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上流女人在找您!」一天傍晚,布拉烏赫爾太太對走進房來取信的阿爾土爾說。「她留下一張字條!」
「我住在大錨飯店,」阿爾土爾讀字條。「您快點來。伊爾卡。」
阿爾土爾就動身進城,直到午夜才見到伊爾卡。他見到她就放聲大笑。她穿得多麼講究,她多麼不像當初他在樹林裡遇見的哭成淚人般的歌女啊!
「你有一百萬了?」他笑著問道。
「有了。就在這兒!」
阿爾土爾忽然止住笑。他面前的桌子上放著一百萬,地地道道的一百萬。
「見鬼!」他說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你,我的孩子,是按法郎算的吧?我忘了告訴你,要按達列爾算呢。……不過也沒關係。……這些錢也很好!你是從哪兒弄來的?」
伊爾卡挨著他坐下,把她和他分手後的種種遭遇一五一十地講給他聽。
「後來呢?你把老頭子怎麼辦了?」阿爾土爾問。
「我給他喝下嗎啡,當天晚上我就趕緊逃跑了。」
「好正直!」阿爾土爾說。「哈哈哈!換了在別的時候,我就會拿鞭子抽你,不過現在我卻要請你做馮-扎依尼茨男爵夫人了。喏,我向你求婚!明天我們就去找本城的市長!」
第二天,馮-扎依尼茨和伊爾卡去拜訪市長。六月二日上午九點半鐘,伊爾卡做了馮-扎依尼茨男爵夫人。
當天下午兩點鐘,阿爾土爾-馮-扎依尼茨男爵被判褫奪男爵頭銜:陪審員認為他犯了偽造遺囑罪。……彼爾采爾夫婦達到目的了。
在法庭上,伊爾卡見到戈爾達烏根伯爵夫人。
伯爵夫人坐在旁聽席後排帶扶手的椅子上,眼睛緊盯被告。黑色的面紗從她的黑帽子上掛下來。她顯然有意不讓人認出她。一直到她聽完檢察官的發言,說出一句:「這多麼愚蠢!」伊爾卡才憑她清脆的嗓音聽出是她。
「她有什麼權利瞅著我的丈夫?」伊爾卡暗想,由於心裡懷恨而臉色發白,同時又為她的勝利得意。她現在相信她勝利了:伯爵夫人心愛的人給她奪過來了。
被告在法庭上的舉動很奇怪。他略為帶點醉意,他的舌頭不住地吐出挖苦的俏皮話來。應該由他發言的時候,他卻保持沉默,不理那些法官和陪審員;該他沉默的時候,他倒講起來了。檢察官是他的大學同學,然而在發言中卻對他不留情面。檢察官既是他的同學,就熟悉他的過去,這時候毫不客氣地翻他的老帳,敘述他在巴黎的生活、破產、貧窮以及馮-扎依尼茨男爵由於貧窮而經歷的困境。檢察官在發言的結尾對彼爾采爾太太大唱讚歌,說她不惜犧牲手足的情分以滿足正義感和懲惡勸善的感情。……「按她的行動,她不愧是模範的公民!」他說。
「你該害臊才是,」阿爾土爾說。「以前你在大學裡吸我的雪茄煙的時候,倒還不會這麼胡扯!」
只有這兩句話是嚴肅而誠懇地說出口的。阿爾土爾所說的其餘的話,都引起笑聲和審判長的鈴聲。
旁聽的人們鼓掌歡迎法庭定罪的判決。他們幾乎都是彼爾采爾的奴僕。凡是同情阿爾土爾的人,無法在法庭裡找到坐位。從凌晨起,所有的坐位都被銀行家的僕從們佔據了。阿爾土爾滿不在乎地聽完判決。
「到皇帝那兒去的路,我是很熟的,他說,「一旦我再需要男爵頭銜,我自會去找他。維也納的人都瞭解我,他們會嘲笑這種判決!」
伯爵夫人離開法庭,坐上馬車,滿腔沉痛的心情,感到那些人可恥,極端厭惡他們。在她面前,一個無辜的人被控犯了訛詐罪,定了罪。要欺騙那些頭腦簡單和身材肥胖的陪審員多麼容易!只消花費多麼小的力氣就能斷送一個人!
