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達納斯河畔血戰後兩星期,討伐角鬥士的戰爭終於結束了。從那次大屠殺中僥倖活命的幾千名角鬥士統統逃到山裡去了。但是,他們之間毫無聯絡,又沒有指揮他們的人,再加上克拉蘇和新近來到戰地的龐培的大軍的不斷追逐,這些零星部隊不到幾天就完全被消滅了。約莫有七千名不到的戰士做了俘虜,他們統統被吊死在從加普亞直通羅馬的阿庇烏斯大道兩邊了。
當羅馬人埋葬在布拉達納斯河畔戰場上陣亡兵士的屍體時,他們曾經努力搜尋過斯巴達克思的屍首。但是搜尋的結果卻是白費力氣。於是他們對這一點便產生了形形色色、甚至是非常奇特的推測,但這一切自然都是與事實不符的。
這—幾乎持續了四年之久的戰爭就這麼結束了。角鬥士和奴隸們在這—戰爭中用他們的勇敢精神證明:他們不僅是應當獲得自由的人,而且是能夠創造偉大功勳的人。斯巴達克思在這—戰爭中證明:他是世界上有史以來最英勇和最光榮的統帥之一。
角鬥士和奴隸們為之進行鬥爭的事業,是鼓勵人們起來鬥爭的一切事業中最神聖和最正義的事業。這一事業不但在當時曾使人們流灑了不少鮮血,就在將來也會要求人們付出大量的鮮血。就在我們這—時代,人們也已為它流灑了不少鮮血,但是,捍衛這—事業的鬥爭,往往只能持續很短的一個時期,而且所得的成就又是微不足道的——它從來不曾獲得一次完全的勝利。
羅馬的暴政削弱而且滅亡了。代之而起是許多別的野蠻的暴政和中世紀的黑暗統治;封建制度和天主教用欺騙手段把被壓迫民族的鐐銬系得更牢固了;因此只有後來人類的智慧一步一步頑強地推進,那象海潮一般上漲的科學的不斷進步,才有可能在一百年的流血鬥爭之後,產生了一七九三年的法國革命。這一革命終於確立了——至少是定下了法律——公民權和人權,而且承認了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雖然還是一些抽像的原則,但這究竟是無可爭辯的和不可推翻的原則。這一革命可確定的法律,諸如國家與公民之間的關係以及每一個公民對自己與別人的權利與義務等,還不能算是十分完美的。但我們只要回想一下在最近這一時期中震撼社會的可伯而又急劇的變化,只要傾聽一下那傳到我們耳中來的、不時地使表面上似乎很平靜的世界騷動起來的隱約轟響,就可以明白了;這些陰沉的滾動的雷聲,就是將來更巨大的暴風雨的先兆。
但現在,讓我們來結束這部小說吧。我們要把讀者領到一個地方,你們將在那兒碰到我的小說中的兩個人物。而且你們——恕我用這樣的希望來安慰自己——大概也很歡喜那兩個人物,因此,讓你們知道這兩個人物生活中的一些事情,你們大概決不會不感興趣的。
自從布拉達納斯河畔的血戰結束以後,已經過去了三星期。那時候,互相敵視和嫉妒的克拉蘇和龐培已經率領了他們的大軍來到羅馬附近。他們互相爭功,而且都認為撲滅叛亂大火的功績應該屬於自己,也因此他們要求元老院允許他們充當執政官的候選人。就在這時候,在杜斯占爾別墅裡,美麗的范菜麗雅正穿著灰色的喪泡坐在她那間密室中的一個小凳子上。
梅薩拉的女兒臉色非常蒼白,在她的臉上還保留著不久前遭受到的極大悲痛的痕跡。她的眼瞼是紅色的,已因為流淚過多而發腫;她那柔軟而又濃密的黑髮,好像烏鴉的翅膀一般,披散在她那優美的肩上;不論在她的眼睛裡和她整個臉上,都流露著漠然的憂鬱,無可形容的哀愁,深沉得使人心碎的絕望表情。
她坐在那兒,用左手的手掌托著她那微微傾側的頭。她的右臂的肘彎擱在一個小櫥上,右手捏著一張信紙。她那對黑眼睛正凝視著一個骨灰甕。這位美麗的婦人沉浸在深沉而又緘默的悲痛中的神情,就跟妮奧貝一模一樣。她似乎在說:「瞧呀,世界上還能有誰比我更痛苦啊!」
