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貝斯的生活有個自然的週期,它是由葡萄樹的成長季節指定的,它也比這個家庭中任何一位成員的幸福都更加有力量。一旦葡萄采收了,就得照料葡萄樹,保護它們不受冬天寒霜的傷害,而妨礙了成長或死亡。在正常情形下,亞伯多負責照料葡萄園作冬眠——修護灌溉水道,修剪葡萄樹,燃燒撿到的枯技敗籐,清除黃色的芥菜花,這些花遮天蔽日會妨礙葡萄在春天成長。
但是在這個清寒的九月天,亞伯多卻做出想像不到的事。他由節慶中離開回家中,自行坐在葡萄樹叢中,身邊還有一桶酒,他在那裡,一邊喝酒一邊沉思,把自己浸沉在悲淒與失望裡面。不論桂黛與瑪麗怎樣哄他,不論佩卓大爺怎樣對他怒喝與恐嚇,他都不為所動。為了要處罰維多利亞所犯的一些罪,以及他的家人都為她撐腰,他放棄了他的種種職責。沒有什麼事物,甚至於照顧等於是他整個生命的葡萄,全都無法將他拉出悲傷與失望的深淵。
雖然她的母親說過她不應該自責,維多利亞知道她應當為亞伯多晦暗的情緒負起全責。她裹著一條披肩,以御由群山吹過來的秋風,並且在逐漸加深的暮色中經陽台上觀看著他。他彎著背坐在葡萄園裡,他的背朝著他的家人,把酒一杯又一杯灌下肚去。桂黛在那天早上曾試著勸他進食,但是他對她端給他的餐點絲毫未動。當她又端了一盤食物,給他當晚餐而走出屋子的時候,維多利亞認為現在應該由她來打破他怕沉默及贏得他的寬恕。
她由桂黛手中接過盤子,向葡萄園走去,像只受傷的動物似的,小心翼翼地走近他。「爸,」她說,「奶奶為你做了一點食物。」
他根本不瞧她一眼。他望著黃昏朦朧的天色,一邊說:「你們認為一個家庭的重擔那麼容易挑?我並沒有要求這個工作,但是我接下來了。我的所作所為全都是出自於愛你們。每一件事。」
「你一定要吃,」她溫柔地說,想到她並不曾要求他負起她是他的子女的重擔。她愛他,但是他不能讓他擁有她,好像她是一瓶酒,可以貼上他的標箋,並且由他隨意處置。
「我付出了愛心。而我得到的償還又是如何?」他說,他的聲音中怒氣直往上升。「用這種……這種……」他轉頭不屑地指著她的肚子。「這種不名譽的事。」
愛心並不是需要償還的貨幣,而她的寶寶不要生下來就是一種羞恥。多年來她都是噤而不言,怕他生氣而生活在恐懼中,但是孝順的代價太大了,而她為他的盛怒也犧牲太多。
她想到了保羅,接著說,「你給予葡萄園的是愛心。你給予土地的是愛心。你給予我們的卻並非愛心。」她記起了她童年時期聽過的話,並學他經常訓話那樣提高了她的聲音。「你恨這種事!你反對那種事!我們聽到的全是這一些!」
他不作聲,又大口喝下了一杯酒。
除了告訴他真相之外,要如何洞穿由他的頑固築成的牆壁呢?「你假借愛心之名毀了我們,爸,」她吼叫著。「我、佩卓……你難道看不出來你要把我們趕走嗎?你難道看不出來?」
「尊敬出了什麼事?那才是我想知道的。尊敬怎麼樣了?」他逼問著。他將眼光轉向天空,好像他期盼答案從月亮與星星那裡掉下來。
她往旁邊一站,這樣子他就非得看著她不可。「對人尊敬才會得到尊敬。」她斷然地說,對自己如此斗膽頂嘴也感到驚訝。
他的回應是又快又怒。他的手向前一揮就打掉了她手中端著的盤子,食物、飲水、餐具都飛到空中,把所有東西都撒在他們四周。「滾出去!」他咆哮著。「滾!你把不名譽的事帶給這個家庭……」
他的狂怒真是強烈得怕人。但是她堅守她的立場。他已經給了她和佩卓壓力那麼多年了。如果她從他身邊逃走,他會用他的餘生毀掉她。
「當沒有其他辦法可想的時候,難道我是那個用名譽當作武器來控制他的家庭的那個人嗎?」她哭著。「難道我是鞭撻最溫和有禮、心地又好的人,像對付某個動物那樣的那個人嗎?你才是將不好的名譽帶給這個家庭的人,不是我!不是任何其他的人!是你!」
