,他與另兩名俘虜——一名生物學教授和一名美國外交官——被藏在山區的一間大房子裡。有伴的歲月反而使得往後幾年單獨囚禁的日子更難熬。
就在他以為即將崩潰之際、又再度遷徙。過去九個月,他一直被關在雷非的家裡。他與雷非互敬互諒,相處融洽。雷非坦承,他對於利用美國人質作為國際間交涉的籌碼,感到相當不滿,不過由於他的六個親兄弟和不少親戚都參與這項行動,他不能做出背叛親人的事來。昨晚他告訴米契將被釋放的好消息,理由是:綁匪要借此向西方示好。
「你很快就能回家了。」雷非對米契說。他站在何堂,亦即所謂的忠烈詞中央。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土耳其統治者曾在那裡吊死五十多名烈士。那裡也是少數未被炮彈摧毀的建築之一,但到處可見彈孔以及從牆內暴出的扭曲的鋼筋。「回去後你有何打算?」
「我要洗熱水澡,喝冰啤酒,跟我老婆上床。」五年!有時感覺好像昨日才跟艾蓮做愛,有時卻恍如隔世。
雷非咧開嘴,黑鬍子底下現出白牙。「一定得照那個順序?」
「不一定。」米契露出男人才能會意的笑容。「啤酒可以晚一點兒再喝。」
他從牛仔褲口袋掏出唯一張艾蓮的照片。那是她來黎巴嫩的美國大學教書後不久的某個快樂的午後,在海邊拍的。他知道艾蓮是為了能跟他在一起,才接受此地聘書的。她穿著白色比基尼裝,巧笑倩兮,性感得連鏡頭都要融酥。想念時,他就拿出來看一看,摸一摸。
因為太想念了,照片也快被他摸爛了。但他不需著照片就能記得他妻子每一寸玉體,彷彿她的影像已牢牢烙在他的視網膜,縱使閉著眼也看得到她的笑臉,看得到綠眸中閃耀的情意。無視週遭的煙硝、灰塵和垃圾,他深吸口氣,回味她的自然體香。
雷非伸出手:「過街時要小心,我的朋友,若是在黎巴嫩的最後一天不幸中彈,可就要飲恨九泉了。」
最後一天。多少年來,他等的不就是這一刻嗎?如今願望實現了,他卻覺得依依不捨。他曾讀過有關伊朗人質與綁匪之間產生友誼的報導,有人將這種不捨情結稱為「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為避免陷入同一種情緒,米契強迫自己只想著呼喚他回家的原動力:他親愛的老婆艾蓮。
他握住雷非的手。「如果說我在黎巴嫩期間,過得很愉快,你一定知道那是騙人的話。我只能說:這五年過得很有意思。」
雷非一本正經地注視他。「所有記者當中,就屬你最瞭解我們了。請你回去之後,多向世人解釋我們的理想。」
米契苦笑。「首先,我自己得先搞清楚才行。」他搖搖頭,為中東明珠的殘破景象唏噓不已。這個分裂國家的巨大傷口正淌著血,米契只能為她的子民祈禱,希望兩方軍隊能坐下來和談,別把僅剩的一切夷為平地。
「沒關係,你只要據實報導就夠了。」雷非微笑道。笑容遠比三十好幾的歲數蒼老。「祝你好運,康米契。一路順風。」
「阿拉保佑。」米契以當地語言回答。
如果阿拉或神出鬼沒的狙擊手不阻撓的話,再過幾個小時,他就真的要回美國了。
回到艾蓮——他的新娘子身邊。
他將頭往後一仰,歡欣而笑。「我要回家了!」他高聲大叫,「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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