可愛的、金髮的小波斯杜密雅,站在小櫥旁的一個凳子上。她也穿著喪服。她一身兼有天生的美貌、小姑娘所特有的天真爛漫的表情和文雅的姿態。她用嬌嫩的小手撫摩著那些該在骨灰甕上的人像、葉子和花紋。她不時地抬起她那對聰明的、黑艷艷的大眼睛,向她悲痛萬分的媽媽瞧上幾眼,彷彿對她長久的沉默感到非常難受。
突然,范萊麗雅哆嗦了一下,把那張老是用右手俚著的信紙拿到眼前,重新念了起來。
下面就是這封信的內容:
神聖的范萊麗雅-梅薩拉,請接受斯巴達克思的問候和祝福。
由於對你的愛,我的神聖的范萊麗雅,我會晤了瑪爾古斯-克拉
蘇,並且告訴他我願意停戰。為了對你和對我們可愛的小波斯杜密
雅的愛,我本來準備接受一切可能接受的條件;但是這位西西里總督
兼將軍,卻向我建議以叛變作為獲取生命與自由的代價。
我寧願對你做一個忘恩的丈夫,對我們的女兒做一個狠心的父
親,決不願出賣起義的弟兄,使自己的名字蒙上永世的恥辱。
當你讀到這封信時,我大概已不在人世了:決定性的大戰立刻就
要爆發,在這次血戰中我將光榮地結束我的生命。
這就是我所遭到的厄運的輪廓。在赴死之前,啊,我的神聖的范
萊麗雅,我覺得有必要請求你饒恕我帶給你的不幸。請你原諒我,而
且快樂地活下去;我要在臨死之前為你那極其剛強的心和高貴而又
可愛的靈魂祝福。
堅強地活下去;為了你對我的愛而活下去,為了我們這個無辜的
孩子而活下去——這就是臨死的人的心願和請求。
淚水哽住了我的咽喉,我感到窒息、只有一個念頭安慰著我,那
就是:我將在極樂世界中擁抱你,我將在那兒擁抱你那不朽的靈魂。
現在我對你作最後的一次親吻。我要對你作最後一次想念,我的心
髒也要為你作最後一次跳動。
你的斯巴達克思
范萊麗雅念完了信,把它按到嘴唇上面,接著大聲哭了起來。
「媽媽,你為什麼哭得這樣傷心?」小姑娘悲哀地問。
「我的苦命的孩子啊!」范萊麗雅用夾雜著哭泣的聲音叫道,一面撫摩著小波斯波密雅那覆滿了金色鬈發的頭。接著,她懷著無可形容的柔情注視著自己的女兒說:「沒有什麼!媽媽沒有什麼!不要傷心,我的寶貝!」
她把小姑娘拉到身邊,一面流著淚水,一面在她可愛的前額上亂吻。
「你沒有什麼,怎麼還要哭?」小波斯杜密雅帶著責備的口氣對她的媽媽說:「我哭的時候,你老說我不是一個乖孩子!那麼,媽媽,你現在也不是一個乖媽媽!」
「啊,不要這樣說,不要說!……」可憐的女人叫道,一面更加熱烈地吻著和撫摩著女兒。「啊,我的寶貝,你知不知道,你的話使媽媽多麼傷心!……」
「可是你哭的時侯,我也傷心得很吶!」
「啊,我的小心肝,你是多麼可愛,對媽媽又是多麼殘酷啊;從此以後,你是媽媽唯一心愛的人了!」
不幸的范萊麗雅說完這幾句話,在信上吻了一陣,把它藏到自己懷裡,然後竭力熬住了哭泣,伸手抱起了波斯杜密雅,把她放到自己的膝上。她吻著、親著女兒,撫摩著她的頭髮說:
「你說得不錯,我的小心肝,我不是一個乖媽媽……但是從現在起就不會是這樣了。以後我只想到你一個人,我要非常非常喜歡你。我的乖女兒,我多麼愛你,你歡喜你的媽媽嗎?」
「唔,唔,我永遠歡喜媽媽。非常非常歡喜媽媽!」
波斯杜密雅抬起了她的小腦袋,用她可愛的小手摟住了她媽媽的脖子,開始跟她熱烈地親吻。接著,小姑娘又伸手去撫弄那個骨灰甕。
房間裡非常靜寂。
突然,波斯杜密雅問她的媽媽道:
「告訴我,媽媽,那裡面是什麼呀?」
范萊麗雅的兩眼頓時含滿了淚水。她悲痛地抬起頭來對著天空叫道:
「啊,我的苦命的孩子啊!……」
過了一會兒,她好容易收住了淚水,用顫抖的聲音說:
「這個小甕裡,可憐的孩子,就是你爸爸的骨灰!」
她說著又大聲哭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