她屏住呼吸,等待暴風雨的來臨。
他酩酊大醉得不知道她是他的女兒,也不知他由他被酒沖昏的腦袋黑暗深處召來了那些妖魔鬼怪,只是尖叫著:「你不知羞恥!你這個婊子!」
她瘋了,如果她再聽他喊上一分鐘,她自己也要瘋了。「我可憐你。」她說,她把盤子留下來讓他去收拾殘局,自己不再發一言大步走出了葡萄園。
他知道他太過火了。那些惡言惡語一出口,他馬上就想將話收回。但是太遲了。他已經看到她眼中的憤怒與傷害。儘管他醉了,他知道他已經失去了那個美麗的小女孩,而她敬愛他勝過世間任何其他的人。他為自己又倒一些酒,希望這是最後可以抹去他心頭痛楚的一杯酒。難道說他們之中任何人都不瞭解她做了什麼事嗎?一個人若是失去了名譽便一無是處。艾拉岡家人特別,與其餘的人家截然不同,因為他們有太多引為自豪的東西。但是不再有了。維多利亞毀滅了那一點。
他突然倒在他的椅子裡。乾旱、洪水、葡萄蟲的侵擾……他都盡過一己之力克服每個葡萄酒廠面對的天然災害。但是他卻無法應付——或是考慮——一個不在乎地、自私地毀了他的家庭名聲的女兒。
喝了許多杯酒之後,他在那裡睡著了。在他椅子旁邊的木桶上面,一盞煤油燈在黑暗中閃閃爍爍,是瑪麗派去看守他的助手放在那裡的。他睡得不安穩,過了一段時間之後他突然醒了過來,唇乾舌燥,口中還有酒臭味。」
「艾拉岡先生?」
恍恍惚惚中他想像他看到有人站在他的面前。
「我要向你道歉。我所做的都錯了。」
亞伯多讓自己醒來。誰在向他道歉?這聲音好熟悉。他瞄瞄那張臉,看出來那是保羅-沙頓,這個在這個世上他再也不願見到的人。
他的怒火推動他站起來。「滾出我的土地去!」他咆哮著。
「我是一番好意,」保羅說。「我想要保護她。」
亞伯多顛跛朝他走去。他可以不經三思就宰了這個人。
「離開她遠一點!」
「我做不到。對我來說她就像空氣,我太需要她了,我來是請求你將她嫁給我,」保羅說。
他若是讓這個雜種在任何地方靠近維多利亞,他會在地獄裡爛掉,永遠不得超生。「你已經結過婚了,你這個狗養的!」他咬牙切齒地說。「賀西!」他對著他的助手大喊。「拿我的槍來!」
「亞伯多大爺——」賀西開口說。
「現在就去拿!」亞伯多嘶叫著。
他朝著保羅移動著不穩的腳步,保羅圍著他繞圈子,與他保持距離,一面為這件事懇求他。「我的婚姻從來就毫無意義,都是因為戰爭,因為錯誤,但是事情已經過去了,婚約取消了。瞧!」他將一些文件伸給亞伯多。
亞伯多把文件擋開。「你在我自己的屋子裡,在我自己的床上,欺騙我!你讓我在世人面前做傻瓜!」
「我十分抱歉。我為我的所作所為感到十分羞愧,我想要對你、對你的家人作點彌補。」
彌補?他已經把亞伯多-艾拉岡變成了山谷中的笑柄。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彌補他做過的事。「彌補我的面子!你們這兩個人!騙子!」他大吼大叫,氣得可以赤手空拳將保羅撕成兩半。
「我愛她。我想在我有生之年都要同她在一起,我要照顧她!」
「賀西!把槍拿來!」亞伯多吼叫著。
「維多利亞!」保羅對著黑夜叫喊。
她聽到他的聲音呼喊著她的名字,人醒了過來,她心想她是在做夢,直到她又聽到他叫。「維多利亞!」
保羅在此地,努貝斯。他已經回來找她。她從床上跳下來,匆匆忙忙下樓,急急忙忙跑出屋子去找他。
「維多利亞!」他大喊著,向前移動,離開亞伯多。亞伯多正握著拳頭朝他潛行過來。
「閉嘴!」亞伯多吼叫著。他衝向保羅,朝著空中揮拳。
「閉嘴!」
保羅佔了清醒之利。他很快地向左走一步,亞伯多便跌倒在地。他狠狠地碰到泥土,面朝下趴在地上,嘴裡咒罵著那個毀了他生活的外鄉人。
「她懷的甚至於不是你的孩子!」他尖叫著,一面由地上爬起來。