「我要恢復他的名譽!」她氣憤地暗自決定。「他對他們說,他熟悉到維也納去的路,然而他不會為恢復名譽去奔走,依他看來這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再者他是個懶漢,辦事拖拉。……我來替他奔走就是。……」「我要給他點施捨,」她心裡接著想道,「他不得不違背他的心意,接受我的施捨!」
第二天,她到本城的俱樂部去參加慈善性舞會,出售彩票。花園裡有個天棚,是用旗子、葡萄籐、鮮花搭成的,底下放著幾張小桌子。桌上放著盛彩票的輪盤。……有八個面貌很俊俏、衣服很華麗的貴婦在小桌旁邊坐著出售彩票。生意最興隆的就是戈爾達烏根伯爵夫人。她一刻也不休息,不住轉動輪盤,把找還的錢交給買主。彼爾采爾來參加舞會,在她那兒買下兩千張彩票。
「您的內弟生活得怎樣?」伯爵夫人問彼爾采爾說,從他手裡接過錢來。
彼爾采爾歎口氣。
「他,這個可憐人遇上兩件不幸的事,」他說。「他結了婚,而且……今天他不再是男爵了。……」「我聽說了。……現在他妻子在哪兒?」
「她就在這兒。您沒見到嗎?滑稽!哈哈!……她做了男爵夫人。……要是她遲幾個鐘頭結婚,現在就僅僅是女市民扎依尼茨了。……」伯爵夫人打量一切過路人的臉,開始用眼睛尋找伊爾卡。
伊爾卡就在舞會上。她高高地昂起頭,露出驕傲的、目空一切的笑容,已經走過伯爵夫人面前一次。伯爵夫人正忙於賣彩票,沒注意到她。她第二次走過來,四周圍著一群好奇的人,他們直勾勾地瞅著她那張漂亮的臉。伯爵夫人瞟她一眼,分明沒認出她來。等到她第三次走過,她們的眼睛才相遇。
伯爵夫人心慌意亂,而且使得伊爾卡大為高興的是,她竟然把錢掉在地下了。好幾個硬幣從她發抖的手上滑下來,玎玎——地在地板上滾動。
伊爾卡走到伯爵夫人桌前,照直瞧著她的臉,拿過幾張彩票來。
「我想把一個小東西捐給學校,」她說著,沒等回答,就把一個黃金的圓形飾章塞到伯爵夫人手裡。伯爵夫人用手接過她所熟悉的圓形飾章,把它打開,不由得微微一笑。她照片上的臉被一枚胸針劃破了。
「請您把這個東西交到俱樂部管理處去,」她說著,把圓形飾章交給伊爾卡。「我們的事情光是賣彩票。……」伯爵夫人嫣然一笑,補充一句:「對不起,我沒有工夫!」
伯爵夫人的笑容和冷靜倒使得伊爾卡窘住了。她不習慣於這類交鋒,心慌意亂,就從桌旁走開。她懊惱而羞愧,站在伯爵夫人桌旁的人發現她的窘相,就互相看一眼,微微一笑。這種不理解的笑容刺痛伊爾卡的心。
「請讓我走過去,」她對那些青年人說,他們像一堵牆似的站在她面前,好奇地瞧著她。
青年人不知什麼緣故突然笑起來。她身後也傳來同樣的笑聲。伊爾卡回頭一看,瞧見同樣是一群青年人。
「請讓我走過去,」伊爾卡又說一遍。
笑聲又響起來,接著一個很大的啤酒瓶木塞打在伊爾卡的粉紅色額頭上。另一個瓶塞打在她肩膀上。……「哈哈!……烏啦!馮-扎依尼茨男爵夫人,革掉爵銜的騙子的老婆!」有人喊道,隨後傳來噓聲。……第三個和第四個瓶塞合在一起,打在她臉上。她受盡委屈和凌辱,差點昏厥過去。她看一下伯爵夫人,覺得伯爵夫人好像在笑。……伊爾卡目光模糊了。她那昏眩的頭沉甸甸地低垂下去。
「阿爾土爾!」她叫道。
沒有人回答這聲召喚。革掉爵銜的男爵離這兒很遠。他喝醉酒,在離布拉烏赫爾小屋不遠的灌木叢底下躺著,正在夢中見到他的一百萬呢。……伯爵夫人走到伊爾卡跟前,摟住她的肩膀,把她從人群中帶出去,而遭到侮辱的姑娘,眼睛昏花,卻沒認出她來。