「如果她有我在,那就是我的孩子!」保羅喊叫著。
「我要先看到你翹辮子!」亞伯多抬起身子,盲目地向保羅撲過去。保羅閃開了攻擊,而亞伯多又跌倒地上。
「維多利亞!」保羅大聲地喊。
「保羅!」她把門唰一下打開。「保羅!」
他朝著她的聲音方向轉過身去,一時之間他失去了保護。亞伯多從木桶上抓起煤油燈,狠狠地對著保羅的頭舞動著。
「保羅!」維多利亞尖叫著提出警告。
保羅轉了一個身,看到煤油燈飛過來。他頭一低,煤油燈正以弧形由他頭頂上飛過去。燃著的煤油在乾燥的地上留下一絲絲痕跡。
亞伯多無法停下來,他撲向保羅,把煤油燈揮舞得像是套馬索,像一個瘋子在追蹤他的獵物。
「爸,不要打了!不要打了!」維多利亞哭著。她在跑,上氣不接下氣。「我愛他!我愛他!」
一家子其他的人,被這場爭鬥弄醒了,都紛紛朝葡萄園跑來。
「你聽到她說的話了嗎?」保羅大叫,一面躲避亞伯多。
「維多利亞!我愛你!」
「不行!」亞伯多狂吼著。「不行!」
他僅可能地將煤油燈舞得老高,在保羅頭頂上盤旋。這一次保羅對他已有了準備。他抓到了亞伯多的手臂,將他打了個轉,亞伯多步子蹣跚,失去了平衡,向前面倒下。煤油燈脫手飛走,呈螺旋狀飛越過葡萄園。一道道的煤油向每個方向噴射,像雨點一樣灑在葡萄樹上。
煤油燈掉到地上了,爆炸了,引起了一圍火焰。它的火花四濺,像瀑布似的飛落到被煤油沾到的葡萄樹上。突然有一道閃亮的光,接下來一片大火席捲過葡萄園,由這株葡萄樹燒向另一株。
亞伯多與其他的人站著呆若木雞,被突如其來的熊熊大火弄得愣住了;保羅首先回過神來。他脫下他的襯衫,在亞伯多一直暢飲的酒桶中把衣服浸濕,用它扑打著最接近他身邊的火焰。其他的人立刻學他的榜樣。他們脫下了他們的袍子與睡衣,用酒將它們弄濕,衝進去阻止火勢蔓延。他們扑打著火焰。熱氣則烤著他們的臉。他們周圍及腳下都火勢熊熊。火種一般干的萄萄樹成了火的最佳媒介物。火焰在整個葡萄園亂竄,熱氣太強,他們終於被趕著退後,並且被逼得放棄撲火。
他們的臉上都沾著煙灰,撤退到路上的安全地帶,擠在一起,看著那灼熱的火焰,將他們的過去、現在與未來都付之一炬,個個人都傻在當場。火苗由一列跳到另一列,呈扇形展開擴及到每一畝地,什麼東西都沒有逃掉一劫。佩卓大爺與桂黛嚇呆了,牽著手不發一語,而瑪麗則伏在佩卓肩頭靜靜地哭泣。維多利亞將頭埋在保羅的胸口,他心中感覺到她的悲痛。
由舊金山一路行來,他都在想像讓維多利亞看宣告婚姻無效的文件,然後匍匐向她求婚的情景。他十分有把握,宣告婚姻無效可以把亞伯多擺平,他也會被視作半子歡迎加入這個家庭。他凝望著火焰。他明白這場火,它曾經在他的夢魔中常常出沒。他就是穿著過大制服,摧毀至為重要的一切事物的那個小男孩。
大火要快天亮的時候才自行燒完。葡萄園中所有殘留下來的是一堆堆還在燜燒的灰燼。由他們避難的陽台上,艾拉岡全家人都悲悼他們失去了生計,失去了希望與夢想。他們都無法講話。任何人都無話可講。他們除了彼此之外,已失去了一切的東西。
亞伯多的憂傷既深且黑,像是自火焰升起的一縷縷濃煙。他獨自站著,不與家人在一起。他知道這場悲劇是他造成的,弄得大家都要悲悼,他因此內疚而痛苦不堪。一想到他們應該痛恨他——恨他的狂傲無知、他的憤怒、他的任性,他就無法忍受。他無法寬恕自己,那麼他們又如何能夠寬恕他呢?他已經失去了對他至為重要的每樣東西。痛苦真是多得無法忍受。他為他已經失去的家庭,為他的父親由墨西哥親自帶來的枝桿中長出來的葡萄樹哭泣著。
「爸?」維多利亞由保羅雙臂的蔭護中脫身出來。不管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事,他還是她的父親,而她依然愛他。她走過去摸摸他的肩膀。
「我害怕失去你,」他說,眼睛望著燒黑了的葡萄樹。「我十分害怕失去你。你們全體。我不知道有任何其他去愛人的法子。」
淚水由他沾滿煤煙的臉上流下來,他轉過身來向著她。
「你可以教我嗎?」
她的回答是用手臂擁抱住他。她感覺他的身體因為憂傷啜泣而起起伏伏,她就把他更抱緊一點,直到他比較更加平靜下來。其他的人也一個接著一個過來抱他。他們的手臂形成了一個由愛心編織的圓圈把他與維多利亞圍起來,他們在面對這場空前的浩劫時也以自己的力量互相支持。
保羅站在後面,他不想闖入這個家庭的親密圈子,他們分享的愛,與他們的忠誠,使他深受感動,也使他想念所有他從來不曾有過的更多東西。這一兩天以來他差不多覺得似乎他與他們,在這個現在為雲霧籠罩的神奇山谷中,全都歸屬此地。他並不像他們,他的血液中並沒有葡萄,可是他對於他們的損失卻感同身受,十分深切。
他記起了佩卓大爺帶他看神龕時,表現出來的愛心與自豪。佩卓大爺在那裡種植下老葡萄樹,其他的葡萄樹就從這株的根部發芽成長。由他們所站的山丘看去,葡萄園在他們的面前展開,一片光耀燦爛。
因為被那件記憶觸動,他走下陽台,穿過霧氣朝著那山丘走去。這情形彷彿是走過他夢魔中的景色。葡萄園,被晨霧包裹著,看起來蒼涼荒廢。當他瞇著眼睛看到那濃密的白煙,像毯子一樣包著燒焦的葡萄樹骨架時,他的眼睛充滿了淚水。煙滲入了他的肺中,他呼吸到污染的空氣,咳了起來。
他蹣跚向前走,設法想在一個沒有路標的土地上尋找到方向,然後他找到了他來尋找的東西:燒焦的神龕遺跡,而在它的下面,燒掉了的是由佩卓大爺原來所攜根部長出來的葡萄樹。保羅跑了下來,祈禱求助,並且開始用雙手挖掘泥土。
他像個鬼魂一樣,一身又是灰又是土,從雲端裡現身出來。他攜著某個東西,像個嬰兒一樣把它抱在手臂彎裡。他把它帶給亞伯多,給他檢查。
「它是活的嗎?」他問。
它是由泥土中救出來的,佩卓大爺原來帶來的根部。亞伯多大為驚異盯著看它,並且生怕失望地希望他祈求的奇跡已賜給了他。其他的人觀看著。他們開始作他們自己的祈禱,他則輕輕地撕掉燒黑的樹皮。他將它舉起來給他們看個清楚。
木頭的內層還是濕濕的、綠綠的,洋溢著生命。
「它是活的!努貝斯活下來了!」他大為驚異地說。
佩卓大爺抓住桂黛,帶她轉著圈子跳舞慶賀,其他的人卻高興得大喊大叫,互相親吻。
亞伯多拿出一把刀,切了一小片樹幹,將它遞給保羅。「現在這是你生命的根,你家庭的根,」他鄭重地說。「你因為嚴守承諾、尊重榮譽、發揮愛心,已經與這塊土地及這個家庭相系相連。把它種下去,它就會長大。」
那小片樹幹,是那麼細小與那麼纖柔,在他的手中幾乎是輕若無物。想想看那麼多的東西都是來自那麼小的……。
「我不知道怎樣種植。」他說。
他想把它送還亞伯多,但是亞伯多搖著頭。「維多利亞,」
他說,「幫你的丈夫吧。」
她微微一笑——一個快快樂樂、堅定不移的微笑,充滿了愛意與感激,並且投進保羅的懷抱。這真是一個發生了那麼大悲劇的夜晚,產生了那麼多奇跡的清晨。但是對她的祈禱所作的最奇妙而且不期而至的應許已經由悲劇中翩然到來……她含帶著她父親的祝福與保羅結婚。他們可以共同建立生活,生兒育女,並使他們共同的夢想能夠成真。
雲層已經上升。太陽破霧而出。葡萄園將會重生。那一片樹幹會生根,而葡萄樹也會再度發芽,並且結實纍纍。葡萄會進行囉收、裝瓶,並且使之成為陳年老酒。努貝斯會繼續活到下代,以及下下代。
如果說她以前對那件事有疑問,現在她確定知道:她找到她英俊的武士。正像她母親的故事中所說的,他一直都很勇敢堅定。他從來就沒有失去希望。而最後最後,經過了千難萬險,他終於抵達了那個國家遠方的海岸,而他的姑娘在那裡等著他。
像童話應當有的那樣,這個故事也有個快樂的結尾——