「放開我!我要打死她!」伊爾卡叫道,然後不省人事了。
等到她醒過來,她卻看見自己待在蒙著紫紅色絲絨的小房間裡。她躺在長沙發上。她身旁坐著一個姑娘,手裡拿著小瓶。……「我們是在哪兒?」伊爾卡問。
「在俱樂部裡,太太,」姑娘回答說。
瑪祖卡舞曲的聲音傳到伊爾卡耳朵裡,證實了姑娘的話。
伊爾卡抬起沉甸甸的頭,略微想一下,這才想起剛才發生的一切事情。
「請您給我拿一小杯萊茵葡萄酒來,」她對姑娘說。
姑娘走出去。伊爾卡趕快從衣袋裡取出錢夾來。伊爾卡從錢夾裡拿出一個很小的瓶子,裡面裝著嗎啡。不久以前她就是用這嗎啡款待老頭子魯甫烈爾的!現在她卻要用它來款待自己了,因為那些人對她的侮辱傷透了她的心。……她把小瓶裡所有的嗎啡統統吞下去。伊爾卡一面等候長眠,一面斜靠在絲絨枕頭上,開始思索。……她並不留戀這種沒有光彩的生活。她丟下茨威布希爸爸卻覺得難過:只剩下他孤身一個人了!對阿爾土爾,她倒不留戀,他愛酒勝過愛他年輕的妻子。
「您覺得怎麼樣?」她聽見一個清脆的嗓音說。
伯爵夫人,她那不共戴天的仇人,走進房間裡來,彎下腰湊近她。……伊爾卡看見面前出現一對亮晶晶的眼睛和兩塊臉頰上的紅暈。
「奧瑪連先生!」她看見伯爵夫人左臉上隱約有一條紅色印痕,就小聲說。
「那些欺負過您的人會受到懲罰的,」伯爵夫人說。「他們是由彼爾采爾雇來的,他痛恨阿爾土爾。……我會懲罰彼爾采爾這個壞蛋。……我有力量。……您還生我的氣嗎?」
伊爾卡把臉扭到一邊去。
「你還在生氣吧,伊爾卡?得了,……你原諒我吧。……我不對。……我侮辱過你父親和你。……我後悔了,請你原諒。」
伊爾卡感到伯爵夫人在她頭上吻了一下。
「我找了你很久。……自從那個不幸的日子我遇到你的目光以後,我就日夜不得安寧。……在夢裡,你那對眼睛火一般地燒著我。……」伊爾卡忽然哭起來。
「我就要死了,」她小聲說著,在她那懺悔的仇敵的溫柔語聲中昏昏睡去。
「請你原諒我,伊爾卡,就像我也原諒你一樣。……」伊爾卡伸出手去,碰到伯爵夫人的脖子。……伯爵夫人就低下頭去湊近她,吻她的嘴。
「我就要死了,」伊爾卡小聲說。「我吃了嗎……嗎啡。……在地毯上。……」伯爵夫人彎下身子,在地毯上看見小瓶子。她心裡全明白了。過了一分鐘,她在俱樂部裡找到醫師,把他帶到伊爾卡跟前來。醫師只能根據小瓶子確定她服了毒,可是要把沉睡的伊爾卡救活過來,他卻辦不到了。……記者奧瑪連先生從匈牙利回到巴黎,恰好趕上那些人為爭奪伊爾卡而抓鬮的那個晚上。他在歌女所住的房間裡沒找到她,只看見魯甫烈爾在圈椅上沉睡,就跑去找巴赫。巴赫把記者出門期間這兒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給他聽。
「她逃跑了!」記者斷定道。第二天他就又到匈牙利去,指望在那兒會得到他工作的報酬。
在匈牙利,他聽到他心愛的女人死了。這個死訊無異於殘酷的報酬,一下子弄得他病倒在床上。他害了熱病,起不了床,搬到戈爾達烏根的樹林裡去養病,後來他從各方面搜集到種種情況,寫成一篇關於美人兒伊爾卡的中篇小說。去年我路過戈爾達烏根的樹林,同奧瑪連先生相識,讀到他的中篇小說。
如今我把它譯成俄語,獻給我們的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